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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臂上的藍玫瑰

2019-05-21 03:42馬曉麗
關(guān)鍵詞:大華文身二姐

馬曉麗

起先我還挺克制,說,我就不要你賠了,但你得把那六百塊錢退給我。這小丫頭蛋子真不覺警,不趕緊給我退錢不說,還沖著我叭叭叭叭講個沒完。我一下耐不住煩了,說,你把我的眉毛切成這樣,沒讓你賠我眉毛就不錯了,再給我瞎掰掰信不信我一屁股坐死你?小丫頭蛋子驚得睜大了眼,上下打量我一番。可氣的是嘴雖然閉上了,但仍不肯乖乖地給我退錢,喪著個臉子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熊樣。看來今天我不拿出點真功夫,不讓她見識見識我大華的本事,這錢是坐地要不回來了。

改錐說,大華你就是個彪子,好么樣的你切什么眉?就算切眉也得找個正兒八經(jīng)的店呀,就那小胡同里的黑店你也敢進?這下傻了吧?讓人把眉毛整個切掉了吧?我可告訴你啊,以后出門千萬別說你是我老婆,我跟你丟不起這人!

我承認(rèn),我這人是有點缺心眼兒,用咱大連話講就是有點彪??晌也灰彩菫榱耸″X嗎?我也知道正規(guī)的大美容院手藝好,可我得有進那個門的錢吧!這錢改錐能給我嗎?啊呸!就他那副鋼镚子都能攥出水的摳搜樣,指著他給我拿錢?門都沒有!

不過改錐說得也對,我錯就錯在太愛美又太愛撿便宜了,一聽正規(guī)的大美容院要好幾千,小店才要六百,我就動心了。我哪知道小丫頭蛋子沒經(jīng)過培訓(xùn)沒有資質(zhì)呀?我哪知道她從來就沒做過手術(shù),是想拿我練手呀?她那個小嘴叭叭叭的可會講了,說我眉毛長得太粗太亂太野了,等切完眉再給我好好文一文,我就會擁有一副秀氣的眉毛,整個人就會提升氣質(zhì)煥然一新更加漂亮了。講得我心里癢巴巴的,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把錢掏給她了。結(jié)果,等一切完眉我就蒙圈了,原來長眉毛的地方變成了兩條癩巴巴的刀口。誰能想到她竟然把我的眉毛一遭都切掉了,一根毛也沒給我剩下!

后來還是舒姐告訴我,說切眉不是把眉毛切掉,是沿著眉毛的上緣或下緣切掉部分松弛的皮膚,這樣就能提升下垂的眼瞼,減少眼周和前額的皺紋,同時也可以適當(dāng)修整眉型。舒姐問我是怎么想的,怎么突然就決定去切眉了?我說,小丫頭蛋子忽悠我,給我拿了不少圖片看,說我喜歡什么樣的眉毛,她就可以給我切成什么樣的,我就挑了圖片上那種細彎高挑的眉毛。我沒好意思跟舒姐說實話,其實我是照著舒姐的眉毛挑的。我的眉毛又粗又短,所以我特別羨慕舒姐那對又細又長的眉毛。我覺得吧,舒姐那樣的眉毛挺抬舉人的,如果我換上那樣的眉毛,是不是也能顯得文化點、氣質(zhì)點?

我看見舒姐在微笑著看我,心里就有點發(fā)虛,說舒姐我都這樣了你咋還笑話我。舒姐趕緊向我解釋。說,不,不是,我不是笑你,我是想起了一句話。我問是句什么話。舒姐看了一眼我的眉毛說,“傾國宜通體,誰來獨賞眉”。我沒聽明白,想了半天也沒弄明白這句話是啥意思,就問舒姐,這是誰呀,說話聽著這么費勁?舒姐說,這是李商隱的一句詩。我說,原來是詩呀,怪不得我聽不懂。我沒再往下問,舒姐也沒再說什么。我知道舒姐有涵養(yǎng)從不亂說話,也知道舒姐心里其實是瞧不起我的,這都無所謂,我心里明鏡似的,反正我跟舒姐壓根兒就不是一個階級的。

我二姐看見我時的表情最夸張,先是把兩個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地上了,然后就笑得直不起腰,指著我的眉毛說,你看,你看像……像什么……我看像……像兩條大肉蟲子。我說,我這還沒文呢,等文了眉就好了。我二姐笑得更兇了,說,人家文眉是在原來的眉毛上找型,你這一根眉毛都沒有了,文出來也是沒毛的假眉!

我真是要氣死了,一想到瞎了六百塊錢不說,還活活被弄成了人前的笑話,立刻渾身燥熱一股火直沖頭頂。我指著小丫頭蛋子的鼻子,扯開嗓門就開罵。我說,你膽子也太肥了,竟敢騙到我大華頭上了!我讓你退錢是給你臉你懂不懂?你給臉不要臉跟我耍臭無賴是不是?你個丫蛋子黃嘴丫子還沒褪凈就學(xué)會騙人了,我還告訴你,現(xiàn)在光退錢我還不干了,我要你賠眉毛,賠我那副原裝的媽生爹養(yǎng)的眉毛,一根也不能少!你要是不賠信不信我天天來騷擾你,讓你這個店門開不了關(guān)不上,讓你白天不敢睜眼,晚上不敢合眼,出門就……

我沒料到小丫頭蛋子這么不經(jīng)罵。我這滿肚子的罵詞剛剛扯出個頭正罵在興頭上,還沒等我把在這方面的特殊才能充分展示出來呢,她的臉色突然就變了,見了鬼似的直勾勾地盯著我在她眼前揮舞的那只胳膊,嘴里一迭聲地說,我給你退錢,這就退,這就退,我給你,給你還不行嗎……

我悲憤地揣著禍害了我一副好眉毛的六百塊錢,把腳跺得一路山響,氣呼呼地走出了好幾條街之后,才把這事捋出了點頭緒:小丫頭蛋子指定是在我擼胳膊挽袖子由著性子張狂的時候,看見我的文身了,她是被我的文身嚇著了才把錢退給我的!

文身!沒錯,一定是文身!

我忍不住當(dāng)街撩起袖子,心懷感激地看著我的文身。陽光嘩啦一下淌得滿胳膊都是,上面文著的那些花立馬活泛起來,閃著瓦藍瓦藍的光,賊耀眼,賊好看!

不是吹的,我這人就是有眼光。當(dāng)時文身師給我拿來一大堆圖案讓我挑,我一眼就看中了這束藍色的玫瑰。我從沒見過這種顏色的玫瑰,是那種很深的藍色。我問文身師,真有這種藍色的玫瑰嗎?文身師說,有,這種顏色的玫瑰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藍色妖姬。開始我沒聽懂,以為他說的是幺雞,就樂得不行,問,誰給這花起的名?還幺雞?咋不叫二餅?zāi)亍N纳韼煻急晃艺麡妨?,問我,姐,你是不是愛打麻將?/p>

藍色妖姬?天啊,這花名也太好聽了!雖然我不知道藍色妖姬是什么意思,但覺得有一種神秘感,好像特別貴氣,特別浪似的。我問文身師,文這個藍色妖姬,能把我胳膊上的這道疤遮住嗎?文身師說沒問題。我說,你看好了,我這疤可挺長挺深呀。文身師說,姐你放心,正好順著疤痕造型,文完保證看不出來了。我立刻說,我就要這個藍色妖姬了!文身師問,姐你確定?我說,我太確定了,沒見我眼睛一沾上就挪不開了!文身師立刻朝我豎起大拇指,說,姐你真有眼光,這是我們推出來的新款,是市面上剛開始流行的最新潮的一款呢。

文完之后我回家給改錐顯擺,改錐看了直咂巴嘴,說,這玩意兒真牛,那條疤瘌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了,好看!但我一說連文身師都佩服我的眼光,改錐就撇嘴,說,你看上個屎橛子文身師都會夸你有眼光,要不他上哪兒掙錢去?改錐就這德行,不打擊我能死似的,不過那天我心情好沒踹他。我就是有眼光,我文的這個藍色妖姬不僅漂亮,關(guān)鍵時刻還能幫我要回錢呢。我忍不住叭地在文身上使勁兒親了一口。

趕到舒姐家時已經(jīng)過了約定的鐘點,晚了一個多小時了。

我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沒有時間觀念,一整就忘了鐘點,啥破事都能把我絆住,所以經(jīng)常趕不上趟。我知道舒姐對我這方面肯定是有看法的,只不過舒姐為人含蓄,從來不直說。有時我來得太晚了,舒姐會委婉地問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我就隨便找個理由,路上堵車了或是上一家的活兒耽誤了什么的,反正借口有的是。我摸準(zhǔn)了舒姐面子矮,不會給人下不來臺,換個厲害的雇主我也會多少收斂著點。干鐘點工這活兒,什么樣的人都得能對付。人家硬,我就軟著點;人家軟,我就支棱點。至于舒姐,我心里有數(shù),她給的錢不多,我少干個一會兒半會兒的她也說不出啥。再說我也不會虧欠舒姐的,處了這么些年,我和舒姐已經(jīng)處出感情了。我會記著時不時地照顧一下舒姐的感受,根據(jù)情況在她家多干一會兒或是干點額外的活兒,把欠下的時間往回找補找補。不過今天沒事,今天再來晚點也沒關(guān)系,因為舒姐知道我今天是鉚足了勁兒要錢去了,以她對我的關(guān)心,一定不會計較的。

果然,一開門舒姐就問,錢要回來了嗎?

我說,必須要回來了呀!也不看看我是誰!

舒姐抿嘴一笑說,要回來就好。

舒姐是文化人,性子柔,說話從來都是客客氣氣的。安排我干活也總是用商量的口氣,大華,請你幫我把這里收拾一下好嗎?我就痛痛快快地應(yīng)聲說,好啊,沒問題!我有的是力氣,干活從來不惜力,就是受不得屈。舒姐就從來不數(shù)落人,不挑剔人,有沒干好的地方也只是提醒下回別忘了。不像那些被錢頂爆了頭的人家,這輩子可算是當(dāng)上人上人了,可逮著機會踩在別人的腦瓜頂上了,那副使喚人、挑剔人、瞧不起人的刻薄樣,一點也不比咱小時候憶苦思甜故事里的那些地主老財資本家差。

我有個秘密,每次到舒姐家干活兒,我都得穿長袖衣戴套袖,生怕舒姐看見我的文身。說來也奇怪,在別人面前我可從來沒這樣遮掩過。

有一次一個新雇主約我上門打掃衛(wèi)生,一進門女主人就把臉繃得像個凍酸梨似的,又冷又酸地說,哎喲,你怎么還文身?我一看這個人這么不對撇子,心里先就煩了,干脆就故意觍著笑臉沖向她說,是啊,你看好看不?女主人驚得退后一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扭身就進屋跟她男人嘀咕去了。我被晾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索性朝著屋里大喊了一聲,放心,這玩意兒不耽誤干活兒!當(dāng)然了,這趟活兒肯定是黃了,就算她不黃我也得黃。

我就不明白了,我文身怎么了?我文身礙著誰了?怎么文眉就美女出世橫豎都行,文身就黑社會就壞人了?我咋這么不信這事呢!

