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馬爾庫斯?奧茨
卡蘿拉·約翰松請我跟她在安達(dá)盧西亞的別墅共度周末,邀請函四月七日收到。我勉強地笑了笑,這可能只是某個朋友的惡作劇而已。幾天前,我們在酒吧里說起卡蘿拉·約翰松,有個偽裝巧妙的“拍拍垃圾”偷拍了她,新照片都登在報上了。我的那些朋友帶來了這些照片,他們知道我為卡蘿拉·約翰松心軟,我想,他們現(xiàn)在又偽造了這封邀請函。我直接把它扔進了垃圾桶。我所知道的卡蘿拉,也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那些事,一些可疑記者編寫、在世界各地閃亮地打出其大標(biāo)題的傳聞而已;這些傳聞通常幾星期后就會退縮到報紙最后一版的某個小專欄里。但好像沒人真的見到過她。沒人知道她那些扎眼的巨額財富是怎么來的??ㄌ}拉·約翰松從來不公開露面,僅有幾張私密照片,一般是從遠(yuǎn)處偷拍的。大家只能猜測她的美麗,而這是被媒體用神秘?zé)艄夂嫱谐鰜淼摹?/p>
那天晚上,我坐在酒吧里等著,沒先提起邀請函的事,我以為他們會說到卡蘿拉的。但是,誰都沒提起她,我最后忍不住了。我們喝了一會兒,然后我問是誰給我發(fā)了一封假冒的邀請函。
“什么邀請函?”他們問。
“卡蘿拉·約翰松的邀請函?!蔽艺f。
“卡蘿拉·約翰松的邀請?!”
我的朋友裝得很像。到最后都沒人承認(rèn)寫過邀請函。有個家伙甚至說到一個時不時流行的傳聞,卡蘿拉·約翰松確實莫名其妙地向一些根本不認(rèn)識、過著安靜日子不起眼的人發(fā)過邀請。最后,我放棄了,改變了話題,又喝了一輪。
回家后,我把自己放倒在椅子里。我喝多了,想不清楚。但過了一會兒,我還是立起來了,有點兒踉蹌,扶著墻和家具進了廚房,打開垃圾桶,在潮沓沓的咖啡濾紙和硬面包屑之間翻出那封邀請信。我看不清楚,揉了下眼睛。我第一次注意到這信上的西班牙郵票,蓋了加的斯的郵戳。不會吧,我想,我那些朋友不會跑那么遠(yuǎn),到安達(dá)盧西亞去,只不過為了開個玩笑。但我想,可能是某個他們認(rèn)識的人剛好在那里,從西班牙寄了一份信。我?guī)е埔?,坐下,給那個冒充卡蘿拉·約翰松的人寫了封回信。我寫到,我接受邀請,很高興在三星期后的五月下旬降靈節(jié)去安達(dá)盧西亞。然后我出去散步,把信扔進郵箱??諝馇逍?,感覺很好。
事后日子還是老樣子,上班,消遣,我?guī)缀跬私o卡蘿拉·約翰松回函的那件事。兩個星期后,又來了一封信??ㄌ}拉說,她期待我的訪問。信里夾了張車票??ㄌ}拉說,她已經(jīng)訂好了前面幾天在塔里法附近的賓館,因此我要在安達(dá)盧西亞待上一個星期,她期盼在星期五跟我在她“安達(dá)盧西亞內(nèi)地的、靜謐、安寧、荒僻的居所”共度周末。我打了航空公司和賓館的電話,確認(rèn)真的用我的名字訂了航班和房間。我才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個誤會??赡芩盐液土硪粋€跟我同名同姓的人——一定是某個卡蘿拉·約翰松認(rèn)識的——搞錯了。我實際上應(yīng)該寫信向她澄清誤會的。但我做了相反的事。我在椅子上,看著車票好奇,決定就當(dāng)這是真的,按部就班地去做。
