◆ 個三(湖南 婁底)
人類歷史上的地域文明,長以其地顯達者志之。高峰人物往往是地域文明最有力的注腳與標志。
關(guān)于湖南人才的顯達(或稱“人才現(xiàn)象”),目前學界較為普遍的觀點是以“湘軍”的杰出首領、清人曾國藩為標志,并以其人為界,出現(xiàn)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局面。之前,湖南是“荊蠻山國”“碌碌無所輕重于天下,亦幾不知有所謂對于天下之責任”(楊毓麟);之后,“湖南人才輩出,功業(yè)之盛,舉世無出其右”(譚其驤)。
筆者認為,這種觀點存在一定的片面性,是一種比較簡單的截斷式區(qū)分法,湖南歷史上以人才顯達為標志的“湖湘文明”至少存在三根支柱:
一、南風:以舜帝、炎帝神農(nóng)氏為代表的湖湘“農(nóng)耕文明”,“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則是與之對應的當代高峰。
二、草圣:以唐代書家歐陽詢、懷素為歷史高峰的湖湘“詩書文明”,毛澤東則是與之相對應的當代高峰。
三、湘軍:自“湘軍”首領曾國藩后,湖湘人才輩出,以毛澤東為代表的湖湘軍政人員大顯“平天下”之志,形成“立功文明”的當代高峰。
本文只對湖湘文明中以“草圣”為代表的“詩書文明”這一支柱作一粗略論述,拋磚引玉,祈請方家教正。
有人說湖南人好說大話、干大事、立大功。
湖南人夸湖南,外人說湖南,一定會提到兩個東東:
一是岳麓書院大門口的那副“惟楚有材;于斯為盛”的對聯(lián)。
二是自以曾國藩為杰出首領的“湘軍”成功后,湖湘人才在軍、政界風起云涌、群星璀璨,紅日中天,氣象萬千。
岳麓書院大門口“惟楚有材;于斯為盛”聯(lián),是湖南人的面子,其落腳點是“平天下”的理想與牛逼。目前學界較普遍認為“于斯為盛”的“湖南人才現(xiàn)象”是以曾國藩為分水嶺的,前后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局面,從曾國藩“湘軍”盛名于天下到以毛澤東為代表的共產(chǎn)主義者建立新中國,大批湖南人在中華歷史的舞臺上發(fā)出之前從未有過的光芒,星光燦爛。前后的巨大差別,以致于有人認為曾國藩是“湖南的仲尼”(所謂“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
清季之前,湖南人雖不如其后那樣人才輩出,但被歷史記載下的人才也不是完全沒有。譬如三國時蜀國丞相蔣琬(168—246年,現(xiàn)婁底市雙峰縣人),應該是從湖南走出來的第一位宰相級人物;還有神童賀德英(1238—1252年,現(xiàn)婁底市婁星區(qū)杉山鎮(zhèn)人),宋淳祐十年(1250),12歲的賀德英在全國各地推舉的13名神童中,考試成績列第一,宋理宗趙昀御試其于紫宸殿,時有人獻《猿猴圖》,上即以之為題,命作詩,立成,中有一聯(lián)曰“易描通臂狀,難寫斷腸聲”,為理宗擊節(jié)嘆賞,賜曰:“京闕人家驚地動,湖南童子破天荒”。這就是湖南人才歷史上所謂“驚地動”“破天荒”的由來。
清季以來,“立功”似被世人作為人才與成功的至高或唯一評價標準,并受到廣泛推崇,這也與湖南人“經(jīng)世致用”“修身齊家平天下”的思想或志向息息相關(guān),其極致表現(xiàn)則是“不成功則成仁”?!安怀晒Α保麄儎t寧愿以身“蹈?!保钬棍搿㈥愄烊A)、“橫刀”(譚嗣同),以成就“去留肝膽兩昆侖”的血性、勇氣。
世稱“古今三個半完人”,曾國藩之所以只能算半個,是因世人對其剿滅太平天國之“立功”存在爭議,其外,湖南歷史上無突出“立功”表現(xiàn)的蔣琬、賀德英之類人物,就被極大的忽略了,不足為怪。
有怎樣的思想,就有怎樣的作為。湖南人對“立功”有那么一股子熱情、血性、堅勁、勇氣在。曾國藩“屢敗屢戰(zhàn)”及“湘軍”們在攻城血戰(zhàn)中表現(xiàn)出的舍生忘死、奮勇爭先精神,都是其最好的詮釋。后來湘潭楊度見廣東梁啟超寫了篇《少年中國說》,氣勢汪洋,則立馬撰就《湖南少年歌》,似有將全國之勇氣、擔當、希望盡歸于湖南的味道,真是牛逼非常,非常牛逼!問題是要叫后來者服氣,則不是一篇牛逼文章所能了得的。陳獨秀在《歡迎湖南人底精神》說“無論楊度為人如何,卻不能以人廢言。湖南人這種奮斗精神,卻不是楊度說大話,確實可以拿歷史證明的。二百幾十年前底王船山先生,是何等艱苦奮斗的學者!幾十年前曾國藩、羅澤南等一班人,是何等“扎硬寨”“打死戰(zhàn)”的書生!黃克強歷盡艱難,帶一旅湖南兵,在漢陽抵擋清軍大隊人馬;蔡松坡帶著病親領子彈不足的兩千湖南兵,和十萬袁軍打死戰(zhàn),他們是何等堅韌不拔的軍人!”
陳說的是湖南人的血性、堅韌與勇氣,但歸結(jié)點還是要“立功”。
“立功文明”的燦爛與極致展現(xiàn),讓湖南人在清季之后的歷史舞臺上風光無比,然而真如一些人所說的,在以“湘軍”為標志的“立功文明”出現(xiàn)之前,湖南果真就是漫漫無明之“長夜”嗎?
幾千年時間,湖南人干嘛去了?