舒姐是真挺關(guān)心我,真挺幫我的。她知道我需要干活兒掙錢,前前后后給我介紹過不少活兒。舒姐介紹的都不是一般人家,都挺有層次的,我愿意在有層次的人家干活兒,所以我也很上心。其中有一個是她朋友的父母家,老頭老太太都是老干部。這家的老太太特別愿意給人上課,第一次見面就一本正經(jīng)地教育我,說,大華同志,組織上派你到我家來工作,這是對你的信任,你一定要努力做好本職工作,不要辜負(fù)了組織上對你的期望。我聽得心里這個樂呀,當(dāng)時真想說,大姨,你把情況搞清楚好不好?我可不是組織上派來的,我是你姑娘花錢雇來的。但我忍住了沒說,一般舒姐給我介紹的活兒,我都會給舒姐留面子的,不會由著性子亂說。

這家老太太對人要求特別嚴(yán)格,我每次進門干活兒之前,老太太都要先把上次的情況總結(jié)一番,哪哪哪打掃得干凈,哪哪哪還存在問題,每次都能一二三四五地說出好幾條。這一手真把我弄得哭笑不得,下崗前在工廠干活兒的時候,我也沒這樣被人管過呀。一開始,我總惦著快點抓緊干活兒,沒耐性聽老太太一二三四五地講老半天。結(jié)果被老太太感覺出來我著急不耐煩了,這就不高興了,馬上嚴(yán)厲地批評我說,大華同志,你要端正態(tài)度,要認(rèn)真總結(jié)經(jīng)驗,你不善于總結(jié)經(jīng)驗,我?guī)湍憧偨Y(jié),這是對你最大的幫助,你怎么還不認(rèn)真聽呢?這樣你怎么能進步呢!我趕緊承認(rèn)錯誤,說,大姨我端正,我保證認(rèn)真聽,剛才說的那幾條我都記住了,不信我給你背一遍。這才好歹把老太太給糊弄過去了。

大概是干了兩三個月之后吧,有一天晚上我都躺下了,老太太突然給我打電話,說,大華同志,我請你現(xiàn)在到我家來一趟。

我問,大姨,這么晚了您能告訴我是什么事嗎?

老太太說,這事不能在電話里說,只能見面說。

我說,現(xiàn)在公共汽車已經(jīng)停了,我明天一大早趕第一班車去您家行不?

老太太很干脆地說,不行,這個事不落實,我今天晚上不能睡覺。你打車過來吧,車錢我給你拿。

沒辦法,我只好從被窩里爬起來,半夜三更地往她家趕。到了她家一看,老太太正端坐在客廳里等我呢。我問老太太到底是什么急事?老太太讓我先坐下,然后就開始循循善誘地說起來,大華同志,組織上把你派到我家工作以來,我一直對你十分信任是不是?

我說,是啊,怎么了?

老太太說,那你想一想,你有沒有什么地方辜負(fù)了我對你的信任,辜負(fù)了組織上對你的信任?

我說,沒有啊,怎么了?

老太太說,大華同志,你不要這么輕率地回答,你最好先仔細想一想再回答我。

我說,大姨,到底咋回事您就痛快告訴我吧,這大半夜的你別讓我費勁兒猜悶兒行不?再說我這人腦子本來就不好。

老太太這才說,大華同志,我把你叫來是想問你一件事,你可要如實回答。

我說,大姨您快問吧,只要我知道,保證如實回答。

老太太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我說,那好,大華同志我問你,我床頭柜上有個信封,里面裝了一萬塊錢,那是為參加一個孫輩的婚禮準(zhǔn)備的,你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看見了嗎?

一聽是錢的事,我腦袋就轟地一下炸了。原來是丟錢了,一萬塊錢呀!這可怎么是好?干鐘點工最怕碰見這種事了,說不清道不明死無對證的。我趕忙說,大姨我沒看見呀!沒看見床頭柜上有信封,沒看見錢,真的沒看見,您不會是記錯了,放別處了吧?

老太太毫不猶豫地說,我不會記錯的,我就是放在床頭柜上了。

我說,大姨,一萬塊錢不是小數(shù),我大華可擔(dān)不起呀,您再好好想想行不?

老太太堅決地說,我已經(jīng)想得很清楚了,我從銀行取回來就把錢放在床頭柜上沒再動過。

我哇的一聲就哭出來了,老天爺,這可怎么辦呀!我說,大姨我求求您再找找行不?

老太太見我哭了,多少軟下來了點,猶豫了一下說,大華同志,我聽說你正在攢錢準(zhǔn)備給你父母買墓地,有這回事嗎?

我哭著說,是,我是缺錢用,我是在攢錢給父母買墓地,可我再缺錢也不會拿別人的錢呀。我大華這輩子從來都沒拿過別人的東西!大姨,您不能這樣沒根沒據(jù)地就懷疑我。我求求您再想想再找找行不?就算我求您了還不行嗎?

老太太這才有些動搖了,想了想說,好吧,那就再找找,我們兩個一起找。

我連眼淚都顧不上抹一把,立刻跑進老太太的臥室,翻天覆地地找了起來。那會兒我可真是什么也顧不上了,就想著把那一萬塊錢找到,把自己的清白找回來。我到處摸,到處找,老太太就跟在我屁股后面看著。我剛翻這邊,老太太就說這地方我找過了,我再翻那邊,老太太又說那地方我也找過了。我要掀開床墊子,老太太說沒用,我不可能把錢放到床墊子底下。我沒聽她的,硬是把床墊子掀起來了。結(jié)果我剛掀起來,就從床墊和床頭之間,明晃晃地掉出來了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

至今我也沒想明白,老太太怎么會把錢塞到那個地方。我把信封遞給老太太時,老太太的表情十分尷尬,嘴里咿咿呀呀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整裝話。我默默地看著老太太數(shù)完那一萬塊錢,一句話都沒說扭頭就走了。

第二天,舒姐給我打電話,說老太太托她給我道歉,希望我還能回去繼續(xù)在她家干,還說要給我補償,要給我加工錢。我說,舒姐你不用費心了,我不會再去她家干活兒了。舒姐勸我說,大華,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但她是老人,咱們別跟老人計較好不好?我說,舒姐,我不想跟別人計較,但我得跟自己計較,我大華干活兒為掙錢不假,但掙錢也不能糟踐自己。

改錐那個見錢眼開的貨,一聽人家要給我加工錢,就鼓搗我回去干。被我沒鼻子沒臉地臭罵了一頓,這才不吱聲了。我真受不了改錐這點,每回我被人家辭了,或是我辭了人家的活兒了,他比我都在乎。一整就急赤白臉地數(shù)落我,說我不會處人,老說我是“走一路,敗一路”的貨。沒錯,我換活兒是勤了點,我沒說自己沒毛病,但說了歸齊,我炒雇主和雇主炒我的情況總歸是各占一半吧,這是不是也能說明我的毛病和別人的毛病也是各占一半呢?

我一邊動手抓緊干活兒,一邊給舒姐講我去要錢的經(jīng)過。當(dāng)然了,我不可能什么都講給舒姐聽,我會掂量著剪裁了再講。我只告訴舒姐我今天發(fā)火了,我還說了要一屁股坐死小丫頭蛋子,讓她開不了門啥的那些狠話,但沒告訴舒姐我還罵了好些難聽的臟話,更沒說小丫頭蛋子最后是被我的文身給嚇住的。別看我表面上粗咧咧的,其實心里還是知道分寸的。

我感覺吧,舒姐挺喜歡聽我給她講點啥的。無論我講什么,舒姐都會認(rèn)認(rèn)真真地聽,眼睛一直看著我,聽到傷心的地方她眼圈會紅,聽到逗樂的地方她會笑,還會時不時地向我提些問題,讓我特別有成就感,特別有往下講的興致。所以我就總惦著搜腸刮肚地想我身邊的那些人和事,恨不能都掏出來講給舒姐聽。說句老實話吧,這輩子還從來沒人像舒姐這么愿意聽我講話,這么把我當(dāng)回事呢,連改錐都不行。

興許因為改錐那句“走一路,敗一路”的話,一直堵在我心口上吧,所以我特別在意舒姐家的活兒。舒姐家的活兒我都干了五六年了,從上手就沒放下過,是我干得最長久的一份活兒,也是我用來堵改錐口的最好使的依據(jù)。每回改錐數(shù)落我,我都會拿舒姐說事,說,你不信就去問問舒姐我咋樣?誰說我不會處人?關(guān)鍵是得看啥人,關(guān)鍵是得看是不是有層次的人。

久了,連改錐都覺得納悶,總憋著問我舒姐到底是啥樣人,咋就把你給拿住了。

我說,放屁,你咋不說是我干活兒好把舒姐給拿住了呢?

改錐說,別扯犢子了,你干活兒還算湊合,可腦子有病呀。

我說,你說誰腦子有???

改錐哧哧笑著說,你呀,你腦子開過瓢嘛。我一下就火了,我腦子的確開過瓢,因為里面長了個腦垂體瘤。我跟改錐之所以一直沒懷上孩子,就是被那個腦垂體瘤給害的。偏我又是個最喜歡孩子的人,這塊地方是我的心病,不能碰,一碰就疼得受不了。所以,還沒等改錐話音落地,我嗷的一聲就撲上去了,跟改錐扭打在一起,好一頓撕扒,直到他告饒我才罷手。

細想想,我能在舒姐家干這么些年,并不單是為了跟改錐扛。我這種不上數(shù)的人,就算是走一路敗一路能咋的?反正我也沒勝過,多大點事呀,我大華根本就不在乎。摸著心說話,我一是喜歡跟舒姐沾點層次,二也是有點離不開舒姐了。按說,舒姐家的活兒并不好,一周才一次,一次才四個鐘點,活兒太稀不說,工錢給的還低。工錢低這事倒是怨不著舒姐,是剛來干活兒那會兒定的,那時市場上鐘點工就這價,后來才漲上來的。換了別人我肯定會張口要,給漲錢就繼續(xù)干,不漲就辭了。但舒姐不行,我跟舒姐處出感情了,張不開口了。這些年下來,我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把舒姐當(dāng)成了親人。每周一次到舒姐家干活兒成了我的盼頭兒,就盼著這一天能來見見舒姐,把攢了一周的好事壞事,一肚子的好話壞話痛痛快快地說給舒姐聽。經(jīng)舒姐給理一理、斷一斷,我這心里就敞亮了,就舒服了。有一次,舒姐外出一個多月才回來,我沒著沒落的差點憋瘋了,見到舒姐那當(dāng)口高興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弄得舒姐莫名其妙,還以為我出啥事了呢。

其實吧,有時候我心里也會犯嘀咕,我在舒姐家都干了這么些年了,她咋就不知道打聽打聽外面的行情呢?我倒不是圖舒姐給我漲工錢,只是想讓舒姐知道我一直沒跟她提過漲工錢的事,一直是虧著自己給她干活兒的,讓她明白我對她的這份心。

門鈴忽然響了,舒姐說她今天要接受個采訪,應(yīng)該是采訪她的記者來了。

我說舒姐你別動,我去開門。等我屁顛屁顛地跑去把門打開后,一下子就傻在原地不能動彈了——來采訪的記者竟然……竟然是那個……凍酸梨!就是那回嫌棄我有文身的雇主!