這是一次短途飛行,頭等艙,直接飛到了馬拉加。在那里已經(jīng)有輛出租車等著我了——不是我在自己節(jié)儉旅行中常用的那種最小型的小雷諾汽車或菲亞特熊貓,不是,而是寶馬敞篷車。我放下頂篷,啟動馬達(dá)駕駛。我難以相信這是真的。我沒有直接開往塔里法,而是繞道經(jīng)過隆達(dá),俯視著峽谷,朝大西洋海岸開去,穿過一片片松樹林——那些樹木看上去像無數(shù)艘棲息在高聳軸桿上的外星人的飛行物——經(jīng)過幾無人跡的海灘。我到旅館時已經(jīng)夜深了。
他們給我訂了間套房,我不知在這房間可以做什么。早晨,我走出房間來到陽臺,看見大海。我在欄桿邊站了一個小時,無所事事。第一天我過得很陶醉,觀賞觀賞海景,慢跑幾步,或者看看沖浪的人在海面上滑掠,享受陣陣涼風(fēng),悠閑地穿過人堆大沙丘,參觀羅馬人的港村遺跡。
晚上我在酒店的酒吧里發(fā)呆,隨意吃喝,自然都記在約翰松夫人的賬上。但不知怎么,我看到和經(jīng)歷的東西都有點兒古怪地模糊變形,并使我有點觸動。不管我往哪兒看,不管是大理石臺盤也好,是古樸昂貴的櫥柜或雅致精巧的地毯也好,每樣?xùn)|西都炫目得不真實。我覺得把自己留在了德國,而運到安達(dá)盧西亞的只是一副皮囊。
星期五,我醒來時頭有點痛。早飯時,我注意到手在輕微顫抖。有一陣子,我想回馬拉加,搭乘下一班飛機回去了。但是好奇還是戰(zhàn)勝了退縮。我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李,告別了酒店前臺。停車場我的出租車旁停了輛大的白色豪華轎車,兩個穿司機制服的人等著我。年紀(jì)較大的一位說他負(fù)責(zé)把我?guī)У郊s翰松夫人那里。他接過行李箱,打開后座門。我把寶馬敞篷車的鑰匙遞給他的同伴,爬進轎車,在寬松的皮墊和柔和的音樂簇?fù)碇校l(fā)現(xiàn)自己陷身在一間設(shè)施齊全的酒吧里,我可以隨意享用這些。轎車的前后用一塊玻璃板隔開。
我敲了敲車窗。司機撳了個按鈕,車窗搖了下來。我問他是否肯定我就是他要接到卡蘿拉·約翰松那里去的人。
是的,他說,有人給了他我的名字和照片。
“照片?”我問,“什么照片?”
他從旁邊的乘客座位上欠身過來,給我看了一張照片。我在德國自己公寓門前站著。
“你怎么有這照片的?”我驚呼。
“約翰松夫人給的。”他回答。司機從后視鏡里看著我,并沒有再說什么。玻璃板再次搖上了。我想在這迷你酒吧里找些烈性點的飲料。
十五分鐘后我們來到一座莊園的巨墻邊。轎車沿著這墻開了一會兒,到了大門前,有兩個守門人和一只狗看守著大門。我不得不下車,讓他們搜身,查看后座。他們從后背箱里提出行李箱,打開。末了,一個守門人說:“Esta bien!”①他向我們點點頭,我們才繼續(xù)往前開。
這是個大別墅,但它的窗戶較小,入口處站著一座石獅。有人開了門。他的穿戴和那個司機差不多。他過來迎接我,叫我跟他走。我轉(zhuǎn)身注意到那輛轎車在一小團塵囂中消失了。隨后,我走進一幢房子,聽到門在身后關(guān)閉。我頓時倒抽一口氣。我趕緊抓住球形門把,退出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但我聽到那個仆人在大聲喊:“請走這邊!”我閉上眼睛,定了下神,放開門把,跟著那人。這時,我聽到緊貼著門,從外面?zhèn)鱽硪宦曤y聽尖銳的噪聲,不知道是什么東西。
那人帶我走進一間寬敞明亮的餐廳,里面除了一張桌子和九把椅子外什么都沒有。我們穿過房間走進廚房。我注意到一個巨大的冷藏柜,大得可以毫不費力地把我自己放進去。那人說冷藏柜里裝滿了冷凍肉制品,可以吃的。
他很樂意他自己來服侍我。但他得到指令很明確,整個周末房內(nèi)沒有任何工作人員;約翰松夫人想單獨跟我過兩天。他抱歉因此給我?guī)淼牟槐?,但希望我能對付得了。他說,臥室在二樓,右邊,那間房間是唯一沒有鎖上的。問我還有其他問題嗎。