這是執(zhí)“立功文明”論者所無法回避的問題。
據(jù)說一些湖湘文化研究者也為此傷透了腦筋,也有人說這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是與如人口遷徙等其他一些歷史原因與事件造成的,但筆者認為最主要的原因,是將“立功文明”作為唯一判斷標準,無視復雜、深厚的湖湘文明與歷史,而造成簡單區(qū)分化的結(jié)果。
作為中國歷史上著名“四大書院”之一的岳麓書院,最初是潭州太守朱洞于北宋開寶九年(976),在僧人辦學的基礎上捐官銀興建,其后綿延不斷,現(xiàn)為湖南大學下屬學院。
岳麓書院聲名遠播,與其歷史上的幾次代表性的講學及御賜匾額有關(guān):
一是“朱張會講”。乾道三年(1167),理學大師朱熹與岳麓書院主教張栻論學,聽講者眾,“一時輿馬之眾,飲池水立涸”。這次會講極大地推動了理學和中國古代哲學在湖湘大地的發(fā)展。
二是“陽明講學”。明武宗正德二年(1507)起,一代心學宗師王陽明及其弟子先后到岳麓書院講學,是繼南宋“湖湘學派”之后又一次學術(shù)上的活躍與繁榮。
三是“御賜匾額”。 北宋大中祥符八年(1015),宋真宗趙恒御賜“岳麓書院”匾額;康熙二十六年(1687)春,康熙帝御賜“學達性天”匾額。乾隆八年(1743),乾隆帝御賜“道南正脈”匾額。
岳麓書院后來的聲名,也與那副標志性大門對聯(lián)關(guān)系緊密。上聯(lián)“惟楚有材”(出自《左傳·襄公二十六年》“晉卿不如楚,其大夫則賢,皆卿材也。如杞梓、皮革,自楚往也。雖楚有材,晉實用之”)是清嘉慶年間書院山長袁名曜出的;下聯(lián)“于斯為盛”(出自《論語·泰伯》“唐虞之際,于斯為盛”)是貢生張中階對的。世人將這副對聯(lián)解釋為“楚地有人才,而又多出于這里”,此聯(lián)已成為“岳麓書院出人才”或“湖南出人才”最牛逼的形象廣告語。
按理說,如此牛逼的廣告語,是要遭人忌的,然此聯(lián)不斷有“無湘不成軍”“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一群湖南人,半部近代史”“湘人不倒,華廈不傾”之類的相關(guān)事實與言論“幫腔”,令后來人也不得不服,如此,不忌反昌,牛逼聯(lián)就更牛逼大了。
許多人也注意到岳麓書院這副大門聯(lián),如以唐之后對聯(lián)的格律要求來看,其上、下聯(lián)末字的平仄關(guān)系與詞性都失諧,卻又被如今對聯(lián)學界特別認可并贊譽(如是當下詩聯(lián)家做出這樣的對聯(lián),基本上會被唾沫淹死)。筆者認為,上聯(lián)“惟楚有材”的“材”字,是“材”而非“才”,一是受“雖楚有材,晉實用之”原句的局限,二是此“材”在原句中是指“如杞梓、皮革”者,借用于書院,指書院乃雕琢“材”的地方,也就是說湘人多“材”,而要成“才”,需經(jīng)書院化育的意思。
這,正是書院的功能所在。
岳麓書院作為聲名遠播的“千年學府”,是被湖南人津津樂道、引以為傲且具有標致性的學術(shù)與精神高地。其外,與湖湘文化源頭密切相關(guān)的另一個書院——碧泉書院,是具“湖湘學派”某種開創(chuàng)之功的北宋時期福建人胡安國與其子胡宏、在湘潭縣隱山共同創(chuàng)辦的。碧泉書院與岳麓書院的文明,是湖湘書院文明的代表,在湖湘文明史中,筆者認為這種“書院文明”應歸于“詩書文明”的范疇,且是湖湘“立功文明”的思想根底與力量源泉,忽略這一淵源深厚的歷史與關(guān)鍵所在,就截斷了“立功文明”的臍帶與土壤。
按人物顯達的程度與時間遠近衡量,筆者以為唐代書法家歐陽詢與懷素稱得上湖湘“詩書文明”的高峰代表。為了與以“湘軍”為標志的“立功文明”相對應,筆者將“草圣”作為湖湘“詩書文明”的標志。
下面,筆者進一步闡述“草圣”何以成為比“湘軍”早顯千年的湖湘文明標志。
人類文明與野蠻的界限,是以文字的誕生為區(qū)分標志的。
《淮南子·本經(jīng)訓》載:“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夜鬼哭”,唐代書畫家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曰:“造化不能藏其密,故天雨粟;靈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梢娢淖值某霈F(xiàn),在人類發(fā)展史上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是人類發(fā)展到一定歷史階段的自然產(chǎn)物,也是人類從蠻荒歲月轉(zhuǎn)入文明社會的一個標志。
文字是人類文明最偉大的創(chuàng)造,而在電腦打字出現(xiàn)之前的幾千年發(fā)展歷史上,書、刻(書法)一直是文字呈現(xiàn)的必要途徑(載體)。