我不知道凍酸梨認(rèn)沒認(rèn)出我,我倆對上眼兒的時候,我看到她眼珠子似乎定了一下,但只一忽兒就滿臉帶笑地問我,請問這是舒老師家吧?我遞給她拖鞋的時候,她又文文明明地對我說了聲謝謝。弄得我直發(fā)蒙,這跟我見過的那個凍酸梨整個對不上茬子嘛,既不冷也不酸。也許她暫時還沒認(rèn)出我,我想,保不準(zhǔn)多看幾眼就會想起來的。我很擔(dān)心她會認(rèn)出我,萬一她哪一眼認(rèn)出了我,把我有文身的事抖摟給舒姐,再添油加醋告訴舒姐我在她家怎么撒潑,那就毀了。這么想著,我不禁冒出了一腦瓜子的冷汗。

好在舒姐很快就迎出來了。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覺得舒姐跟平時也不一樣了。平時舒姐總是說話輕輕的,笑起來也淡淡的,這會兒突然笑開了,聲音也放大了??粗娼愀裢鉄崆榈馗鷥鏊崂娲蛘泻簦瑹釤峤j(luò)絡(luò)地牽著她的手往屋里讓,我心里還真有點不是滋味。那感覺怎么說呢,就好像……就好像我一直以為自己跟舒姐是一伙的,直到這會兒才發(fā)現(xiàn)凍酸梨跟舒姐才是一伙的,心里當(dāng)然挺失落的。盡管我心里明白,雖然我跟舒姐處的時間比凍酸梨長,但她畢竟跟舒姐是一個階層的,憑這一樣,她輕輕松松就能后來先到占了我的先。

舒姐邊招呼著把凍酸梨往書房里讓,邊對我說,大華,你今天不用打掃書房衛(wèi)生了,我們要在書房談話。

我趕緊抖了個機靈,搶上一句說,好,那你把書房門帶上吧,別讓我干活兒吵了你們。其實我是不想讓凍酸梨看到我,我更不想看到她。結(jié)果我白機靈了一回,舒姐回頭沖我微微一笑說,沒事,不用關(guān)門,不礙事的。我立馬就沒轍了,心里說你倒是沒事,可我有事呀。

有時候吧,我覺得挺猜不透舒姐的,她臉上的微笑一忽兒讓你覺得很近,一忽兒又讓你覺得很遠。比如現(xiàn)在,她明明是在向我表達她不把我當(dāng)外人,說話不想背著我的意思。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笑得太用心了,反倒讓人覺得里面還有另外一層意思,那就是,開著書房門可以隨時看到我,知道我在哪兒,在干什么。當(dāng)然了,這么揣度舒姐有點不厚道,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會兒是怎么了,大概是被凍酸梨把心給弄亂了吧。

平心而論,舒姐對我挺真心的,我能感覺出來她總想讓我感到她和我是平等的,這點她跟一般雇主都不太一樣。剛來舒姐家干活兒那會兒,只要是趕上飯點兒,舒姐就要留我吃飯。我們干鐘點工的一般都不在雇主家吃飯,掙著人家的錢,就不能再給人家添那份麻煩了。再說了,對我們來說根本就不存在飯點兒這回事,有時間就吃沒時間就餓著,肚皮都練出來了,跟猴皮筋似的能伸能縮。舒姐心眼兒好,非讓我吃飯,我看她的確不是跟我來虛的,拗不過就吃了兩次。那飯吃的,別提多別扭了。不是我玄乎,舒姐家的飯碗也就比挖耳勺大不點。我這人飯量大,在家改錐都吃不過我。捧著那么個小碗,你說我添不添飯,添幾次飯?還有菜,一個燉菜都沒有,全是一小盤一小盤的炒菜,也不知道費那個勁兒干啥,擱一起燉一大鍋多好。說實話,上了那個飯桌,我就更知道自己跟人家不是一個階級的,攪和不到一塊堆兒了。

我就納了悶了,這點事舒姐咋就不明白呢?她是裝傻呀還是真傻呀,總想跟我搞平等?她咋就不明白我倆根本就不可能平等呢?明擺著,我跟她壓根兒就沒站在一個臺階上。所以她越想跟我講平等,我就越能感受到不平等。這就好比一個站在上面臺階上的人,蹲下身子跟下面臺階上的人說,你看我跟你一樣高。你說假不假?多假呀!其實能說出這話的本身,就是因為她知道自己優(yōu)越,知道自己比你高,她這是優(yōu)越著還想讓你領(lǐng)她的好。誰都不是傻子,誰都看得出來她是故意蹲下身子將就你,誰都知道只要她愿意,她隨時都可以直起身子,立刻就會高過你,還不止一頭!

看出來了吧,我是不是沒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缺心眼兒?我不過就是腦子慢點,但慢慢琢磨著,也能把人和事揣摩個八九不離十。

凍酸梨的聲音可真難聽,擠出來的聲音劈著叉,聽得身上直起雞皮疙瘩。不過她的小嘴兒倒是挺會甜乎人的,說她一直是舒老師的粉絲,說她特別喜歡舒老師剛剛獲獎的那篇小說。

我這才知道舒姐中獎了,中的是什么獎不知道,看凍酸梨那意思應(yīng)該是挺大的獎。我心想怪不得,以前我一直覺得舒姐干的這活兒挺沒意思的,整天把眼睛掛在電腦上寫呀寫的,也不知道寫個什么勁兒,原來是奔著中獎奔著賺獎金去的,這還差不多。估計舒姐這下子應(yīng)該是中了頭彩了,跟買彩票中大獎差不多,獎金指定是少不了,要不記者怎么會追上門來采訪她呢。舒姐也真是,這么好的事也不趕緊跟我說一聲,讓我也替她高興高興呀。

我手里一邊干著活,一邊惦著舒姐中獎金的事,忍不住老在心里琢磨著,舒姐到底中了多少錢呢?耳朵不由自主地就朝書房那邊豎過去了,可惜聽了老半天也沒聽出個四五六,到了也沒弄明白到底是多少錢。

舒姐她倆凈嘮些沒用的嗑,什么人物形象呀,思想性呀,現(xiàn)實意義呀……全是些夠不著天挨不著地的玄乎詞。正沒滋沒味的時候,就聽見凍酸梨問了一句,舒老師,您怎么會想到寫一個邪惡的母親呢?

什么?我頓時就驚住了。

邪惡的母親?這好像有點不對勁兒吧?舒姐怎么能把“邪惡”這么難聽的詞用在母親身上呢?母親怎么會是邪惡的呢?母親應(yīng)該是美好的呀。從小到大我們不是一直都在歌頌?zāi)赣H、贊美母親,一直都是把最好的詞用在母親的身上嗎?誰不知道母親是偉大的,母愛是無私的,當(dāng)然我媽得除外。

話既然說到這兒了,我就再說清楚點,得把我媽除外,不能拿我媽比,因為我媽不好,不值得贊美。我得先在心里把這個勁兒順過來,先把我媽排除掉。

外人都說我長得最像我媽,但我和我媽心里都清楚,除了外面這層人殼子,我倆沒有一丁點像的地方。如果硬要說像,就是我會罵人這點像我媽。我雖然沒我媽罵得那么邪乎,但還是得了些我媽的真?zhèn)鞯摹?/p>

我媽罵人是專業(yè)水平,她這輩子主要負(fù)責(zé)罵我爸,有事沒事都罵,有理沒理都罵。天寒地凍罵我爸,暑熱難熬罵我爸,連刮風(fēng)下雨打雷閃電也罵我爸。我自小學(xué)習(xí)不好,每回考試成績出來,我媽都會把我和我爸一起痛罵。我爸很少回嘴,他知道自己不是我媽的對手,回嘴只能招來更多的罵,所以就盡量地躲著我媽,見天往外面跑,能不著家就不著家。我猜想我媽罵人的本事,就是常年罵我爸給練出來的。我在我媽的叫罵聲中長大,耳朵眼兒里天天灌進去的都是各種各樣的罵詞,就算腦子再笨,也被我媽給培養(yǎng)出來了。

我爸窩囊,用我媽的話講就是一錐子攮不出個血,三腳踹不出個屁。小時候我們家生活那么困難,作為一個養(yǎng)家男人,我爸真是一點能水兒都沒有。實在沒招了,就知道往海邊跑,撅著腚在海灘上刨點蜆子、蠣子,撈點海菜什么的,抓撓點吃食回來就算是補貼家用了。也難怪我媽斜半拉眼兒都看不上他。我媽嫌棄我爸,說不讓他上床就不讓上。我不止一次親眼看見,我爸半夜回來悄悄爬上床,被我媽一腳踹到地上半天都爬不起來。

我曾經(jīng)替我爸抱屈過,躲在被窩里為我爸哭過不知多少回。直到有一天,我在外面玩,憋了泡尿跑回家,從門縫里看見我爸面目扭曲,大手在正酣睡的我大姐口鼻上使勁捂著……

那一刻,整個世界在我面前翻了個過兒,大白天變得墨黑墨黑的。我站在門外,就像是被鬼掐住了脖子似的,發(fā)不出聲也喘不上氣,腦瓜仁兒里同時跑過無數(shù)的火車,轟轟隆隆地把我整個人震了個稀巴爛。

那天我沒回家,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恨我爸,就算我大姐先天癡呆不懂事,我爸也不該這么對待我大姐,那可是他自己的親生女兒呀。但我不敢把這事告訴我媽,我怕我媽罵我,怕我媽知道這事后,會把我爸給撕碎了,踹爛了。

我給舒姐講這件事的時候,一定是把她給嚇著了。當(dāng)時舒姐臉都不是色兒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我,半天都說不出話。我就哭了,我說舒姐這是我家的家丑,我知道家丑不可外揚,所以這事我從來都沒敢跟任何人說過。舒姐你可千萬別笑話我,別給我說出去呀。舒姐這才緩過神兒來說,大華你放心,你這么信任我,我不會說出去的。我說,舒姐我真得感謝你。這事在我心里憋得年頭太久了,都發(fā)霉發(fā)臭長毒蘑菇了,再不抖摟出來,早晚得活活把我自己給毒死了。

至今我也想不明白,我怎么會把這丑事當(dāng)著舒姐講出來。我總覺得舒姐身上好像有一種特殊的魔力,在她面前我就控制不住自己,就像是被拍了花子似的,不知不覺地就能把心里的東西一股腦都抖摟出來。

手機響了,我瞥了一眼是二姐來電話就沒接。我二姐來電話從來沒好事,除了要錢就是要錢,也不知道我上輩子究竟欠了她多少錢,這輩子追命鬼似的跟在屁股后面要個沒完。見鈴聲響個不停,我怕吵到了舒姐她們,只好接起來了。

果然,我一接起電話,就聽二姐在那頭說,大華我住院了。

我沒好氣地說,你住院關(guān)我啥事?