“是的,事實上,”我搔了下頸脖說,“我想能跟約翰松夫人說上話,就現(xiàn)在?!?/p>
“不可能,”那人說,“約翰松夫人要明天早晨才到。你要在這房子里自個兒過第一個晚上?!?/p>
“那不行?!蔽艺f。
“沒人?!蹦侨撕芷胶偷卣f?!皼]人,”他重復(fù)著,“強迫你做任何事。沒人會違背你的意愿把你拘押在這里。你自己做主。如果你想走,司機十一點前由你調(diào)配,去機場,回馬拉加都行?!?/p>
但是,那人驚訝地看著我,覺得不可思議:難道我當(dāng)真不想以愉快的心情等待明天到來,而想放棄卡蘿拉·約翰松的邀請?他要我靜靜地想一想,畢竟還有的是時間。他說去給我拿杯雞尾酒后就走。我在那里猶豫了很長時間,沒等到我回答,他就去拿酒了。我想,既然已經(jīng)在這里了,一杯雞尾酒也不會有什么問題。但我突然回想起前面的噪聲,剛進來時我聽到噪聲,我現(xiàn)在可以肯定這可能就是外面把門閂上了。我跳起來,沖過門廳去抓門把。門開了。我走出房門,太陽熱辣辣的,到處都很熱。我注意到遠(yuǎn)處門旁,有道光亮閃了一下,一定是那個司機的轎車。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我對自己說,都很正常。
我回到廚房,那個仆人給我拿來了雞尾酒,然后說再見,就把我獨自留在那里了。
我聽到前門關(guān)閉,再沒動靜了。一切都很安靜?,F(xiàn)在——我相信那個人了——真的只有我一個人在房子里。我喝了酒。
過了一會兒,我站起來。底層是廚房、餐廳、巨大的浴室。我發(fā)現(xiàn)還有兩間起居室,大落地窗朝向大花園?;▓@里有游泳池。我想游泳,但我打不開窗戶。我看到窗軌,肯定有個電子裝置可以打開窗戶。我看了一下,但沒找到。我從前門溜出,繞到房后。那里有排小籬笆,我擠過籬笆進入花園。現(xiàn)在我站在游泳池邊。我抬頭張望,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里一定是卡蘿拉·約翰松的房間,那間鎖著的房間。仆人要是說謊了呢?她會不會根本沒有離開?會不會正在觀察我?就這會兒?我有點興奮,脫去衣服,想象她站在窗簾后看著我。我跳進水池里。然后,我在折疊椅上躺下。我睡著了,醒來時我有種被太陽烤焦的感覺。我曬了兩個小時太陽,胸口有點灼痛。我穿好衣服,走回廚房,吃了些點心,喝了些紅酒,然后在餐廳里閑坐。午后的陽光穿過窗戶。我越來越覺得焦慮,好奇心也越來越深,我不住地想。會有什么事呢?跟卡蘿拉在這屋子單獨相處并不是什么危險的事。但現(xiàn)在又衍生了點兒新的感覺。我的好奇里混雜了沒來由的虛榮:她就在這里。卡蘿拉,她好像想從我這兒得到點什么。她——一個有名的女人,關(guān)注的焦點是想要我——一個無名的、不為人知的人——的什么東西。
我還有一個晚上。我上樓。走道很長,在我的左邊排列了五扇門,全都鎖著。右邊有一扇門開著,通向我的臥室和浴室。我在床上坐下。我沒看到電視機??繅τ袕垥?,有一本書攤在桌上。我走過去。這不是印刷的書;一厚沓,皮革裝訂,標(biāo)題《論謀殺》:是裝訂在一起的手稿,有德語,有西班牙語。稿未完,后半部是空白,沒寫什么,只是白紙。我有點為這情形奇怪地感動。我連忙坐下閱讀。這書討論了各種各樣人的報告,他們只有一個共同點,在某個時候都謀殺了某個東西。有的謀殺行為直截了當(dāng);有的要細(xì)讀才知道是一種內(nèi)在的謀殺,一種情緒的謀殺。我放不下這書,連續(xù)讀了幾個小時,最后抬頭時——非常驚奇——外面已經(jīng)全黑了。
