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瑪
今年的初雪落得早,農(nóng)歷十月剛過半,天地瑩白。生日那天,煮茶焚香,抄經(jīng)自省,清貢白百合一枝,一抬頭,雪花漫天飛舞,如千萬只蝴蝶,斜入閑亭瓦舍。
春綠冬白,我更喜歡冬天,地氣下降,閉塞而成冬,人的心思亦隨之沉潛、簡靜、安閑。臨窗觀畫,朋友新贈的蘭花圖寥寥數(shù)筆,逸氣草草,行書題跋“惠風(fēng)和暢,吉祥如意,無為而為”。獨愛那朱文閑章,“悟禪”,如同師父離開那日,滿寺的蓮花都開了,水是蓮花的鏡子,花光與水互為映襯,照見蓮花不染。師父心如明鏡,如蓮花,清凈無掛礙。
我正想著蓮有幾色,電話就響了,朋友約稿,似乎是要寫私人訂制的話題,我在這邊忽而無語,冬天給大地訂制雪花,秋天給大地訂制累累碩果。而工業(yè)時代唯獨缺乏真正意義上的私人訂制,流水線上批量生產(chǎn),只求快捷,少了溫度,缺了時光的精雕細(xì)琢,說到底,是缺了古典情懷的滋養(yǎng),那是源自心內(nèi),緩緩流出的一泓溫泉,上有落花片片,靜靜回旋。
霧霾的日子里,我格外懷念過去的水凈山明,舊光陰里私藏著諸般心頭好。
小的時候,過春節(jié),母親帶我去集市的布店,那是灰撲撲的年代里最花團(tuán)錦簇的地方,姹紫嫣紅、堆綠疊翠、鴛鴦戲水、鳳凰翩飛,牡丹花、并蒂蓮在土布上熱鬧著,母親對營業(yè)員說:“扯三尺花布?!薄俺丁边@個詞既鄉(xiāng)土又貼切,有舞蹈的美和裂帛之音的妙,母親是要給我做棉襖。我卻賴著不走,執(zhí)意喜歡太陽紅的確良,母親拉著我走了好遠(yuǎn),我依然偷偷回頭,心中留戀難舍。
初夏之時,蝴蝶牌縫紉機(jī)上整日傳出“嗒嗒”的聲音,那節(jié)奏舒緩動聽。母親坐在石榴樹的花蔭里繡花。太陽紅的襯衣已經(jīng)做好,圓圓的領(lǐng)口上鑲了一圈精致的花邊,叫作“狗牙邊”,母親一針一線在前襟上繡月季,一朵橘黃,一朵艷粉,簇?fù)碇r綠的葉子,我穿上新衣走親戚,那是童年里最美麗的記憶。
少年時,性格叛逆,也和母親爭吵。到了年末,總有寫不完的明信片,一張又一張,每一張都是私人訂制,矯情而自戀的新年祝福,不同的圖畫,鄭重地投到綠色的郵筒里,心里歡喜又悵然。
而今,母親不再手工縫制衣服,她試穿我買給她的新棉襖,對著鏡子左右照看,一直微笑,滿頭銀發(fā)因為稀疏而燙成波浪,年老后的母親面容祥和。木心先生說:“從前慢。”某一時刻,母親的笑意會讓我的眼睛突然潮濕,讓我記起故鄉(xiāng)的庭院,石榴花開得如火如荼,母親坐在斑駁的花影里繡花的樣子,青絲如云,素年錦時,容顏沉靜比花美。
我一直未覺得母親會老去,而我亦不再純情如少年。
手寫信件和明信片是遙遠(yuǎn)的舊事了,如今看來,這是奢侈的事情,美好的事物都是奢侈的,逝去的每一秒鐘都是奢侈的舊光陰。而今,我習(xí)慣運用微信和QQ溝通,地球變成一個龐大的村落,世界蒸蒸日上,人心一片沸騰,而我總覺得少了一些什么,到底是什么?我說不清楚。偶爾想起舊事,心有黯然。
快雪初晴之日,我取出紅木盒子,讀著經(jīng)年以前,父親從青藏高原寄給我的信,清秀微斜的鋼筆字,藍(lán)黑墨水有些洇漫,他寫了未能參加女兒婚禮的遺憾以及祝福,言語殷殷,情緒內(nèi)斂,我想象父親在女兒出嫁的前夜,燈下寫信,一字一句,可否有淚落?
“一燈細(xì)煮茶如酒,化作紅箋小字詩”,親情是這世間最珍貴的私人訂制。父親是工程師,但父親更像個詩人,我的百日照上,父親在背面抄了魯迅的詩:“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
舊日的信箋已暗淡,照片已泛黃,唯有情意在心,溫暖這個清寂的冬日,綿長無盡,于無數(shù)舊光陰中散發(fā)出驚人的美。
責(zé)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