二姐說,我手頭沒錢了,你能給我拿點不?

我說,憑啥?你怎么不跟你相好的要?

二姐說,大華你說話別這么難聽。

我說,想聽好聽的別找我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沒那個功能。

二姐嘆了口氣說,他手頭也不寬裕。

我說,那么我就寬裕嗎?

二姐說,你不是還有活干,每天都有進項,而且也沒孩子的負(fù)擔(dān)嘛……

好哇,又往我沒孩子這個腰眼兒上捅!我說,你給我聽好了,我大華是沒孩子沒負(fù)擔(dān),但也沒義務(wù)接濟你,我天天起早貪黑累死累活掙錢,可不是為了填你那個爛坑!

二姐聲音低下來說,大華,我可能真是得了要命的病了。

我說,那好啊,那你就去死吧!說完立刻就把電話掛掉了。

那天早上賊冷。其實沒多大雪,主要是風(fēng)硬。海風(fēng)抄起雪粒子往臉上身上生撲,小刀子似的扎得骨頭生疼。路面結(jié)了冰,我牽著外甥的小手,一步一刺溜急三火四地趕到北崗橋時,警察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一照面,警察就沒好氣地問我,你是他老婆?

我說,不,我不是,我是他……小姨子。

警察眼睛立刻豎起來了,說不是告訴你們必須直系親屬來認(rèn)領(lǐng)嗎?

我趕緊把躲在身后的外甥拽到前面說,直系親屬在這兒,這是他兒子。

他老婆呢?警察有些吃驚。

我說,太急了沒找到人。

沒找到人?警察一臉懷疑地打量了我倆一番,問,為什么?

外甥突然就哭了起來,說,警察叔叔,我媽昨晚不知道去哪兒了,一宿都沒回家……

誰也不知道我二姐夫是怎么跑到北崗橋來的,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死在街頭。不是車禍,也沒有外傷,二姐夫只穿了一身單衣褂,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馬路牙子上,手里還攥著一個空酒瓶子。旁人說什么的都有,有人說他是喝酒喝死的,有人說他是喝醉了凍死的,只有我心里明鏡似的,我知道二姐夫是被我二姐害死的。

發(fā)送我二姐夫時,我二姐一滴眼淚也沒掉,跟當(dāng)年我媽發(fā)送我爸的那副死樣分毫不差。我算是服了她們娘兒倆了,她倆可真是一丘之那什么東西呀!

我們姊妹仨里,我媽單就喜歡我二姐一個,從小到大什么尖兒都可著我二姐一個人摘。在我們這個破家里頭,我二姐就是個公主。我爸是踮起腳尖也夠不著我二姐的,我媽都不讓我爸碰我二姐,我二姐也根本不睬我爸。

有一次我爸喝醉了,指著我二姐問我媽,她是誰?

我媽說,瞅你那點出息,灌這么幾口馬尿就分不出個兒了?那不是你二閨女嗎?

我爸湊上前仔細盯著我二姐的臉,看了半天說,不對吧,這閨女哪有一點像我呀,我怎么看她越長越像那個誰……

我媽啪的一個大嘴巴,坐地就把我爸扇沒動靜了。

我二姐被我媽寵得沒邊,在家里橫草不拿豎草不捏是活兒不干,家里所有的活兒都在我身上。我沒辦法,我躲不掉,大姐傻,二姐精,我不能跟她們?nèi)魏我粋€攀比。反正我也愛干活兒,我自小就干凈,見不得灰,整天手里拎著塊抹布到處擦。那時,我家最好的家具就是一對刷著紅漆的大木箱子。我最喜歡擦那對箱子了,一天幾遍地擦,結(jié)果擦得紅漆都露白茬了。讓我媽逮住劈頭蓋臉罵了我好幾個鐘頭。

我講這事給改錐聽時,改錐竟撲哧一聲樂了。我問你樂啥?改錐把大拇指伸到我面前,假模假式地夸贊我說,人才呀,敢情你打小就是個家政人才呀!我一腳踹過去,說滾犢子吧你!

舒姐家的家具都挺高檔的。擦高檔家具得有講究,抹布不能太濕,也不能太干,太濕了水汽太傷木質(zhì),太干了摩擦重傷漆,半干半濕潮乎乎的感覺最好。我把抹布的干濕度調(diào)整到最佳狀態(tài),邊擦客廳家具,邊聽見舒姐的聲音飄了過來——

母性崇拜是我們的原始文化,但也是我們文化中的一個陷阱……

舒姐的聲音真好聽,像我早上吃的那碗豆腐腦一樣,溫溫軟軟的。

……其實母愛只是一種本能。本能是什么?本能是人與生俱來的能力或行為傾向……

她們這些有文化的人就是能整詞,母愛就母愛嘛,挺簡單一事弄那么復(fù)雜干啥。雖然我沒得過多少母愛,但我也知道母愛是啥。就是我媽對我二姐那樣唄,寵著、慣著、啥都依著,我覺著那就是母愛了。我是沒孩子,要是有孩子我肯定比我媽還慣,往死里慣。我外甥有孩子之后,我天天跑去看,一去就抱在懷里不撒手。懷里有個孩子的感覺真好,軟乎乎的一坨小肉,碰一下心都能化成水了。

……不,我不這么看,我們太習(xí)慣不假思索地接受固有觀念了。其實稍加思索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歌頌的母愛只是一種本能,是人本身所固有的,不用學(xué)就具備的,相當(dāng)于人體膝跳反射一樣的本能……問題是,本能真值得我們這樣去歌頌嗎……

不不,我覺得舒姐說得不對,什么人本身所固有的,不用學(xué)就具備的本能?那我二姐呢?我二姐咋沒有這個本能?我二姐是怎么對我外甥的就不用說了,她是外甥的孩子的親奶奶,反倒千方百計地躲著不給我外甥看孩子,一讓她看孩子就哪哪兒都疼。我是真想不明白,我媽把母愛都給她一個人了,她身上咋一點都沒存儲下呢?家具該保養(yǎng)了,光澤度差了不少,都有點發(fā)烏了。我得記著下次用家具養(yǎng)護油把所有的實木家具都保養(yǎng)一遍。

……拉迪克的母性思考的確對我有很大的影響。拉迪克揭示出了母愛的矛盾性,她說我們樂于稱之為“母愛”的東西,是與仇恨、痛苦、厭倦、悔恨和失望交織在一起的……

等等,等等,舒姐說的這個拉什么克是啥人?那些詞:仇恨、痛苦、厭倦、悔恨、失望,就像一個個臭雞蛋突然摔在我面前,散發(fā)出一種令人窒息的熟悉味道,讓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我媽。天啊,難道這些不好的詞真能跟母親、母愛扯上關(guān)系?

我媽死的時候,只有我守在旁邊。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我媽把恨、悔、痛苦、失望這些詞用牙齒咬住,一遍又一遍地在嘴里嚼,直嚼得滿嘴潰爛流膿,整個人都脫了相了。我從沒見過哪個人像我媽這樣仇恨這個世界,仇恨包括她自己在內(nèi)的所有人。我媽說她這輩子從來就沒如意過,為此她詛咒一切,說自己下輩子誓不為人,寧愿做個不知道有冬天的三季蟲。

我二姐從我媽病重之后就不太露面了。開始我媽還總念叨,問我二姐來沒,后來就不吱聲不再提我二姐了。我打電話叫我二姐來,她老推三阻四的,一會兒說自己感冒了怕傳染我媽,一會兒又說腰椎間盤病犯了動彈不了。我知道她是找借口,雖然我心里挺生氣的,但也知道我二姐就這德行。她倒不是對我媽沒感情不愿意來,她是嬌貴慣了,打怵干伺候病人的活兒。說老實話,她那熊樣也真就干不了這活兒,連我這大身板子干著都吃力。我媽胖,身子太重,翻個身都能累死個人。每次給我媽翻身,我都得跪在床上連拖帶抱地折騰出一身大汗。只是沒想到我這么賣力地伺候著,到頭來我媽還是壓出了褥瘡。褥瘡那東西長上就不愛好,一天比一天爛得深,眼看都爛到骨頭了,把我急得直哭。我媽嫌棄我在她跟前哭,說,你給我滾出去,滾遠點!我說,你千萬別趕我,趕走我可就沒人伺候你了。我媽冷笑說,你伺候我有啥用?我早就把房子和錢一遭都過給你二姐了。我說,誰稀罕你房子,我和改錐有房子住。我媽說,大華你是不是彪呀?我現(xiàn)在兩手空空,你伺候我一分錢也得不到,你圖個啥?我說,我就是彪嘛,爹不疼媽不愛的,我也不知道圖個啥。

改錐也拿這話問過我,我說,那是我媽呀。

改錐說,是你媽不假,可她從頭到尾哪有個媽樣?

我說,有沒有媽樣我也是從她肚子里鉆出來的,這沒有假吧?

改錐說,你也就是借她肚子生成個人吧。

我說,那就行,怎么我也借過她肚子用,我就得還。

想到這,我跟我媽說,好賴你生我肚子疼了一回,就算為這我圖個回報吧。

我媽直勾勾地瞪了我好半天,恨恨地呸了我一口說,我怎么養(yǎng)出你這么個彪子?真是彪到家了!

收拾窗邊那個雞翅木茶桌時,我照例加上了十二分的小心。這個茶桌是舒姐的最愛。我第一次來干活兒那天,舒姐先就把我領(lǐng)到茶桌前,好一頓叮囑,讓我一定要多加小心,千萬別碰壞了茶桌上的那些東西。后來每次打掃到這個地方,我都提著個心吊著個膽。這茶桌上的瓶瓶罐罐小東小西太多,一不小心就容易磕了碰了,而每一件又都是舒姐的寶貝。

舒姐唯一一次跟我撂臉子,就是為了這茶桌上的寶貝。記得是在我剛來舒姐家干不久的時候,有一次舒姐說有個紫砂壺找不到了,問我是不是刷洗完隨手放到別處了。

我心里一驚,問啥紫砂壺?

舒姐說,就是一個棗紅色的小扁壺,泡茶用的。還說那把壺是名家手工制作的,叫石瓢,十分名貴。

我一聽說是名貴東西,腦子就有點發(fā)蒙,忙問原來放在哪兒了。

舒姐說,就放在這個茶桌上,你沒看見嗎?