我不知不覺中早已打開了臺燈。我看了看手表,快十一點了。各種各樣的謀殺描述在刺激我的想象。黑夜透過窗戶有點怪誕。我突然認(rèn)識到在這陌生的房子里,在這那些鎖著的門后面有我不知是什么東西的房子里,在這某個我從不真的認(rèn)識的人的房子里,我將不得不獨自過上一個晚上。現(xiàn)在還不算太晚,我想,司機還等著我。我走下樓梯,走出去,進入黑暗。我歇了一會兒。我看不清任何東西。蟋蟀。夜間活動的鳥兒。白天積聚起來的熱量。微風(fēng)。我的凝視如拐杖,在黑夜里摸索。我估摸著朝大門方向走去,慢慢地。我聽到那里有輛車在啟動,兩個尾燈閃爍,然后消失。我還在猶豫,是否要跑或者叫喊。我聽到一陣隆隆的聲音。
狗,我想,停車場里都是狗。我慢慢地走回來,毫發(fā)未傷,回到房子,溜進去,鎖上門。我從廚房里拿了兩瓶紅酒,讓燈開著,把全部柜櫥的全部角落都檢查了一遍,確定沒人后,把自己反鎖在臥室里。我很快喝空了一瓶,希望酒精起作用讓我犯困。我脫了衣服,上了床;我沒有蓋被,天氣還暖和。但我不想開窗,怕有陌生人爬進來。
外面天亮了,我才醒來。我走進浴室,抹了把臉,穿上短褲,開鎖,開門,卡蘿拉·約翰松就站在面前。
我們之間近得只隔幾英寸距離,我能看清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張著,有點迷離。她后退一步,用清晰不過的德語問,我是否想與她一起游泳,揮上幾臂。我想都沒想就點頭答應(yīng)了。她轉(zhuǎn)過身走下樓梯。她穿著白色浴袍,赤腳,淡紅色染發(fā),肩膀奇寬。我穿上泳裝,看了看自己曬黑的肚皮,拿了條毛巾,走下樓梯。她沒等我。玻璃門開著,我走進花園??ㄌ}拉的浴袍扔在游泳池邊。她已經(jīng)在游了。我走下銀灰色的臺階進入池子。水很涼爽。我游過卡蘿拉,注意到她沒穿泳衣,肩膀和手臂肌肉都發(fā)達(dá)。她游得很快,我要費力避免落在大后面,但我挑了一條離她較遠(yuǎn)的泳道。她自顧自地游著,沒跟我說話。甚至兩條泳道交叉,她與我相擦游過時也沒有注意我一下。她全心思地甩臂向前。我有點兒不習(xí)慣在這么個大清早就做這種吃力的運動,慢了下來,斷斷續(xù)續(xù)地攀扶在池沿。而卡蘿拉看上去相反,揮臂擊水,一臂快過一臂,好像之前甩的幾臂只是個熱身,現(xiàn)在才剛開始打算真正發(fā)力。
我半小時后就精疲力竭了。我上岸,在太陽下把自己曬干。我看到卡蘿拉轉(zhuǎn)過身,突然停了下來。她攀住池沿,冒出水面一點。我可以看見她胸部的輪廓。她食指點在嘴唇上。她向我示意什么,但并沒看我,而是看著游泳池的對岸。一只原先在那邊草坪上棲息的野鴨,正向游泳池?fù)u擺過來。它在游泳池邊上停了一會兒,張開翅膀,撲棱著進了水里??ㄌ}拉潛水過去。悄悄地,在水下只幾個安靜有力的劃水就橫穿了游泳池,我在上面能看到她結(jié)實的大腿和臀部。鴨子在水里整理羽毛,突然下面痙攣。我聽到一陣嘎嘎聲,很快就恢復(fù)了平靜??ㄌ}拉沒有馬上就浮出水面,過了一分鐘她才從水里探出來。她深吸了一口氣,看著我,向我伸出右臂,腳上夾著死鴨。“壞鳥?!彼f,爬出水池?!叭绻贿@么做,水池很快就會滿是垃圾?!彼嗦懵愕卣驹谖颐媲?,好像滿不在乎。她把死鴨子遞到我手里,然后穿上浴袍,進了房子。我把鴨子放在折疊椅邊,跟了進去??ㄌ}拉已坐在有幾盤香腸、雞蛋和像牛丸樣食物的早餐桌前了。桌上還有兩罐像果子醬一樣的東西。我坐下,從籃子里取出一根面包卷抹上果子醬,問:“是桃子味的還是杏仁味的?”