當下學界有一種觀點:中華文明幾千年發(fā)展至今從未間斷,是因為有書法藝術(shù)發(fā)揮了不可或缺的文字記載、傳承功能,文明的星火相傳,綿延不絕。文字賴書寫(書法)得以留存、傳播,使得更多人得到文明的熏陶。過去入學第一件事就是識字、習字,將字寫好是第一門功課,也是文化人的臉面,所以傳統(tǒng)上的飽學之士,一般書法都差。理學大師朱熹的書法與陸游、范成大、張即之并稱“南宋四家”,岳麓書院保存至今的“忠、孝、節(jié)、廉”即出自其手筆。北宋《宣和書譜》共收錄197名書法人物,湖湘書人唯歐陽詢、歐陽通、懷素、齊己四人入列,作為遠離中原的僻地,當時有此“成績”已屬十分難得,非重量級人物皆不足以影響擁有皇權(quán)的“編撰者”矣!齊己之書法,雖謂精彩,但與其他三位湖湘書家相比,還是稍有差距的,但《全唐詩》卻收錄了他800余首詩作,數(shù)量之多,僅次于白居易、杜甫、李白、元稹??梢妭鹘y(tǒng)上的詩、書是合璧的,成為歷來舊學之標配,更是后來考科取仕之門錘,兩者難以分割。凡書院皆以“仁、義、禮、智、信”“忠、孝、節(jié)、義”“禮、樂、射、御、書、數(shù)”教人,其中“義、智、禮、樂、書”諸項多項皆與“詩、書”之能相關(guān)。舊時之“詩、書”承載了太多的東東,遠不像今天的書法“純粹”與“專業(yè)”。
自文字產(chǎn)生的那一刻起,書寫即共生共伴,在詩文相偕的漫長發(fā)展歲月里,最初的書寫也逐漸發(fā)展成為了一門特有的民族傳統(tǒng)技藝——書法(或稱書法藝術(shù)),后來學者熊秉明說“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即是看到書法的內(nèi)涵很廣,更重要的是包涵了所有中國哲學思想與審美趣味等。
歐陽詢、懷素二人,早已被中國書法史公認為不可逾越的兩座書法高峰。歐陽詢的楷書風格獨標,史稱“歐楷”;懷素的草書狂放恣肆,氣吞八荒,極具浪漫豪放之情,史稱“狂草”,其人則有“草圣”之譽。此二位皆是中國書法史上牛逼哄哄的巨擘,在古今湖湘“詩書文明”史中,更是鮮有能與之比肩者。
當代許多人可能一時很難接受“歐陽詢、懷素是湖湘‘詩書文明’的高峰”這一觀點,他們往往會認為再怎么高峰,不就是會寫幾個字嗎?這種認識主要是對歷史上“詩書”密切融合發(fā)展的現(xiàn)實與書法歷史缺乏認識,又受當代詩、書分治之現(xiàn)實影響所導致的。
為何不是看起來似乎更高級的“詩”作為“詩書文明”的代表呢?
不妨先看看湖湘“詩書文明”里其他各類代表人物的情況。
有“中華詩祖”“辭賦之祖”之稱的屈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偉大的愛國詩人與浪漫主義文學的奠基人,因投湖南域內(nèi)的汩羅江而亡,世人多將其人與湖南聯(lián)系在一起,湖南學界也將其人其作為湖湘文化中一個重量級人物對待。筆者認為屈原的思想對湖湘文明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但將屈原作為湖湘“詩書文明”的高峰代表,可能存在諸多障礙:首先是地域障礙,屈原并非湖南人;其次是其經(jīng)歷也非湖南一地,所以很難說他在湖湘大地上傳播的思想就是獨特的、唯一的,湖南以外的、類似荊楚湖北等地就不受其影響,或者受影響的程度就格外重要與突出。另外,“湖湘學派”與岳麓書院歷史上諸多重要人物,如“二程”、胡安國父子、朱熹、張栻、王陽明等,雖然他們的思想如屈原的思想一樣,對湖湘文明很大的影響,但他們無一例外皆是湖南的過客,如果將他們的思想為湖南所獨攬,則是與事實相違的,他們的影響并非狹義的某地某域之影響。
真正可以說道的“詩書文明”本土人物,一個是道州人周敦頤(1017—1073),他是北宋理學、道學思想的開創(chuàng)者,也是學界所說的“湖湘學派”創(chuàng)始人,但其人比“草圣”懷素(737—799)晚了280多年,且其學說發(fā)展集大成是在朱熹;另一個是比懷素晚880多年的衡陽人王夫之(1619—1692),他與顧炎武、黃宗羲并稱明清之際“三大思想家”,早年積極參加反清起義,晚年隱居于石船山著書立說,清中期新化人鄧顯鶴將其著述搜集、整理成《船山遺書》,后來又得到曾國藩的支持,其《船山遺書》得傳于世;還有一個是比懷素晚了1000多年的邵陽人魏源(1794—1857),人稱近代中國“第一個睜眼看世界”的人,提出“師夷長技以制夷”的主張與口號,主張了解、學習西方科技,以抵御外來侵略,但總的來說,魏是在貫徹執(zhí)行林則徐的思想和做法,其成果也尚不足以形成高峰。
如果與歐陽詢(557—641)相比,以上三位就更晚了。
至于湖湘文明中其他過客的吟哦,如陸游的:“揮毫當?shù)媒街?,不到瀟湘豈有詩”,秦觀的“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黃庭堅的“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等等,亦可謂燦爛非常,其中可樂的是范仲淹其時根本沒到岳陽,其筆下的《岳陽樓記》,僅是憑圖畫意會出來的,其中“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句子,竟然被后來的湖南人拿來給自己貼標簽、稱精神,“敢為人先”,實在是有些牽強。無論如何,筆者以為此類東東,只能作為湖湘文明的一種豐富或血肉,而非骨架。
