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向

19歲那年，我與很多沒有接收單位的應(yīng)屆大中專畢業(yè)生一樣，加入到外出打工的行列，之后，便如一葉浮萍在南方輾轉(zhuǎn)游蕩了數(shù)年。

2010年，我給海寧的一家專業(yè)市場做服務(wù)。清明翌日，同事捉了我一起去袁花鄉(xiāng)下拜訪大客戶。一下車，便被一大片暖暖的、金黃的油菜花包圍著，驚訝之余，我便再也邁不開腳步。

在東海之濱，在錢塘江畔，在這明媚的春光里，我的眼里只剩下了三種色彩：頂上是藍藍的天，遠方是青青的山，身邊是金黃的油菜花。溫情的陽光下，清風輕輕吹過油菜花田，涌起一股又一股金色的波浪，一次又一次卷向我的身軀，我在這波浪中無力地掙扎著。油菜花田里沁人心脾的香味與燦爛金黃的色彩又似一把熊熊的火焰，緊緊地包裹著我的心臟，我的思維逐漸被這團春的火焰融化。一時間仿佛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又似一只飛入黃花叢中的蝴蝶或是蜜蜂，只有歡快地笑，自由地向前飛走。

我俯下身軀捧起油菜花精致的花瓣，細細玩賞。這又是哪一位高超雕刻家的杰作呢？十字形排開的四瓣花瓣，每一片花瓣上都有細細的紋路，纖細的花蕊彎曲著湊在一塊，仿佛慵懶的少女剛剛從美夢中醒來。

我手握一束盛開的油菜花，在風中輕輕搖動，誰想?yún)s被蜜蜂當成戰(zhàn)場中的敵軍的一面旗幟。不遠處，幾只小蜜蜂原本是趴在花朵上一邊吮吸著油菜花的花蜜，一邊懶懶地曬太陽，此時卻頻頻飛臨我手上的花枝，連蝴蝶竟也翩翩舞來。

同事也不合時宜地笑我：“看你這個招蜂引蝶的家伙！”我哪有這個能耐啊，不過是借了幾分油菜花的運氣罷了。可不是嘛，我的手上，我的衣襟，就連我的提包都滿是淡淡的菜花清香。

再看我的同事，也一樣，彼此拍手相視而笑。油菜花啊，你竟然給我們帶來那么多的快樂！這還是深埋在兒時記憶中的油菜嗎？那時的你在冰雪中瑟縮著，在山野間毫不起眼，分明就是一個尋常鄰家的丑孩子啊。

輕輕閉上雙眼，我的思緒飛回到了淮河邊上。當年開在淮河岸邊的油菜花也一定是在暖暖的春風中搖曳、散發(fā)著清香嘍！眼前的你們?nèi)绱藸N爛和溫暖。那你們是否從淮河岸邊一路追趕過來的呢？

第二次認真面對油菜花的時候卻是在祖國南部的一個山村，那是一個時隔數(shù)年仍讓我感到痛惜的地方。

常常在太陽還沒有升起時，當年的導師便帶著我們背著畫板，在山泉的叮咚聲中，走過光滑的青石路，走過粗獷的古樹下，走過豐腴的山梁，趕到一面向陽的山坡上。

仲春時節(jié)，原野里的花總在不經(jīng)意間盛開，風吹過淡淡的清香。太陽慢慢升起，周圍的光線漸漸明亮起來，攤開顏料，舉目遠望，晨霧如薄紗一般纏在如黛的山腰間，山雀輕盈的翅尖掠過半空，山腳下和遠處的梯田、山民院落前后卻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在綻放。于是，原本綠色的山野畫卷上便似打翻了顏料桶，大片大片的金黃被直接潑在了上面。

有一次，導師放下手中的煙斗，當著我們說出一番關(guān)于對油菜花的評語來。他說，油菜花看起來外貌極是普通，沒有玫瑰、牡丹那樣層層疊疊的花瓣與多變的姿態(tài)和色彩，但它有很強大的力量，它的心中一直追求著夢想，并且一直在為著這個夢想不斷地努力，它出生時毫不引人注意，開放時燦如云霞，讓人賞心悅目，而收獲時卻又讓人回味無窮，因此，它的花語是“加油”！

可是我對導師說的不以為然，我所記掛的卻是好客的村民們家中自釀的米酒和那近似鄉(xiāng)音的暢談，因為每每醉后第二天便可不用再來聽導師的嘮叨了。寫生結(jié)束之后，我又連續(xù)幾年在油菜花開的季節(jié)趕來小住一段時間，一來尋找創(chuàng)作的靈感，二來稍解思鄉(xiāng)之苦，也算給自己放假。

誰想五年前的一次回訪，無意間竟然成了訣別。

還是那個陽光明媚的季節(jié)，還是在那道熟悉的山梁上，還是那片如海一般的油菜花田，看到的卻是已被強行拆除、一片狼藉的山村。遠遠傳來打樁機的轟鳴聲，每一樁、每一聲悶響卻像是打在我的心上。幾處沒有拆完的殘壁在春日的陽光下拉著長長的投影，仿佛要逃去，又仿佛在掙扎。不遠處的油菜花田在風中翻滾著，鮮艷奪目的黃色在眼前跳動著，極目所至，大地連同夕陽都仿佛被這油菜花的情緒所打動。

山村沒了，熟悉的人也搬走了，只剩下油菜花鑄就的金黃燦爛世界毫無遮攔地呈現(xiàn)在一個遠方游子的面前。至此，再也無由去那個山村，更怕見到油菜花。

6年前，我們?nèi)叶ň由疥幒?，便重新注冊了一家公司維持生計。從家到辦公室的途中總會經(jīng)過幾條河、幾座橋，而離家較近的富陵橋西是一塊莊稼地。不知何時，那片田地一部分種上了苗木，另一部分竟然種上了油菜，起初一直沒有留意，直到油菜花開了，女兒打開車窗用小手指著橋下一片片金黃色的事物問詢時，我才被這種久違的溫暖色所感動。

公路邊上，零散停了幾部私家車，一群人，有白發(fā)的老人，有衣冠楚楚的中年夫妻，有美如朝花的少女，還有幾個活潑的小孩。看到他們在油菜花邊拍照、游玩，妻便停車，邀我和孩子加入到這個行列。已接近中午，油菜花兒們都舒展開了手腳，露出了星星般的花蕊，正如頑皮的眼睛。幾個小孩便掙脫大人的手跑進菜花叢中，踏著松軟的土地，穿梭、躲藏，大人們急忙追在后面，喧鬧聲驚起兩只正在花叢中覓食的小鳥，于是，小孩們更高興了，大聲叫著、躍著……

前年清明回老家掃墓時，突然發(fā)現(xiàn)村子周邊的田野里出現(xiàn)了成片的金黃色的油菜花。遠遠望去，一片片，一簇簇，在春風里昂首怒放。當我置身于半坡腰那一大片油菜花田中時，我開始迷茫了。這是在故鄉(xiāng)還是異鄉(xiāng)呢？

當我急急地再趕到素日清冷的老宅院子里時，我的心猛然震動了。燦爛怒放的金黃色油菜花已掩住老宅的門階，爬滿童年的井臺。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知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