我說,沒看見啊。

舒姐就盯住我的眼睛說,大華你仔細想想,茶桌上的壺和杯子不是你—起端去洗的嗎?

我說,是啊,可是我沒看到你說的那個小扁壺。

舒姐的臉子當(dāng)時就撂下來了,也不說話,就那樣一直盯著我,盯得我后脊梁桿子直冒汗。過了好半天,舒姐的臉才松動了一點,但仍冷冰冰的,說,那好吧,那你打掃衛(wèi)生時,幫我各處看著點,發(fā)現(xiàn)在哪兒立刻告訴我好嗎?說這些話時,舒姐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每個字都像敲在了我的耳膜骨上了似的,敲得我心怦怦亂跳。

我趕緊應(yīng)聲說,好好,我一定注意找找。

從這件事上我就發(fā)現(xiàn),別看舒姐表面上挺軟乎挺面乎,看著好像是挺好答對的,但內(nèi)里其實也是個厲害角色。只不過舒姐有素質(zhì),輕易不會生氣,不會難為別人罷了。

動手收拾茶桌之前,我先給外甥打了個電話。我問外甥,你媽到底是咋了,又鬧什么妖?

外甥說,三姨,我媽興許長癌了。

我說,這是她自己作的,這叫報應(yīng)你懂不懂,你忘了你爸是怎么死的了?

外甥半天才吭哧出一句說,三姨,再怎么她也是我媽。

我不知不覺就用了改錐的口氣說,是你媽不假,可她從頭到尾哪有個媽樣?

身邊這一圈人里,我最心疼的就是我這個外甥了。二姐夫死那年外甥才十二歲。二姐夫一死,我二姐就更加肆無忌憚了,整天在外面跑瘋。我去看外甥,見我二姐把外甥扔在家里,買了一大摞方便面,讓他自己在家啃方便面做作業(yè)。我實在氣不過,跑去找我二姐打仗。

舒姐出來添水,我趕緊把外甥的電話給掛掉了。舒姐問我是不是家里又有什么事了,我就把二姐住院的事說了。舒姐聽了嘆了口氣說,你那個外甥也真夠命苦的。我說,可不是嘛,咱家條件差,外甥好不容易娶了個媳婦,這邊剛把孩子生出來,正是用錢的時候,他那個倒霉媽就病了。我說,舒姐,我真想不明白,我二姐到底是什么鬼托生的,她這輩子托生來世上,是不是專門就是為了來禍害我們這家人的?舒姐說,你二姐真要是確診下來是癌癥,得花不少錢呢。我說,誰說不是呢,我二姐天生愛趕時髦,這下好了,人家有錢人都得不起這個癌,她個窮鬼倒巴巴地把這個時髦給趕上了。舒姐想了想問我,你是不是還在背著改錐給你外甥存錢?我說,是。舒姐神情憂慮地看著我說,大華你想沒想過,這事萬一要是讓改錐知道了,會有什么后果?舒姐這話就像往我胸口塞了塊抹布,心里立刻堵得不行。

給外甥存錢這事,我確實是瞞著改錐做的。我在外面給外甥立了個戶頭,錢再緊每個月都偷偷給他往里存點。這事我只跟舒姐商量過,但舒姐一直不贊成我這樣做。我說,我又沒個孩子,就拿外甥當(dāng)自己孩子了,以后老了干不動了的時候,我不是還有個指望嗎?舒姐說,大華我勸你千萬別指望孩子,自己生養(yǎng)的孩子都未必能指望得上,何況他只是你的外甥。我明白舒姐為什么會這么說。舒姐的兒子跟她生疏,在國外定居了,據(jù)說是不打算回來了,所以舒姐根據(jù)自己的切身體會,就說今后指望不上孩子。讓舒姐這么一說,我心里頓時拔涼拔涼的。我說,舒姐,照你這么說,我這輩子不就沒指望了嗎?舒姐定定地看著我說,大華,我看改錐這人不錯,你還是得指望改錐。

當(dāng)時我眼淚就下來了,我說,舒姐,你以為改錐是好指望的嗎?我不敢指望呀!你是知道我有膽囊炎的。膽囊炎這病不發(fā)作時啥事都不耽誤,但一犯病就疼得要命,那股子疼勁兒頂上來的時候,連死的心都有。有一天后半夜里我膽囊炎發(fā)作了,五臟六腑抽在一起攪著勁兒疼,疼得我渾身哆嗦滿頭冒汗,改錐倒是急三火四地把我給弄到醫(yī)院看急診了,但說出來都沒人相信,當(dāng)時我疼得身子縮成一團話都說不出來,都病到這個份兒上了,改錐也舍不得拿自己的錢給我掛號取藥。他真就好意思站在我旁邊伸出手,硬等著我這個病人掏錢,你說他還是人不是人!當(dāng)時我心里疼得呀,比膽囊炎都疼。我啥也不顧了在那兒號啕大哭,旁人都以為我是疼得扛不住了,其實我三分是疼七分是傷心呀!我太傷心了!這還不說,打死你都想不到,改錐用我的錢交完款后,只把找回來的一把錢在我眼前晃了一下,說,剩下這些錢就不給你了,我拿著回去打車用。說完就揣他自己兜里了。要不是我實在疼得說不出話,實在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我真想跳著腳罵他幾個鐘頭,罵他個劈頭蓋臉狗血噴頭。舒姐你倒是說說,沖改錐這副要錢不要臉的德行,我敢指望他?

凍酸梨從書房里探出頭,往這邊張望了一下。我這才想起家里還有個外人呢,趕緊說,算了舒姐,我沒事你快進去吧,人家等著你呢。

舒姐都走到書房門口了,又停下腳步思量了一下,回頭對我說,大華,你攢那點錢都拿出來也治不了你二姐的病。

我說,舒姐你放心,我不會拿錢給她填沒底的窟窿,我還得抓緊攢錢給我爸媽買墓地呢!

我心里挺感動的,舒姐是真心替我著想,她知道我攢錢不易,知道我攢的買墓地的錢還差著不少呢,所以擔(dān)心我一時沖動把錢都拿出去給我二姐治病。其實我不能,這事我心里有數(shù),我拼命攢錢買墓地,是在替我二姐還她欠我爸媽的債,我怎么可能讓這錢再落到她手里呢。

等舒姐進了書房,我才反過味兒,后悔剛才怎么就忘了凍酸梨還在,怎么就禿嚕嘴把自己家那點破事講出來了?舒姐倒是沒啥,我家情況她都清楚,她聽了還能幫我掂量掂量出個主意什么的。我是忌諱那個凍酸梨,她聽進耳朵里了,背后還不定怎么笑話我呢。

我媽臨死前囑咐我,說她要入土為安,讓我一定要在龍山公墓給她買塊墓地,然后把我爸遷來跟她一起安葬。

我戧我媽說,你不是厭煩我爸嗎?

我媽說,但凡有丁點辦法我也不想跟他弄一塊堆兒去,我這不是沒招了嘛,我不是不想做孤鬼嘛。

我媽告訴我,買墓地的錢她早就預(yù)備下了,放在我二姐手里,她已經(jīng)跟二姐交代過了,讓我跟二姐商量著辦。

我媽走后,我就去找二姐商量這事。沒想到我二姐張口就說錢沒了。我問錢哪兒去了?二姐開始死活不說。后來讓我逼得實在沒招了,才吞吞吐吐地說,錢都拿去幫她相好的買經(jīng)濟適用房了。我做夢都沒想到我二姐會干出這種二貨事。我說,你馬上去把錢給我要回來,那可是咱爸媽的安魂錢!我二姐吭吭哧哧地說,他現(xiàn)在手里也沒錢,再說就算有錢也不能往回要,我還得在他那兒住著,跟他倆一起過呢。我咬牙切齒,你以為倒貼房錢,你那感情就牢靠了?告訴你吧,沒有用,人家那房本上沒你的名!我二姐沒話說了,立刻就拿出了她的看家本領(lǐng),開哭。

我二姐的哭功那是天下第一,鼻涕眼淚隨叫隨到不說,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從小到大,哭,一直是我二姐克敵制勝的法寶。無論遇到什么事,她都會用哭來應(yīng)對,不能說是百戰(zhàn)百勝吧,基本上也是攻無不克。我能拿她怎么辦?我一點辦法也沒有。就是打那以后,我才下決心干鐘點工的。這些年我一天接好幾個活兒,早上五點起床頂著黑就往外跑,白天干好幾個家政,晚上還去飯館刷碗,哪天都是大半夜才回家。我這么拼命賺錢,就是為了早點完成我媽的心愿,在龍山買塊墓地,讓我爸媽盡早入土為安。

舒姐最知道我的心思,她曾經(jīng)特地托熟人幫我打聽過龍山公墓的情況,結(jié)果得知這幾年公墓的價格一漲再漲,發(fā)現(xiàn)我攢的錢總是不夠。舒姐說她都替我愁得慌,不過我倒是不愁,我有的是力氣,我相信只要有活兒干有錢掙,買墓地還不是早晚的事。

說起來,我堅持要干鐘點工攢這份錢,也是導(dǎo)致我和改錐倆人經(jīng)濟上分開,弄成現(xiàn)在這樣各花各錢的主要原因。

我和改錐的感情其實還行,說還行的意思就是還過得去。改錐這人心眼兒也挺好的,沒太大毛病。但千好萬好,單這一個“摳”字,就把啥好都給抹平了。我跟改錐談戀愛的時候,倆人一起去逛公園,走渴了去買水喝,改錐就能買回來一瓶水讓我喝,他自己忍著回家去喝。我缺心眼兒,當(dāng)時心里還挺美呢,以為這就是對我好。結(jié)婚以后才發(fā)現(xiàn)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我沒屬于他時他只摳自己,等我跟他到一起了,他就連我一起摳了。

問題是他摳都不往我這邊摳,我說這話是有根據(jù)的。我跟改錐結(jié)婚時,我婆婆給了我一個壓箱底的金戒指,是老貨。我喜歡得要死,趕緊戴在手上。結(jié)果還沒等焐熱乎呢,改錐就哄勸我,這么金貴的東西別戴丟了,得放起來。還沒等我醒過神兒呢,改錐就把金戒指從我手上擼下去,拿走收起來了。起先是真的收起來了,但后來不知什么時候就不見了。我發(fā)現(xiàn)金戒指不見了之后,跟改錐往死里鬧了一回。開始改錐死活也不告訴我金戒指哪兒去了,我就撒潑,天上地下地鬧騰。改錐實在扛不住了,才跟我說了實話。原來他弟弟娶媳婦時,他媽手里實在拿不出像樣?xùn)|西了,改錐見他媽為難,就偷偷把金戒指拿回去,讓他媽送給新媳婦了。那天我哭得昏天黑地,我不是哭那個金戒指,我是哭改錐太不把我當(dāng)回事了,連摳都不往我這邊使勁,我可是他媳婦呀!