上述這些湖湘“詩書文明”史上的人物,都是重量級的,但相對與歐陽詢、懷素兩座“詩書”領域的歷史高峰來說,他們要么只是湖湘之客,要么在高度、時間上略有不足,故筆者以為,以“草圣”作為湖湘“詩書文明”的標志是適合的,且這種“詩書文明”是包涵了“湖湘學派”等東東在內(nèi)的。
以“草圣”為標志的“詩書文明”,與以“湘軍”為標志的“立功文明”相比,若“湘軍”以攻克南京(1864年)的時間為節(jié)點,“草圣”以歐陽詢代表作《九成宮醴泉銘》完成(632年)為時間節(jié)點,那么,“草圣”早“湘軍”出現(xiàn)1230多年,若“草圣”以懷素代表作《自敘帖》的完成(777年)為時間節(jié)點,“草圣”則早“湘軍”1087年,也就是說,在以“湘軍”為標志的湖湘“立功文明”形成之前,以“草圣”為標志的湖湘“詩書文明”,已至少巍然屹立于中華文明史冊上千余年了。
懷素《自敘帖》 (局部圖)
“草圣”高峰的出現(xiàn),必然是有生存土壤的,湖湘之地,“詩書”歷史頗長,歷史考古發(fā)現(xiàn)的資料極為豐富。
1.湖湘之地有敬惜字紙的悠久傳統(tǒng)。即便在深山僻地,湘人都對文字充滿了敬畏之心,認為文字是通神明的,是神圣而崇高的,普遍存在“敬惜字紙”(寫了文字的紙,就不能褻瀆)的樸素思想口口相授,世代相傳,文字可以燒掉以敬神明,但不可作其他任何隨意處理,故至今在湖南民間不少地方還留存有如“惜字塔”之類的遺跡,這是湖湘大地滋養(yǎng)、傳承、發(fā)揚“詩書文明”的肥沃土壤、深厚根基。
2.“詩書”活動賴以開展的基本工具——“文房四寶”,其中有兩樣與湖南密切相關(guān):一是1954年在長沙左家公山一個戰(zhàn)國墓葬里出土了我國最早的毛筆實物,比所謂“蒙恬造筆”早了兩個世紀;二是于東漢和帝元興元年(公元105年)發(fā)明的“蔡侯紙”,被列為中國古代“四大發(fā)明”之一,其發(fā)明者蔡倫乃湖南桂陽人。
3.豐富的書法歷史資源。
一是青銅器。以著名的四羊方尊、人面方鼎、皿天全方罍為代表的、在湖南出土的商晚期青銅器,器形優(yōu)美、銘刻精致,為稀世珍寶,其上一些難以釋讀的、充滿神秘感的紋飾或文辭,可以視之為最早的湖湘“詩書文明”的歷史凝固。
二是簡帛書。包括里耶秦簡、馬王堆帛書、三國吳簡三個部分,共同組成了宏大壯觀、無與倫比的湖湘簡帛書燦爛文明。大量的簡帛書,證明書法已無時不刻地融入到人們的文明生活中,且這些簡帛書中蘊含諸種書體變化的端倪與脈絡,無疑是一座巨大的、鮮活的書法歷史寶庫。
里耶秦簡于2002年在湘西龍山里耶被發(fā)現(xiàn),現(xiàn)有數(shù)量達3萬7千余枚,據(jù)說這數(shù)量是我國之前發(fā)現(xiàn)的秦簡的幾十倍,總字數(shù)有幾十萬,是繼兵馬俑之后有關(guān)秦代考古文物的驚世發(fā)現(xiàn),人稱“北有西安兵馬俑,南有里耶秦簡牘”,蘊含著巨大的學術(shù)、書法價值。里耶秦簡內(nèi)容豐富,基本涵括整個秦代時期(公元前222年至前206年)的戶口、土地開墾、物產(chǎn)、田租賦稅、勞役徭役、倉儲錢糧、兵甲物資、道路里程、郵驛津渡管理、奴隸買賣、刑徒管理、祭祀先農(nóng)以及教育、醫(yī)藥等相關(guān)政令和文書。
馬王堆帛書于1973年在長沙馬王堆三號墓被發(fā)現(xiàn),包括20余萬字的帛書和竹簡,內(nèi)容涉及戰(zhàn)國末年至漢文帝前元十年左右政治、軍事、思想、文化及科技等各方面,可分為6類(六藝、諸子、兵書、數(shù)術(shù)、方技、其他)44種,堪稱“百科全書”,又因包含多種佚書,被李學勤先生稱為“無不為前人所未見”的“驚人秘籍”。按字體,馬王堆帛書可分為三種:一是篆隸,如《五十二病方》《陰陽五行》甲篇、《養(yǎng)生方》《陰陽十一脈炙經(jīng)》《足臂十一脈炙經(jīng)》等;二是古隸,如《老子》甲本、《戰(zhàn)國縱橫家書》《陰陽五行》《春秋事語》等,其中保留了大量楚國古文字的寫法;三是漢隸,如《周易》《老子》乙本、《黃帝書》《相馬經(jīng)》《五星占》等,其珍貴之處,在于真實地保存了篆書向隸書過渡時的可考脈絡與狀態(tài),李學勤先生認為馬王堆帛書“對于關(guān)心‘隸變’問題的學者,這些材料無疑是十分寶貴的”。
三國吳簡于1996年10月在長沙走馬樓被發(fā)現(xiàn),數(shù)量達17萬余枚,此前全國各地出土的簡牘帛書總數(shù)才9萬枚(件)。走馬樓吳簡字體含楷、隸、行、草諸體,記錄了三國時期吳國吳嘉禾元年至六年長沙郡的部分檔案。按形制可分為大小木簡、木牘、竹簡、封檢、標識簽牌等。按內(nèi)容可分為券書、司法文書、長沙郡所屬人名民簿、名刺和官刺、帳簿等。
三是摩崖碑刻。古代石刻分為摩崖、墓志、石經(jīng)、造像題名、碑記、法帖等若干大類。各類石刻具有各種學術(shù)價值,而其書法與銘記價值是顯而易見的。
里耶秦簡
西漢馬王堆帛書《陰陽五行(甲)局部