“都不是?!笨ㄌ}拉說。
我咬了一口,混合味的,不甜,更像是咖喱和枯茗味的。
“是什么?”我邊嚼邊問。
“貓羔①?!彼f,“沒出生的流產(chǎn)小貓,煮熟后,拌些印度香料,非常美味?!?/p>
我尷尬地笑了笑,疑惑地看著她。她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確認(rèn)是真的。我把這嚼了一半的東西吐在盤子里?!案蓡??”我驚呼,“這是給我下藥?”
“為什么?”她問?!吧皻⑺赖臇|西是最好吃的。你也吃雞蛋,不是嗎?”
我安靜下來,湊近看著卡蘿拉。
“你要我做什么?”我問。
“我就要你被跟著,被觀察著。”卡蘿拉·約翰松說。
她頭發(fā)往下披著,還是濕的,一縷一縷地貼在臉上。她必須不時地掠開前額上的頭發(fā)。她手指很細(xì),而手臂肩膀則相反,披著浴袍還隱約地顯露出健美的身材。
“要我被跟著?”我輕聲地問。
卡蘿拉嚼了最后一口香腸,咽吞下去,看著我很長一段時間。有一種冰冷的欲望攥住了我。我站起來,向她走去。但是,她突然開始說話了,我不得不細(xì)心聽她說什么。她談?wù)摿酥\殺,隨意,平和,緩慢,眼睛緊鎖著我。她說自己是謀殺領(lǐng)域的研究者,收集各種謀殺案例。她說起無數(shù)種殺人方法,那些日常的、無分晝夜宣淫中的、到處都在不斷重復(fù)的殺人方式。她講了各種殘忍的案例,窮盡剖析了各種殺法中每一個細(xì)微的可能性,討論了幾個殺人的親身經(jīng)歷——她是這樣稱呼它們的。她說著。我越聽越心里抽緊,“殺人”那個詞令我窒息,從眼里透出恐懼和憎厭①。我一片茫然,不知道她想做什么,要什么,心里有什么念頭。這時,她一陣奇怪痙攣,忽地站起來,向我走來,伸出手,往后移開她的椅子——我椅子對面的那把——拉開隱在桌子下面的抽屜,一邊還不停地說著。她拿出一張報紙,我松了口氣。她把那張折疊著的報紙放在桌子上,然后向房門走去。她走到門廊,離開房間,但還在不停地說,語調(diào)平靜、節(jié)制、冷酷。我以為她只間斷一下,會馬上回來繼續(xù)說下去的。我坐在椅子上,像待在她以語言構(gòu)筑起來的籠子里一樣。
但是,卡蘿拉·約翰松并沒回來。我注視著她離開的那扇房門。半個小時后才緩過神來,像被叮咬的蟲毒效力退去一般,開始專心讀那張攤在面前的報紙。我看到一張車禍的照片:燒毀的汽車翻落在峽谷。然后我讀有關(guān)文字報道。這是一輛出租車,準(zhǔn)確地說是寶馬敞篷車。司機已經(jīng)燒得無法辨認(rèn),尸體也無法識別。但從汽車的記錄上可以了解到死者是一位游客。死訊已通知親屬,遺骸正在送回德國。
我重讀了一遍,站起,走過去打開房門,沒看到有什么人。我慢慢地離開房間,摸著墻走到入口處。門開著,我走出去,朝大門方向走了幾步,幾條狗出來把我圍住。它們沒有咆哮,甚至沒有齜牙,只是很安靜地看著我,諂媚地喘著氣。我沒動彈。距離房子二十碼,大門幾百碼。我向前走了幾步。正前方的那條狗骨碌碌地轉(zhuǎn)著眼睛,我一時看到它翻著白眼。突然,那條狗吐出了舌頭,流出口涎。我向前又走了幾步,狗吠了。狗只吠了一次,好像在說,我可不想再次煩擾你。我安靜地走回房間。