我心里明白這事也不能全怨改錐,根子還在他家。他們家之所以能做出這種事,說到底還是瞧不起我家,連帶著也輕賤我。改錐他家雖然也不咋的,但比我家還是高出了一個臺階。畢竟他家里父母都在,人也都是全乎的。不像我家死的死,傻的傻,連一個囫圇個兒像樣的人都沒有。他弟媳婦家比起他家,就又高出了一個臺階。弟媳婦她爸從前在廠子里當(dāng)過宣傳科長,弟媳婦大學(xué)畢業(yè),又是在銀行網(wǎng)點上班,從各方面講當(dāng)然都比我金貴,當(dāng)然更配得上那個金戒指了。

我婆婆勢利眼得很,改錐弟媳婦生孩子,婆婆竟然讓我去伺候月子。我也是發(fā)賤,要說別的事我肯定不會答應(yīng)的,一聽是孩子就屁顛屁顛地去了。他弟媳婦譜擺得還挺大,給我寫了好幾大篇注意事項不說,還讓我看月子書和育兒書,說是什么都得按照書上寫的來。干活兒我不打怵,看書可就太難為我了。我老實告訴弟媳婦,干什么活兒怎么干你告訴我就行了,千萬別讓我看書,我從來都不看書,看不進去也看不懂。見弟媳婦一副半信半疑的樣子,我干脆就豁上了。我說,你是從有文化的家里出來的,可能想象不出我家是個什么樣。我這么跟你說吧,你就是把我家翻掉底,也找不到一張帶字的紙。我家那些人有一個算一個,哪個在房梁上倒掛三天,也控不出一滴墨水。結(jié)果把弟媳婦給說樂了,一想起來就樂得不行,足足樂了好幾天。

后來我把這段話學(xué)給舒姐聽,舒姐也樂得不行,直夸我有語言天賦。這話我愛聽,我挺在意舒姐怎么看我的。看來在我媽的罵聲中長大也不全是壞事,我身上也算是有一門童子功呢。

弟媳婦一出月子我就不干了,婆婆鼓搗改錐來勸我再幫兩個月,我問改錐,誰給我發(fā)工錢?一句話就把改錐給堵回去了。我不是不愿意幫,我盡力了,就算我比人家地位低,也不能沒完沒了地讓人白使喚吧,我還急著出去掙錢呢。

剛開始我出去干鐘點工的時候,改錐總惦記我掙的錢,總盯著問我掙了多少錢。改錐那意思我明白,就是我掙多少錢都得拿回家,都是我倆共有的。我看這樣下去不行,我太了解改錐了,這貨是屬貔貅的,只吃不拉,只進不出,錢到了他手里就甭想再要出來了。我就趁早把話挑明了,告訴改錐說我掙錢是為了給我爸媽買墓地,叫他就別再惦記了,從此以后我自己掙錢自己花,也不再跟他手里往外要錢了。那時我剛干掙得少,改錐不太在意就答應(yīng)了,花錢時也不怎么跟我計較。后來我掙得漸漸多了,改錐就跟我分得越來越清楚,能讓我掏錢的地方他決不出手,所以他在醫(yī)院就能干出那樣的損事。男人計較到了這個地步,在女人眼里就沒有品相了。見改錐把男人都做到了這個份兒上,我對他的心思也就越來越淡,越來越瞧不起他了。

心不靜,總想著凍酸梨是不是認(rèn)出我了,總擔(dān)心她要是已經(jīng)認(rèn)出了我,就會告訴舒姐我身上有文身。所以,舒姐和凍酸梨只要在那邊一說話,我這邊立刻就管不住自己的耳朵了,倆耳朵恨不得從腦袋上跳下來,跑書房里去聽個仔細。我也知道偷聽人家講話不好,但耳朵忍不住,說了歸齊還是被那個倒霉的凍酸梨給鬧著了。

聽了不一會兒我就發(fā)現(xiàn),舒姐她倆這嗑是越嘮越玄,越嘮越離譜了。

凍酸梨說,舒老師您小說里兩個女兒的形象很有意思,一個性意識極強,一個有性心理障礙,您好像特別關(guān)注女性的身體感受。

舒姐說,是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女性認(rèn)識世界是從自身身體出發(fā)的,而性是女性身體的鑰匙……

老天!她們這是說些啥?我真受不了她們這些文化人,說那事就像說鼻子眼睛嘴似的,一點忌諱都沒有。有一次我問舒姐,我咋就不明白,我二姐為啥死不要臉地非賴著跟那個人相好呢?舒姐文文靜靜慢條斯理地說,可能還是性體驗的原因吧,他倆應(yīng)該很和諧。一句話就把我給整傻蔫了,我萬萬沒想到舒姐竟能說出這么臊人的話。接著舒姐又說,原來我聽你講過一些你二姐的情況,她給我的印象是個性要求比較強烈的人,很可能跟那個人在一起,你二姐更能獲得性滿足吧……我的個媽呀!我這臉都臊得沒地方擱了,舒姐咋就那么好意思呢?

不是我自吹自擂,我在生活作風(fēng)這方面就特別正派。我對那事從來都不怎么感興趣。剛結(jié)婚那幾年,我還配合改錐忙活忙活,后來就懶得配合了。瞎忙活啥呀,也忙活不出來個孩子。自打我腦袋手術(shù)之后,我倆就很少做那事了,近些年干脆就沒那個想法了。不做就不做吧,沒那事挺好,反正我本來也沒啥興致。其實吧,從前每次配合改錐我都挺勉強的,我從來沒覺得做那事有啥意思,總覺得那是件臟事,不干凈。而且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到關(guān)鍵時候我就憋不住尿,我一跑去撒尿,改錐好不容易拱起來的那點興頭就都泄沒了。

這些事我跟舒姐叨咕過,我叨咕的意思是顯示我有多好。但舒姐的反應(yīng)卻令我很意外,她不表揚我生活作風(fēng)正派倒也罷了,竟然說我有問題。還說我的問題改錐也有責(zé)任,是改錐沒把我開發(fā)出來,沒讓我體驗到快感。當(dāng)時我是真聽不下去了,還快感,這種話虧舒姐真說得出口。

不過說老實話,要不然改錐也不行,他那玩意兒本來就不行。這件事只有我知道,連他媽我婆婆都不知道。我得腦垂體瘤之前,因為一直沒懷上孩子,倆人曾經(jīng)一起去醫(yī)院做過檢查。當(dāng)時醫(yī)生就說是他的原因,說他是隱睪,所以精子成活率低。其實,后來我得腦垂體瘤倒是把改錐給救了。明面上我倆不生孩子的責(zé)任一下子都弄到了我頭上,他反倒是解脫了。有一陣子他全家人都沖著我來勁,公公婆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恨不得馬上讓改錐把我給休了。我是有口難辯,心灰意懶也無心辯白。

不過該咋說咋說,改錐表現(xiàn)還行,還挺照顧我心情的。改錐勸我說,沒孩子就沒孩子吧,咱省得操那份心了,你不是總想趕時髦嗎,咱這不也趕上時髦整“丁克”了嘛。

我說,丁你個屁克!我就是被你克的,被你克絕戶,克成轱轆棒子了!

反正我倆這事的前因后果改錐心里最清楚,所以在外面不管別人怎么說,改錐從來都不說我啥,對不生育沒怨言沒牢騷。最后的結(jié)果就是,滿世界都知道改錐對我這個不能生養(yǎng)的老婆不離不棄,他踏踏實實地落下了個好名聲。你說我上哪兒說理去?

我正滿腦子胡思亂想呢,忽然聽見了“鐘點工”三個字,心里陡然一驚,耳朵立刻就立起來了。可惜聽不太清楚,她倆像是把聲音壓低了,我只能隱隱約約地聽到一星半點。舒姐好像說了句,還說得過去吧。凍酸梨就嘰里咕嚕地說了半天。我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兒,感覺凍酸梨就是在說我,是在說我去她家的事,是在告訴舒姐我身上有文身。但仔細聽聽又感覺不太像,凍酸梨似乎還是在那兒恭維舒姐,我聽見了“善良”“寬容”什么的。

我往前湊了湊,聲音果然清楚點了。我聽見舒姐說……其實也沒什么,再說我也需要。凍酸梨說,我可沒您那么包容。舒姐就說……做事挺毛躁的,開始我也不太滿意……我的心一下緊張起來,凍酸梨又說了些什么就沒聽清。然后,我就聽見舒姐說……畢竟作為我的觀察對象,作為我了解底層社會的一個窗口,還是很難得的,這樣一想就能包容了,不會太計較了。凍酸梨就感慨起來,說,還是舒老師有文學(xué)的敏感性,有主動觀察生活的意識……我腦袋有點轉(zhuǎn)不過來了,不知道該怎么把我聽到的這些話弄到一塊堆兒。她們到底在說啥?在說誰?是說我嗎?有那么點像,但又不完全像。

雖然我一時還理不清楚,但心里有了一種不好的預(yù)感,感覺舒姐可能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認(rèn)可我,并不像表面上對我那么好。這么一想,我的心就有點亂了,散了黃的雞蛋似的,稀里咣當(dāng)亂得不行。

別看我一直在改錐面前吹牛,說舒姐對我印象怎么怎么好,舒姐對我如何如何滿意,舒姐對我多么多么好。其實真要是較起真兒來,我也不敢咬硬。我也不知道舒姐到底怎么看我,怎么評價我。我也不知道舒姐是真心對我好,還是表面上對我好。反正不管我怎么吹,改錐就是不信。為舒姐,改錐曾經(jīng)跟我掰扯過好幾次。

改錐說,大華你別以為舒姐真對你好,她就是看你能干活兒想用住你。

我說,沒錯呀,我干活兒好,舒姐待我好,我倆不就兩好軋一好了唄。

改錐說,你個彪樣,啥叫對你好?給你兩句好話就是對你好了?那玩意兒有啥用?能吃還是能喝?想用住你就得對你好,對你好就得給你漲工錢,這么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懂。你都在舒姐家都干了多少年了?她咋能一直不給你漲工錢呢?就拿嘴糊弄你呀?

我說,那不關(guān)舒姐的事,是我一直沒提漲工錢的事,舒姐也不知道現(xiàn)在工錢都漲了。

改錐說,拉倒吧,這兩年人工錢漲這么邪乎,我不信舒姐不知道,裝傻吧她。

我說,告訴你改錐,就算是舒姐提出來漲工錢,我也不會要。我們姊妹倆處得好,我就愿意給她干,我心甘情愿。我跟舒姐說好了,我就在她家干,不許她辭我,辭我我也不走。我要在她家干一輩子,到她老了我就伺候她!

改錐說,你以為這樣人家就待見你了?就把你當(dāng)姊妹了?做夢吧你!我看你媽說的一點沒錯,你就是個彪子,彪到家了!