湖湘摩崖石刻以湖南永州浯溪碑林為代表,該碑林有“南國摩崖第一”之譽,現(xiàn)存石刻500余塊,堪稱書法摩崖石刻的寶庫。至今有1240多年歷史的《大唐中興頌》(大歷六年夏六月刻)可稱得上這里的鎮(zhèn)林之寶,此作為“顏體”成熟時期的唯一巨幅杰作,堪稱顏魯公書法之高峰,因大唐元結(jié)撰文,63歲的名臣顏真卿所書,被后人以“文奇、字奇、石奇”譽為“三絕碑”,馳名海內(nèi)外,黃庭堅、范成大、洪邁、岳珂、米芾、董其昌、李清照、何紹基等古今文人墨客皆有詩文議論、稱頌之,也是我國書法史上最著名作品之一。
西漢馬王堆帛書《春秋事語》局部
長沙走馬樓吳簡
歷史上的永州是官吏貶逐之重地。邢恕、柳宗元、黃庭堅、鄒浩、汪藻、蘇軾、范祖禹、張浚、張栻、胡安定、蔡元定等名臣亦多流寓于此,因風感物,詩書佳作頻出,與摩崖石刻兩相呼應。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湖湘大地僅永州一地,其現(xiàn)存的摩崖石刻總量就達1700多塊。刻地有浯溪、朝陽巖、含暉巖、窊樽、九疑山、陽華巖、澹巖、華嚴巖、寒亭、鈷鉧潭、九龍巖、火星巖、三門洞、福仙巖,黃陽司,雷澤洞、沉香庵、渠清巖、逍遙巖、中郎巖、秦巖、層巖等近50處,多為元結(jié)等地方官、流寓文人墨人及布衣鄉(xiāng)賢所建立(據(jù)說永州拙巖摩崖石刻的建立者明人沈良臣即零陵一布衣詩人),可見這種碑刻文化已深達民間基層,成為湖湘“詩書文明”的重要載體。
當代湖湘建立的碑林有毛澤東詩詞碑林、常德詩墻、屈原碑林等,是對“詩書文明”中“碑刻文化”的繼承與發(fā)揚。
“詩書合璧”再次在湖湘大地的碑刻上得到證明與發(fā)揚。
摩崖之外,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湖湘大地上還有兩塊在中國書法史上具有特別意義的名碑:
一是“行書碑祖”《麓山寺碑》。唐開元十八年(730年),由文學家、書法家李邕撰文并書,江夏黃仙鶴(有謂為李邕化名)勒石。碑為青石,高272厘米,寬133厘米,圓頂,有陽文篆額“麓山寺碑”四字,碑文采用行書體乃開先例之作,共28行,每行56字,共1400余字。碑文敘述自晉泰始年間建寺至唐立碑時,麓山寺的沿革以及歷代傳教的情況。因“文、書、刻”兼美稱“三絕碑”或“北海三絕碑”(李邕曾官北海太守),為歷代藝林、文豪所推崇。宋代米芾于元豐三年(1080)專程前來臨習,并刻“襄陽米黻同廣惠道人來,元豐庚申元日”16字于碑陰;明王世貞謂:“其神情流放,天真爛熳,隱隱殘楮斷墨間,猶足傾倒眉山、吳興也”。此碑的特點:用筆兼融“鐘、王”與北朝碑刻之長,落筆堅實,謹嚴而開合得體;結(jié)字寬博,中宮緊縮,向四面開放,充分體現(xiàn)了李邕行書奇崛多變的藝術(shù)特色。
二是“真書鼻祖”《谷朗碑》。全稱《吳九真太守谷府君之碑》,三國吳鳳凰元年(272)谷朗嗣孫谷起鳳、谷尚志刻碑立于耒陽,碑縱176厘米,橫72厘米,厚24厘米,青石質(zhì),碑文18行、行24字,原在桂陽谷府君祠內(nèi),宋代移至杜工部祠前,1979年移置蔡侯祠內(nèi)。此碑書者佚名,其書法結(jié)體方整,筆畫圓勁,書風渾樸古雅,同后世魏碑、唐楷相比,它又帶有較濃的隸味,故有稱隸書者,然其體勢已近楷書,與曹魏諸刻同為開楷書法門的重要碑刻,是研究隸、楷過渡的珍稀碑刻,康有為《廣藝舟雙楫》認為此碑“上為漢分之別子,下為真書之鼻祖”“由隸變楷,足可考其源流也”,堪稱國寶。
以“草圣”為代表的“詩書文明”是以典型、標志性人物作串連的,唐之前,湖湘大地上的詩書人物,多是外地客串者,未見有分量的本土人物,唐代出現(xiàn)歐陽詢、懷素兩座書法高峰,至今“只是被模仿,從未被超越”,無論是在湖湘,還是在全國。
湖湘大地雖在舜帝、炎帝神農(nóng)氏“農(nóng)耕文明”期間出現(xiàn)了“南風歌”“湘妃竹”及“刀種火種”等與“詩書文明”相關(guān)的原始傳說和“詩書”印跡,歷史上也曾有屈原、賈誼、蔡邕、李邕、李白、杜甫、朱熹、蘇軾、黃庭堅等人“客串”、傳播“詩書文明”,但在“草圣”高峰出現(xiàn)之前后,都出現(xiàn)了較漫長的沉寂期?!安菔ァ备叻搴?,宋至清中葉八百多年間,湖湘“詩書文明”則是一個長長的沉寂期,殊乏精彩表現(xiàn),可謂“碌碌無為”,不知是何原因。高峰之后,必然要有一個沉寂期么?莫非是對“湖湘文明”的神讖?盡管如此,筆者在這里還是粗略地將“草圣”之后的湖湘“詩書文明”部分本土人物開列一下:
——北宋:長沙人劉次莊(生卒年不詳),神宗熙寧七年(1074)賜同進士出身。有書名,臨摹古帖,最得其真。工正、行、草,最妙小楷,凡草圣不可讀者,以小楷譯之。
長沙人易元吉(公元11世紀左右,生卒年不詳),著名畫家,天資穎異,靈機深敏,自幼臨摹古人名畫,打下扎實功底。又寄居于山野人家,觀賞自然風物,以大自然為師,經(jīng)多年悉心揣摩,技藝日進,所繪花鳥動植物都很有特色。因善畫猿猴而聞名天下,古代繪畫評論家把獐猿畫看成是易元吉的專工獨詣,認為是“世俗之所不得窺其藩”的絕技。