我把自己鎖在臥室里,拉攏窗簾,從縫隙里觀察游泳池周圍的動靜。我就一個人,沒法清晰地思考。在我面前,只有一個畫面:卡蘿拉·約翰松,在外面,在走廊里,帶著一把上膛的槍,左眼瞇著,右眼前面是瞄準(zhǔn)鏡,等著我去開門。她會殺了我,我想,沒人會發(fā)現(xiàn)我被殺了。非常容易,安排得很完美。我想還是在這里待一個晚上再說。黑夜籠罩房子時,卡蘿拉真的要做什么也不容易吧。我看了一圈房間,找了一些武器。我找到了那個空紅酒瓶,把它砸碎,玻璃尖碎片很鋒利;把窗簾線搓在一起,絞成套索。我又拆了一把椅子,把椅腿放在床上,跟玻璃、套索放在一起。
開始等待。我試著想些其他的事,那些能讓我平靜下來的事,我可以集中注意力的事,我捋了一下常規(guī)的事,那些我熟悉的日常生活中安靜的、和平的、順暢的流水日子。我讓自己放松下來。
天轉(zhuǎn)暗了。我用鼻子向四周探嗅,左手拿著那個砸碎的瓶子,右手拿著椅腿,小心地打開房門,踮著腳走了出去。走廊上的東西都很暗。我穿過大廳,對樓板發(fā)出的每一記咯吱聲都感到惶恐。亮光從第四扇門底下透出來。我朝它匍匐過去,向匙孔探過身去朝里面窺視。卡蘿拉站在房間里面,面對著我,還穿著白色浴袍。她好像在等我出現(xiàn),她朝墻轉(zhuǎn)過身,在地板上臥下,舒展開身子,拿出一個藍(lán)色的小球和一根小棍。她把球放在地毯上,離墻面大概一兩英尺。她閉上眼睛。我仔細(xì)地看她如何朝小球的方向前后移動小棍,但并不碰小球,像準(zhǔn)備用球桿擊球一樣。
卡蘿拉臥在那里,屏著呼吸,非常專心。小棍最后碰到了球,球向墻面滾去,然后消失在從我的視角探測不到的一個洞里。幾秒鐘后,小球又出現(xiàn)了,一只戴著個小發(fā)毛口套的老鼠把小球推出了洞??ㄌ}拉從浴袍口袋里掏出一片奶酪,換了小球。老鼠帶著奶酪爬回到洞里。隨后,卡蘿拉迅速地向我這邊轉(zhuǎn)過頭來,狠狠地看了一眼,目光像刀一樣鋒利,朝我,穿過匙孔。我避開,失衡,摔倒,爬起,顧不上地上的破瓶子和斷椅腿,穿過大廳,撞到了一些凸出的東西,回到臥房的門。我很快把門反鎖了。接下來半小時我試圖抹去意識中的圖像,抹去她留在我眼里的凝視,一遍遍地盯著同一個點看,但什么也沒有。我糾結(jié)著一個念頭,無論如何都別閉眼。如果你閉眼,我想,你就會把她妄想出來。無論如何別睡著,我想。如果你睡著了,我想,醒來時她就會在那里。我盡力想定下神來,但做不到。我只知道必須睜大眼睛,一定要堅持到日出。好幾分鐘后,我才認(rèn)出剛才一直盯著、眼皮看得抽筋的東西——桌子和書籍,還妥妥地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