雖然我嘴上跟改錐咬得蹬硬,但心里也常犯嘀咕。有好幾次我都想跟舒姐側(cè)面提一提漲工錢的事,可不知為啥,一到舒姐面前我就張不開口了。改錐堅決地認(rèn)為舒姐給我下藥了,把我給徹底弄迷瞪了。改錐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他說作家都會揣摩人,舒姐早就把你看得透透的,她太知道怎么能把你拿住了。不過我還是不咋信,我不信舒姐是那樣的人。

舒姐對我好,所以總會時不常想著送我點東西,有時是衣服,有時是吃的用的。每次我拿回家來顯擺,改錐都沒什么好話,說又是人家淘汰的吧?我說,就算淘汰人家也得給你呀,這么好的東西人家淘汰給誰不行?改錐說,看把你嘚瑟的,人家充其量也就把你當(dāng)成個窮親戚,甩給你點破爛還當(dāng)寶了。我說,改錐你說這話可太沒良心了,人家舒姐好心好意給咱東西,你不領(lǐng)情也不能說是破爛吧。結(jié)果這話說了沒過多久,就讓改錐給逮住短處了。

那次舒姐給了我一大盒人參沖劑,讓我拿回去給改錐吃,說是能補氣。我問咋不留著給姐夫吃,舒姐說姐夫血壓高不能吃,我就高高興興地拿回家了。當(dāng)時改錐也挺高興,馬上就要沖一包,一邊擺弄一邊還說看包裝就是好東西。沒想到話音沒落,改錐的臉色突然又變了,一下把那盒人參沖劑摔到我面前說,你看看你看看!我問怎么了?改錐說,過期了!我撿起來仔細看看,還真是過期了,而且都過期半年多了。改錐這下子可算是抓住把柄了,沒完沒了地說,我說舒姐怎么能把這么好的東西送給你呢,原來是過期了,人家不敢吃了。人家的命多金貴呀,哪能吃過期的東西,扔了吧又可惜了,所以就想到了你這個彪子。我告訴你大華,在他們眼里咱這樣的人命賤,沒資格跟他們一樣講究保質(zhì)期!

當(dāng)時我心里雖然挺別扭的,但還是不相信舒姐是有意這樣做的。我想核實一下,興許是舒姐疏忽了呢?所以再到舒姐家干活兒時,我就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舒姐,你給我的那盒人參沖劑過期了。我希望舒姐聽到后非常驚訝,說,是嗎?哎呀,我沒注意。然后又很難為情地向我道歉,說太對不起了,真不好意思!這樣我回家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改錐,舒姐不是故意的,她沒發(fā)現(xiàn)過期了,聽說過期了她可不好意思了,直讓我替她向你道歉呢。

但是,我想象的這一切并沒有發(fā)生。

我告訴舒姐之后,舒姐只平靜地看了我一眼,說,哦。想了想又說,那類補品只要包裝好沒受潮,過期一點也沒關(guān)系的。我看得出舒姐是有些尷尬的,也看得出她在刻意掩飾不自然的表情。但很快,舒姐就又微笑了。舒姐微笑著抬起頭對我說,大華,你要是實在不放心就把那些都扔掉吧,沒關(guān)系的。

面對舒姐的微笑,我當(dāng)時真想哭。

書房門不知什么時候從里面悄悄地關(guān)上了。

我愣在那里,呆呆地看著關(guān)上的門。我就是再缺心眼兒,也知道這門是為我關(guān)的。嗓子眼兒里突然很癢,像塞了一把茅草似的,很想大聲咳,但又咳不出來,噎得我渾身難受。我知道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這人本來就沒有舒姐那樣的修養(yǎng),我最怕別人背著我,越背著我,我就越想知道是咋回事。跟我沒關(guān)系的事背著我,我心里都跟長了桃毛似的癢得受不了,何況跟我有關(guān)的事。不由自主地,我的腳就挪了過去,耳朵也從腦袋頂上跑下來,貼到書房門上了。

我先是聽見了舒姐的聲音——是的,她很信任我,什么都跟我說……對,我寫這篇小說就是受了她的啟發(fā),很多故事都是她講給我的。凍酸梨問,那些難堪的讓人無法面對的情節(jié),難道也是?舒姐說,是,這里的大部分故事都是真實的,有些情節(jié)幾乎不用任何加工直接就寫進去了。凍酸梨說,如果不是您說,我真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家庭,會有這種完全沒有道德底線的父母。舒姐就說,是啊,底層的生活狀況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如果不是聽她自己講的,我也不敢相信。

我的腦袋嗡的—聲,頓時感覺天塌地陷了。

那天我把二姐夫的尸體領(lǐng)回來送到殯儀館之后,就跑回家去找我二姐。推門見我媽一個人在外間躺著,就問我媽知不知道我二姐去哪兒了。

我媽白我一眼說,找你二姐干啥?

我說,出事了,我二姐夫……

我媽一下打斷我,喊什么喊?什么大不了的事大喊大叫的?

我說,我二姐夫死了!

我媽愣了一下說,死就死了唄。

我說,媽你怎么能這樣?你就是再不中意我二姐夫,他也是你女婿、是我二姐的男人呀!

我媽說,行了行了別叫喚了……這會兒工夫我二姐從里屋出來了,問誰死了?

我說,你男人死了!

我二姐說,別瞎扯了,那個死鬼昨天還好好的呢,他要是死了我還少份心思。

昨天?我問,你昨天去哪兒了?你昨天晚上為什么沒回家?

你管得著嗎?我二姐說,我愿意上哪兒上哪兒!我……

我是管不著你,我說,可你男人死了,派出所找不著直系親屬,是我一大早跑去替你去領(lǐng)的尸!

我媽和我二姐這才信了。我二姐臉僵了一會兒,嘟囔著說,他這是自己作的,酒蒙子一個,早晚的事……

我一下就火了,我說,人都死了你還這么說?你是人不是人呀?要不是你整天在外面跑瘋,我二姐夫能成天跟酒較勁?能一個人死在大街上……

啪的一聲,我二姐狠狠地扇了我個大耳光子說,你給我閉嘴!你跟他什么關(guān)系?這么向著他說話?

當(dāng)時我簡直氣瘋了,我順手操起一把菜刀就朝我二姐沖過去,卻被我媽從后面死死地抱住了。我媽抱住我朝我二姐直喊,快走快走,這二桿子啥事都能干出來,你趕快走吧!直到我二姐跑沒影了,我媽才撒手放開我。

我跳著腳朝著我媽大喊,你到底是人還是鬼呀?你欺負(fù)我爸把我爸氣死了,現(xiàn)在又幫著我二姐害死了我二姐夫,你的心到底是啥做的?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你要不是我媽,我真想一刀砍了你!

砍唄,我媽干脆把脖子伸過來,說,想砍就砍吧,你手上不是有刀嗎?

我渾身哆嗦著舉起菜刀,一刀下去,砍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我看見刀像切豆腐似的切進了胳膊,沒覺得疼,肉一下翻了出來,也像豆腐一樣白花花的,竟然沒有血。但只一瞬間,鮮紅的血就涌了出來,呼呼地直往外冒,這時我才覺出了疼。真疼呀,先是胳膊疼得直抖,緊接著全身都跟著篩起糠了。隨著咣當(dāng)一聲刀落在地上,我捧著血刺糊啦的胳膊,響天動地地號哭起來……

我媽抓了一把煙灰按在傷口上,又用根破布條子把傷口纏住,然后就塞進我嘴里一片止疼片,不耐煩地呵斥我道,別號了,我就知道不見點血光你今天就過不去!

我住了聲,捧著胳膊惡狠狠地看著我媽。

我媽不看我,一直在抽煙,一根接一根地抽,過了好久,我媽把一個煙頭在鞋底上使勁兒地摁了又摁,說,你個沒事找事的喪門鬼,我本來不想提從前那些混賬事,你偏要三番五次地惹乎我,好吧,那你就給我聽好了:我告訴你,我恨你爸,當(dāng)年我就是被你爸這個王八蛋給糟蹋了,懷上了你大姐,才不得已嫁給他的!

看見我咕咚一聲跌坐下去,我媽臉逼近我說,知道你大姐為什么是傻子嗎?那是報應(yīng)!是老天替我報復(fù)他!本來我已經(jīng)有了中意的男人,我們倆都開始談婚論嫁了,是你爸把這一切都毀了,是你爸把我這輩子徹底給毀了,我跟他從來都沒有感情!你不是說是我把他氣死的嗎?我還告訴你,氣死他在他是好死,依著我恨不得把他殺死!

像有無數(shù)個馬蜂鉆進了我的腦袋瓜子里,嗡嗡嗡叫得我頭都要炸了,我聲嘶力竭地朝著我媽大喊,你騙人!你糟踐我爸!

我媽狠狠地吸了一口煙,說,是那個王八蛋糟踐了我!你愛信不信!

我說,不可能,我爸那么老實個人不可能!

我媽冷笑道,老實?他才不老實呢,蔫巴人蠱毒心,老實能對你大姐下手?

我立刻蒙了,原來我媽知道!我哆哆嗦嗦地問我媽,你知道?你知道為什么不管?你知道為什么還由著他欺負(fù)我大姐?

我是倒退著逃出家門的,一出了門就頭也不回地瘋跑,不知跑向哪里,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實在跑不動了,筋疲力盡地癱倒在海灘上。那感覺就像是去地獄里走了一遭,就像是活活地死了一回。

記得當(dāng)時給舒姐講這段爛事時,我哭得稀里嘩啦的。我哭著問舒姐,你說我上輩子到底造了什么孽,為啥非把我生在這么個破家里,非讓我看這么些個破事呢?舒姐安慰我,大華你別這么想,其實這世上誰都有苦處,誰的日子都不美滿。我說,舒姐,我看你的日子就挺美滿的。舒姐半天沒吭聲,眼圈突然就紅了。我看見淚光在舒姐的眼里打轉(zhuǎn),正納悶咋就惹了舒姐了,就發(fā)現(xiàn)舒姐眼里的淚轉(zhuǎn)著轉(zhuǎn)著竟轉(zhuǎn)沒了。舒姐只輕輕地嘆了口氣,說了句什么。我太緊張了沒聽清,忙問舒姐說的是啥?這時舒姐的臉已經(jīng)緩過來了,挺正常地對我說,沒什么。然后又想了想,很真心地看著我的眼睛說,大華,其實你挺了不起的。你在這么混亂的家庭環(huán)境中長大,還能不受影響,始終保持善良正直的品性,真是挺不容易挺不簡單的。我聽了心里一下子感動得不行,淚眼巴嚓地說,舒姐,你這么說我真是太高興了。說老實話,長這么大從來沒有人這么高看過我,何況還是舒姐你這樣有素質(zhì)的人。我大華謝謝你了,有了你這句話,我就覺得我大華活得還有點價值,還得堅持好好活下去呢。

那會兒,我真慶幸這輩子能交上舒姐這樣的人。我得有多信任舒姐,才能把自己家里的丑事、臟事毫無保留地說給她,那可都是我藏在內(nèi)心深處,從來不敢拿出來見光的東西呀??晌胰f萬沒想到,舒姐不僅給寫到書里張揚出去了,還紅口白牙地告訴凍酸梨,這些都是我家的真事……

這真是我認(rèn)識的那個舒姐嗎?我真的認(rèn)識這個舒姐嗎?