——元代:瀏陽人歐陽玄(1289—1374),文學家。延佑年間(1314—1320),任蕪湖縣尹三年,據(jù)傳其時形成的“蕪湖八景”,每處皆有其題七律一首(見康熙《太平府志》和《蕪湖縣志》)。另外,歐陽玄編寫遼、金、宋三史史著多種,共達1120卷,有《圭齋文集》15卷遺世等。
攸縣人馮子振(1253—1348),元大德二年(1298)登進士及第(47歲),后任官,晚年歸鄉(xiāng)著述。世稱其“博洽經(jīng)史,于書無所不記”,下筆不能自休,文思敏捷,著述頗豐。傳世有《居庸賦》《十八公賦》《華清古樂府》《海粟詩集》等書文,以散曲最著。
——明代:茶陵人劉三吾(1313—1400)博學,善屬文。帝制《大誥》及《洪范注》成,皆命為序。敕修《省躬錄》《書傳會選》《寰宇通志》《禮制集要》諸書,皆總其事,賜賚甚厚。
華容人劉大夏(1437—1516)能詩,有《東山詩集》《劉忠宣公集》等傳世,深受明孝宗寵遇,輔佐孝宗實現(xiàn)“弘治中興”,與王恕、馬文升合稱“弘治三君子”,又與李東陽、楊一清被稱為“楚地三杰”。
——清代:寧鄉(xiāng)人陶汝鼐(1601—1683)書法初習米襄陽,晚承顏魯公,所過寺院輒為制碑銘聯(lián)榜,詩、文、書并稱“楚陶三絕”。
湘潭人黃周星(1611—1680)工篆隸,嘗作詩云:“高山流水詩千軸,明月清風酒一船。借問阿誰堪作伴,美人才子與神仙”。
長沙人羅源漢(1708—?)工詩文,善書。詩文雍容端雅,書法米芾,蒼古遒勁,卓然成家,著有《南川詩集》。
永州道縣人何凌漢(1772—1840),書法家,子孫多俊杰,且多書畫家,其子何紹基更是杰出代表。
安化人陶澍(1779—1839)官至兩江總督,著有《印心石屋詩抄》《蜀輶日記》《陶文毅公全集》等。
安化人羅饒典(1793—?)嘉慶十七年在安化縣崇文書院授補博士弟子員,十八年進岳麓書院。官至云貴總督,謚曰“文僖”,著有《知養(yǎng)恬齋》詩集(上、下集)、《蜀槎小草》《玉臺贅詠》《黔南紀略》《知恬齋賦鈔》《羅蘇溪奏議》。
雙峰人曾國藩(1811—1872),“湘軍”杰出首領,善詩文、對聯(lián),工書法,曾提出書法乾坤大源之說,對阮元的南北書派論進行批評,主張南北兼而有之,130萬字的《曾國藩日記》兼具史料與書法價值。
湘陰人左宗棠(1812—1885)通文墨,擅書法,傳世翰墨作品多為對聯(lián),用筆多參碑意,方筆出鋒,氣勢雄渾,風格豪邁。著有《楚軍營制》《樸存閣農(nóng)書》等。
湘陰人郭嵩燾(1818—1891),書初習歐體,后采眾長自成特色,姿態(tài)自然,筆力穩(wěn)健瀟灑。曾講學于長沙城南書院及思賢講舍。著有《養(yǎng)知書屋遺集》《史記札記》《禮記質(zhì)疑》《養(yǎng)知書屋文集》《郭嵩燾日記》等。
平江人李元度(1821—1887),熱愛文史,書畫皆擅,其書師法懷素、顏真卿、歐陽詢等,其行草縱橫灑脫,筆法放縱,氣勢連綿,頗具浪漫主義色彩。著有《國朝先正事略》《天岳山館文鈔》《四書講義》《國朝彤史略》等30多種1500多卷。
長沙人徐樹銘(1824—1900),工于書法,生平無私蓄,唯嗜鐘鼎書畫,收藏圖書、名帖、書畫甚富,耄耋之年猶勤學不倦,著有《桑政邇言》《澄園詩集》等。
湘潭人王闿運(1833—1916),清末今文學派主要領袖。其書初習歐陽通,后攻北碑,態(tài)勁有致,樸茂多姿。
安化人黃自元(1837—1918)曾奉詔為光緒帝生母書《神道碑》,得賜“字圣”稱號,史書記載,其人“書名滿天下,婦孺皆得知”,傳世代表作有:《柳公權(quán)玄秘塔碑》(臨本)、《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臨本),臨作有《間架結(jié)構(gòu)九十二法》等,或藏于國內(nèi)各大博物館,或散軼于民間,或流傳于海外。
雙峰人曾紀澤(1839—1890),學貫中西,工詩文、書法、篆刻,善山水、獅子。著有《佩文韻來古編》《說文重文本部考》《群經(jīng)說》等。
衡陽人曾熙(1861—1930),書法家、畫家、教育家,海派書畫領軍人物。先后主講衡陽石鼓書院、漢壽龍池書院,任湖南教育會長。書承《夏承碑》《華山碑》《張黑女》等,以漢隸圓筆為本,下窮魏晉,溝通南帖北碑,融合方圓,成就寬博縱逸之風貌,自稱南宗,與北地的李瑞清頡頏,世有“北李南曾”之說。
茶陵人譚延闿(1880—1930),字組庵,號無畏、切齋,民國時期著名政治家、書法家、組庵湘菜創(chuàng)始人。曾任兩廣督軍、湖南督軍,南京國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院長等。與陳三立、譚嗣同并稱“湖湘三公子”;與陳三立、徐仁鑄、陶菊存并稱“維新四公子”;其顏楷點畫沉著穩(wěn)重,頓挫有力,結(jié)體寬博,顧盼自雄,貌豐骨勁,味厚神藏,是清代錢灃之后又一個寫顏體的大家,居“民國四大書法家”(譚延闿、胡漢民、吳稚暉、于右任)之首。
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帖 (局部)