也許是我錯了,我想,人心這東西本來就是隔著的,離得再近也沒法貼到一起。心貼心那種話壓根兒就是扯淡。何況我和舒姐之間差距又那么大。舒姐就是再有心將就我,也不會真把我這樣的人當(dāng)回事的??墒?,舒姐怎么也不該這樣對待我,不該這樣傷害我呀。我掏心掏肺地把該說的不該說的一股腦地都說給了她,她怎么能這樣?心口窩忽然擰著勁兒地疼了起來,疼得我渾身哆嗦,雙腿發(fā)軟。我實在站不住了,倚著門框出溜下來,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舒姐聞聲開門,看見我癱在門口,趕緊問,大華你這是怎么了?

我說,舒姐,我今天干不了活了。

舒姐問,你臉色怎么這么難看?

我說,我膽囊炎犯了,肚子疼得厲害。

舒姐說,大華你別急,我給你叫車去醫(yī)院。

我說,不用了舒姐,我給改錐打電話了,他馬上就來接我。

走出舒姐的家門,我一直忍著沒回頭。

就算是不回頭,我也能感覺到后背上背著舒姐和凍酸梨的眼睛。那滿眼的猜忌熱辣辣地烙著我的后背,火燒火燎燙得生疼。

其實我心里明鏡似的,知道我根本就糊弄不了她們,她們早就看出了我沒犯啥膽囊炎,早就猜出我是偷聽了她倆的談話。我都能想象出來,只要我一從她們的眼前消失,凍酸梨立刻就會在舒姐面前給我下蛆,還不定瞎掰扯些啥呢。但我拿不準(zhǔn)舒姐會怎么說。要是在從前,我鐵定了相信舒姐不會說我壞話的,但現(xiàn)在我不敢說了。剛才捂著肚子裝病等改錐來接我那會兒,我就看出舒姐看我的眼神挺復(fù)雜,里面關(guān)切和焦急當(dāng)然是有的,但不安和懷疑也是有的,這我還能理解。讓我無法理解的是,我居然在舒姐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些警惕的冷意。那可是我以前從來都沒看到過的,就像是突然亮出的一把閃著寒光的刀子一樣,叫人瞅著心驚。我心里立刻就有點發(fā)虛了,心想,我沒做過對不起舒姐的事呀,這么些年了舒姐應(yīng)該知道我的,我對舒姐可一直都是真心實意的,從來都沒……別,等等……除了那把紫砂壺……

那把紫砂壺的確是我給打碎的。那會兒我到舒姐家干活兒不久,手忙腳亂的不熟悉,刷洗茶具時一個不小心滑了手,單單就把那個紫砂壺給打碎了。當(dāng)時我嚇蒙了,就怕舒姐看見,趕緊劃拉劃拉把那些碎片揣兜里,趁出去倒垃圾時給扔了。說老實話,我不是個愿意欺瞞人的人,只是那會兒我頭一回碰到舒姐這樣有層次的主顧,特別愿意在她家長干。一看把她最喜歡的東西打了,害怕她一氣之下把我辭掉了,就把實情生生卡在嗓子眼兒里愣是沒敢吐出來。后來舒姐詢問我的時候,我也想干脆承認(rèn)算了,該賠多少就賠多少,省得這事總窩在心里不得清凈。但一聽舒姐說這壺是個名貴東西,我就又被嚇住不敢承認(rèn)了。其實我也明白不管我承認(rèn)不承認(rèn),舒姐都會猜到這把壺是毀在我手里了。我死咬著不承認(rèn),也是看準(zhǔn)了舒姐這樣的人不會輕易說破。說了歸齊,整件事從頭到尾都是我不好,啥時想起啥時我這心里都覺得挺愧得慌的。

改錐問我,回家嗎?

我說,不回家,去醫(yī)院。

改錐問,去醫(yī)院干啥,你不是說你膽囊炎沒犯,這么說是為了糊弄舒姐嗎?

我說,我膽囊炎是沒犯,但那個破鞋又住院了,我得給她送點錢去。

改錐就有點不高興了,怎么又給二姐錢?前些天你不是剛給了她五百塊嗎?

我說,你放心,給不了幾次了,這回老天長眼,讓她得上要命的病了。

改錐說,不會是長癌了吧?

我說,八九不離十,聽說還是晚期。

改錐半天沒吭聲,悶了一會兒說,那你就多給二姐拿點錢吧。說完又使了個大勁兒,問我,你帶的錢夠嗎?不夠我身上還有。改錐上上下下地把兜掏了個遍,說,我身上就這些了,都給你吧。剛放到我手里,又舍不得了,悄悄地抽回去了一張。

看著改錐這個樣子,我就想起了舒姐的話,我看改錐人不錯,你今后還是得依靠改錐。是啊,我只有改錐,靠得住靠不住我也只能靠改錐了。我就對改錐說,改錐,我這人命孤,命里只有你一個,我認(rèn)命了。舒姐說得對,趕到老了我就得依靠你了。說著說著我的眼圈就紅了,我紅眼巴嚓地問,改錐,你以后會對我好吧?

改錐看我這樣就慌了,趕緊把抽回去的那張錢又塞回到我手里,說,大華你這是干啥呀,嫌這些錢不夠,咱現(xiàn)在就回家拿去。舒姐這話說得對,你就得靠我,不靠我靠誰呀,你說咋整?要不咱現(xiàn)在就往家走?

我說,我想先去趟花店。

改錐驚得瞪大眼睛說,干啥?你不會是想給二姐買花吧?咱給錢還不行嗎?別整那些沒用的……行行行,好好好,去,去花店。

花店里果然有藍色妖姬。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真正的藍色妖姬呢,以前看的都是圖片和我身上文的。藍色妖姬雖然長得像玫瑰花,但一看就比玫瑰花金貴,很稀罕的一種藍色,有點像小時候用過的純藍墨水,但顏色比那更鮮艷些。

我下意識地撩起袖子,亮出胳膊上的藍色妖姬,跟真花放一起比較。沒想到一下子吸引了好幾個人圍看,邊看邊一驚一乍地夸這花文得真好。我心里雖然得意但也挺遺憾的,遺憾夸我的人不是舒姐。其實,我最想得到的是舒姐的夸贊。我一直有個愿望,就是把我的文身告訴舒姐,把我的藍色妖姬亮給舒姐看。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設(shè)想舒姐看到后的反應(yīng)——

舒姐會像凍酸梨那樣一驚一乍嗎?不會,舒姐當(dāng)然不會那么沒素質(zhì),這個設(shè)想一下就被我否定了。

舒姐會害怕,會緊張嗎?可能會,但舒姐是有教養(yǎng)的人,一定不會表現(xiàn)得那么明顯。舒姐會盡量控制自己,待情緒穩(wěn)定之后,再故意露出微笑。我覺得這個設(shè)想應(yīng)該是最有可能的。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凍酸梨已經(jīng)把我有文身的事告訴舒姐了,舒姐心里有數(shù)了,面上就不會做出任何反應(yīng)了。這兩種設(shè)想的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如果舒姐排斥文身,就會找個理由辭掉我;如果舒姐不排斥,就會裝作不知道,只要我自己不說出來,她就一定不會說出去,這個結(jié)果不能算是不好。

但我最希望看到的結(jié)果其實是這樣的:當(dāng)我露出文身時,舒姐驚訝地睜大眼睛,說,天??!然后伸出手撫摸著那些藍色的花朵,嘖嘖贊嘆著說,這是藍色妖姬吧?太漂亮了,這文身太漂亮了!那該是一種多么令人期待的情景呀。但我知道這種情況基本不可能出現(xiàn)。我其實并不要求舒姐喜歡我的文身,只要不抵觸能接受,我就非常滿足了。

我總得賭一把,哪怕是讓自己死了這份心。我一咬牙撥通了舒姐的電話,里面立刻傳出了舒姐急切的聲音,大華嗎?你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腹痛緩解了嗎?

舒姐的聲音真好聽,讓我立刻感受到了一種暖暖的親情。我趕緊說,舒姐我好了,沒事了,你放心吧。

舒姐說,那就好,你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嗎?

我說,不,我在花店。

舒姐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我忽然問,舒姐,你聽說過藍色妖姬嗎?

舒姐在那邊停頓了一下才說,我知道,是一種藍色的花。

原來舒姐知道!這讓我不由得內(nèi)心充滿了期待。我趕緊問,你喜歡藍色妖姬嗎?我相信舒姐會說喜歡的,她是個愛花之人。我想賭一把,只要舒姐一說出“喜歡”這倆字,我立刻就把文身的事情告訴她。

舒姐并沒有立刻回答,她似乎猶豫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說,不太喜歡。

我的腦子里一時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不知道該怎么往下接了。

然后我就聽見舒姐說,我覺得藍色妖姬太假了。

我有點蒙,假?為、為什么假?

舒姐問,你不覺得那種藍色一點也不自然嗎?藍色妖姬其實是一種加工花卉,據(jù)說是荷蘭用月季和薔薇雜交出來的,不過很少有自然生長出來的,一般都是人工染色的。

我說,是、是嗎?這會兒我的聲音都有點發(fā)抖了。

舒姐說,是的,雖然藍色妖姬被賦予了很多美好的含義,但在我看來藍色妖姬只是一種虛假的、含有欺騙意味的花。我不喜歡欺騙……

我知道結(jié)束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我在舒姐那里完了,舒姐在我這里也完了。

放下電話之后,我又仔細地打量了一番藍色妖姬。真奇怪,剛才看著還是滿心滿眼的美,怎么這會兒真就看出假來了。

我扭頭問改錐,你看這花好看不?

改錐說,那得看多少錢。

我生氣地說,我是問你好看不!

改錐說,好看是好看,不過……

我說,你放心,我不買。

改錐立刻就說,好看!真好看!

可是舒姐說這花太假,我說,讓舒姐這么一說,我也覺得這花好像是染出來的,挺假的。

改錐說,假怎么了?好看就行唄,假的照樣好看,比真的還好看呢!

我說,舒姐說藍色妖姬是一種虛假的花,含有欺騙意味。

改錐不屑地說,扯,滿大街不都是假眉毛假眼,假鼻子假臉,假奶子假腚嗎。她不假?我看她比誰都假。要說欺騙,滿世界都是欺騙。

我問改錐,那我的文身是不是更假,這算不算是欺騙?

改錐說,你彪呀?那叫藝術(shù)!你不能拿真花跟你的文身比。

我說,可是我怎么忽然覺得這藍色妖姬的文身不好看了呢?

原載《人民文學(xué)》2019年第4期

原刊責(zé)編 ?文蘇皖

本刊責(zé)編 ?黑 ?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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