值得特別一說的是永州道縣人何紹基(1799—1873),晚清詩人、畫家、書法家,是“草圣”之后經(jīng)八百多年的沉寂、在湖湘本土上再次涌現(xiàn)出的一個可彪炳書史的書法大家。作為清代碑學興起的杰出代表人物,何紹基之書氣融篆隸于一爐,意冶碑刻成一通,面貌獨具,據(jù)說何紹基從李廣“猿臂善射”得到啟發(fā),開創(chuàng)“回腕執(zhí)筆法”,有《猿臂翁》詩曰“書律本與射理同,貴在懸臂能圓空。以簡御繁靜制動,四面滿足吾居中。李將軍射本天授,臂豈止籠臂通。氣自踵息極指頂,屈伸進退皆玲瓏”。
二十一世紀初,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公布了由有關(guān)專業(yè)媒體發(fā)起的“二十世紀十大杰出書家”評選結(jié)果:吳昌碩、林散之、康有為、于右任、毛澤東、沈尹默、沙孟海、謝無量、齊白石、李叔同。在這份名單中,湖南人占了兩席:齊白石(1864—1957)、毛澤東(1893—1976)。湖湘“詩書文明”遠隔1200多年后,高峰再度出現(xiàn),光芒四射,與唐代以“草圣”為標志的“詩書文明”高峰遙相呼應,有力地隆起了湖湘千古文脈。
從《大唐中興頌》的自左至右的獨特書寫形式,到大量簡帛書及摩崖刻碑中透露的由篆向隸、向隸向草、楷的信息,再到岳麓書院那副特殊的對聯(lián),漢字“五大字體”(篆、隸、草、行、楷)的變化與獨特的湖湘“詩書文明”在這里都綻放出無限變化與生命力,這些,都似乎在昭示著湖湘大地從來都是一塊神秘且充滿生機與活力的土地,以至于自荊楚而來的李邕,竟然是在這里開創(chuàng)性地用行書撰寫了《麓山寺碑》,這里,更引得陸游大呼“揮毫當?shù)媒街?,不到瀟湘豈有詩”,歐陽修“欲買愚溪三畝地,手拈茅居竟移居”……各個時代的諸多文人墨客來到湖湘大地,都激動不已,或惆悵莫名,豐富了湖湘“詩書文明”的內(nèi)容與內(nèi)涵。
人們從屈原的那些辭賦中感受到楚文化的神秘與浪漫意味,到“格物致知”“心外無物”的理學精神與樸素唯物思想,再到“平天下”的理想,湖湘文明也由“農(nóng)耕文明”出發(fā),在唐代形成了一個以“草圣”為標志的“詩書文明”高峰,之后經(jīng)歷了漫長的沉寂,再到“湘軍”威名遠播及新中國成立,毛澤東終于達成了湖湘“詩書文明”與“立功文明”的雙高峰,而其領導的是農(nóng)民起義,走的是農(nóng)村包圍城市的道路,所以他達到的雙高峰,也可以說是受湖湘“農(nóng)耕文明”熏陶、滋養(yǎng)或在其基礎上達成的,如此,毛澤東可謂“集湖湘文明之大成者”。作為開天辟地、震古爍今的湖湘“立功文明”空前高峰代表,毛澤東對“文房四寶”(筆、墨、硯、紙)珍愛有加,隨身攜帶,隨時可取,他常說:“我要用‘文房四寶’打敗國民黨四大家族”。毛澤東的書法自由浪漫,氣勢豪邁,吞吐八荒,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正是其“立功文明”高峰狀態(tài)之本色與張力在“詩書”中一種映射與綻放。之前,“湘軍”的代表人物曾國藩也是文人帶兵“立功”的典范,在行軍間隙,他詩書行吟不斷,可以說以“湘軍”為代表的“立功文明”,也是他用“文房四寶”創(chuàng)立起來的,他本人更是被人稱之為“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
前后時空、時代不同,而不變的是“詩書”相伴、“立功”報國的血性與精神。
一些人在討論“湖南精神”時,總是脫不開“心憂天下、敢為人先”的窠臼,想像出此句的種種“高級”,其實《岳陽樓記》中這樣的句子,只是范仲淹在借圖抒發(fā)、倡導其儒家思想而已,非為湖南本土生發(fā)出來的泛儒家精神與理想。事實上,就看改革開放以來的湖南,整體發(fā)展水平落后于其他諸多省份,其作為也很難與“心憂天下、敢為人先”聯(lián)系起來。世人對湖南人素有“搞政治可以,搞經(jīng)濟不行”“湘人能掃天下,不能治天下”之類的刻板印象。何耶?人們不會忘記王闿運幾次策曾國藩謀反的鏡頭,最終被曾以“狂妄”斥之,人們也不會忘記王闿運的弟子楊度那“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的牛逼……諸如此類的,都是湖南牛逼人物的牛逼心態(tài)與精神的展現(xiàn),其深層原因或是歷史上長期相對封閉的自然環(huán)境造成的,壓抑久了就需要爆發(fā),缺乏的是那種平實自在、幽渺綿長的性格與精神。湘人“出湖”上中原不容易,而“出湖”后的成功又總是吸引著湖南人,他們肯干事、能干事,百折不撓、心氣甚高,此或正是那種沖破重圍的“出湖”狀態(tài)與精神;而在經(jīng)濟方面,湖南人卻多滿足于自立家園,以耕種、拓展好自留地為樂,筆者認為這種狀態(tài)是在“農(nóng)耕文明”與“詩書文明”發(fā)展時期而更高的“工業(yè)文明”的因子沒有在這里得到足夠發(fā)展所形成的結(jié)果。如果舜帝、炎帝的后裔們能將“百草成藥”加以精研,進行整體包裝經(jīng)營,如果蔡倫的技術(shù)探索精神、與魏源“師夷之技”的科學精神能夠得到發(fā)揚光大,如果“湘軍”不是退隱享福,而是集中所有的力量,著意研發(fā)經(jīng)營經(jīng)濟,湖南人的經(jīng)濟頭腦與狀態(tài),今天就絕不會停留于“單打獨斗”等低層次競爭狀態(tài)或?qū)用?。有“湘中猶太人”之稱的邵東人,他們經(jīng)商頭腦靈活,肯吃苦耐勞,足跡遍布全國各地,甚至國外。據(jù)老撾當?shù)毓俜浇y(tǒng)計,至少10萬湖南人在老撾經(jīng)商,他們占了老撾90%的摩托車、60%的手機、50%以上的服裝和箱包市場銷售份額,而其中的邵東人至少占到9成,不可謂不宏大,但邵東人似乎多滿足或局限于于這種初級市場狀態(tài),也很難有更高層次的商業(yè)模式、發(fā)展模式或精神追求與突破,所以難以改變體量大但質(zhì)量低的發(fā)展現(xiàn)狀,他們也很難像溫州人那樣抱團炒樓,或者追求更高的發(fā)展模式,并非他們沒有資金實力。最后的結(jié)果是,邵東人難以出像李嘉誠、馬云那樣的有戰(zhàn)略眼光的商業(yè)巨頭。
所幸的是,自改革開放以來,湖湘“詩書文明”在另一面綻放出新的生機。在文化領域,電視“湘軍”十分強勁,湖南衛(wèi)視曾經(jīng)比Y視還牛,一些娛樂節(jié)目幾乎雄霸天下,雖遭一些人詬病,但也不得不佩服湖南人抓住了時代發(fā)展中大多數(shù)人的心態(tài),滿足了大眾的需求,走在了時代的前列。另外,在IT業(yè)界,湖湘有一批互聯(lián)網(wǎng)產(chǎn)業(yè)新貴涌現(xiàn),如微信創(chuàng)始人張小龍(邵陽人)、陌陌創(chuàng)始人唐巖(婁底人)、快播創(chuàng)始人王欣(郴州人)、快手創(chuàng)始人宿華(湘西人)、58同城創(chuàng)始人姚勁波(益陽人)、世紀佳緣創(chuàng)始人龔海燕(常德人)等。
綜合上述,筆者結(jié)合提出的湖湘文明“三大支柱”說(農(nóng)耕文明、詩書文明、立功文明),認為可將“耕讀立家,血性報國”作為湖湘人文精神,因為這是湖湘本土生發(fā)出來最本真的文明與精神。
“三大支柱”文明支撐起的“湖湘文明”,在以毛澤東為標志的一群湖南人那里,形成了新的、全面、統(tǒng)一的高峰,達到了湖湘文明史的空前巔峰。
接下來將如何?又將是更長久的寂寞嗎?
我們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意義上的湖湘“詩書文明”,在時代發(fā)展的大環(huán)境里,已逐漸隨全國的大勢產(chǎn)生相應變化,“詩”與“書”已逐漸分離,書法藝術(shù)的獨立性在當下空間里得到前所未有的強調(diào),在現(xiàn)實生活中,實用功能的退去,書法已成為一種極其單純的書寫技藝,成為了一種供展廳展示“純藝術(shù)”,也就是說,以后某個湖湘人兼成“詩書文明”與“立功文明”高峰的機遇已很小了。
二十一世紀以來,尤其是近十年以來,湖湘書法家們隨著全國書法熱潮而行動而成功,外出求學拓境氣氛濃厚,內(nèi)引展覽、學術(shù)交流亦甚為活躍,書手們在全國書法展賽的競技舞臺上,越來越熟悉套路,也越來越得心應手,屢創(chuàng)佳績。應該說,在競技這個層面上,素有“立功”基因的湖湘書法家已完全覺醒了,筆者相信以后的成績會越來越好。在另一面,自新中國成立以來,在高峰“毛澤東”之外,湖湘本土出來的書法家(書畫家)諸如陳少梅、唐醉石、羅尗子、謝梅奴、周昭怡、胡六皆、黎澤泰、何光年、王憨山、顏家龍、莫立唐、李立、鄔惕予、王超塵、黃永玉、李鐸、易圖境、周宗岱、敖普安等一批書畫家已經(jīng)老去或正在老去,而他們的那個時代與當下這個簡單的競技時代相比,藝術(shù)個性、風格的彰顯是他們的突出特點,這可能是如今這個被競技“立功”氛圍所籠罩或同化的湖湘書壇所不可比擬的。
當代湖湘書壇,如何不為時代俗流所裹挾,避免同質(zhì)化嚴重等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需要有更多“湖湘文明”的自信。筆者也欣喜地看到,擁有豐富湖湘書法資源的書法家們,已有少部分人開始覺醒,也有少部分書家在沉潛、堅持自己獨特的審美與追求,值得注意的是在體制堅冰外,也還有如王憨山之類鄉(xiāng)野布衣,偶爾還有機會登上成功的前臺,說明這塊土地還是活躍與生動的。
對照《宣和書譜》,突然發(fā)現(xiàn)湖湘入列的四人,原來是兩仕(歐陽詢父子為朝官)兩釋(懷素、齊己兩人為和尚),平分天下,朝廷嚴謹,民間豪放,在這里得到很好統(tǒng)一,又相互滋養(yǎng),或許這也是歷史對湖湘“詩書文明”格局的某種預示吧!其中釋人“草圣”懷素,是湖湘“詩書文明”中浪漫主義的代表,集“湖湘文明之大成”毛澤東的書法,正是極大地承接了懷素的縱橫大氣、豪放浪漫,然后獨成氣象,成就了其空前絕后的地位。
一支如椽巨筆,在湖湘大地上縱橫揮灑,偶爾露崢嶸。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2019年9月28日完稿于乾豐堂
2019年10月18日修改于乾豐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