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淑梅
我們村最東頭的野地邊,有一間30平方米見方的老屋。斑駁石地基,剝落的土坯墻,斜坡屋頂長滿雜草,常年迎風(fēng)搖擺,綠了黃,黃了綠。
村里須發(fā)皆白的老人們也說不清這間老屋的確切建筑年代,老屋謎一樣存在著,似乎又那么天經(jīng)地義且理直氣壯。打我記憶起,那間老屋就是村人們眼里的恐懼,皆繞道避之。避不過,就飛一樣跑過,然后是陡然變煞白的臉。
幼年不解,曾無限天真地問父親:“那屋里有啥?”
父親極厭惡地答:“有鬼?!?/p>
心里不解,就又說:“那拆了它不就沒鬼了嗎?”
父親驟怒:“呸,滾犢子,那屋是意外死亡之人停殮的地方,真的讓他們做孤魂野鬼?”
我兀自納悶時,又見父親對著空氣極度虔誠地自言自語:“俺孩小哩屁不懂,不要糾纏她?!逼鋵?,說真話,眼見人人害怕那間老屋,我更是十萬分的驚恐,老遠(yuǎn)看見那屋子就會脊背陣陣發(fā)冷。直到10歲那年的一樁事,徹底把我的驚懼感推到了高潮。
那年冬天的一個早晨,突然有剔肝剜心的哭號聲劃破長空,又聽見有密集的腳步聲一陣緊似一陣穿過巷外。有人喊“出事啦——”話音未落,父母就已飛奔出門,我好奇地也跟著跑出去,循著號啕聲尾隨人群涌動,人群停下的地方卻是那間老屋附近!昔日避之不及的老屋早已被圍得水泄不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高的矮的、丑的俊的,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復(fù)雜到難以形容,悲傷的憤恨的無奈的凝重的驚訝的冷漠的好奇的。只見村里向來有些高傲的那個富貴之家的男戶主王樹,被幾個年輕后生死命地拖住。他青筋暴露,雙眼充血,仿佛拼命要擺脫控制,要沖破人群,要沖進(jìn)老屋,要去和誰決一死戰(zhàn),又聽見他聲嘶力竭地吼:“啊呀,你個活牲口,豬狗不如,活活坑死老子啦!”那聲音,極度絕望痛楚,凄厲的呼喊,仿佛要把這冬日的嚴(yán)寒撕裂一個口子,讓人聽后寒戰(zhàn)頓起,毛骨悚然。他血脈賁張的五官扭曲到猙獰,狂癲暴躁發(fā)瘋。
“他閨女服毒自殺了。”
“呀呀,才17歲,俊俊的黃花大閨女,可惜啦!”
“不是明天男方就來迎娶嗎?”
“是,昨夜王樹這老家伙突漲聘禮,不加500塊錢不讓閨女出嫁,父女倆談不攏,大吵后,閨女想不開,就服毒自殺了?!?/p>
人群中竊竊私語不斷。
這讓我不由得想到王樹的家庭。上世紀(jì)80年代,他在村里可不算窮人啊。他精明干練,經(jīng)營著村里唯一一家雜貨店,營業(yè)時間每天上下午各兩小時。我有時為買一支鉛筆常常空跑好幾次。他的雜貨店只要開門了買東西的人就絡(luò)繹不絕。那一排貨架上擺滿各式各樣稀罕物品,是我們一幫孩子心心念念惦記和喜歡的。我常常借著買塊二分錢的橡皮或五分錢一支的鉛筆,在柜臺前一磨蹭就是半小時。對那形色各異的一把把彩色小刀、好看鉛筆、精巧轉(zhuǎn)筆刀、印花文具盒等文具垂涎欲滴。貨架上有麻刀紙,紅紙,牛皮紙,作業(yè)本;麻花,干饃饃,方塊糖,醋,醬油,胡麻油,雞蛋;煤油,窗花,白洋布,燈芯絨;當(dāng)然也有殺蟲劑和農(nóng)藥……雜貨店里面許多東西我們沒錢買,我們也沒見過哩。他的女兒是數(shù)著那些東西長大的,她年長我七歲,非常乖巧,時常替父母站柜臺賣貨。曾經(jīng)好多次,我去買東西,都是美麗動人的她給我遞貨放到柜臺上。柜臺后的她是那么楚楚動人,說話柔聲細(xì)語。我們都很羨慕她的家庭,一想到她可以恣意挑選貨架上的各種好吃的,而我們經(jīng)常為吃不飽、吃不好的生活叫苦連天時,我就無數(shù)次羨慕她有個好爸爸,做夢長大后也想成為她的樣子。
那一個上午,時間仿佛停滯,哭鬧聲和惋惜聲一直在繼續(xù),幾乎全村的人都集會到了那間老屋旁。我似乎陡然明白了老屋的意義所在,這是所有落難遭劫的靈魂最后棲息的地方,他們被人間的種種桎梏鎖定轉(zhuǎn)身了,會無家可歸,這里是他們最后的家,可以得片刻安息,可以最后回望故鄉(xiāng),可以安靜地聽不到任何打擾地注視生養(yǎng)自己的故土。老屋恰如一個飽經(jīng)風(fēng)雨的老人,以慈祥和寬容包容著人世的一切,延綿數(shù)年。一切吵鬧和眼淚都最終會塵埃落定,平靜得無關(guān)風(fēng)月,無關(guān)一切,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
我不敢多看了,不敢多聽了!遠(yuǎn)遠(yuǎn)地透過人墻縫隙,我看見一扇廢舊的木門板上,蒙著一塊潔白的粗布。白布下凸起的身軀就是那女孩嗎?她生前笑眉眼,尖虎牙,笑時有兩個好看的酒窩兒在臉蛋上閃現(xiàn)。聽說,她初中時早戀了,畢業(yè)后堅決不念書,鐵了心要嫁給家在鄰村的那個同班同學(xué)。父女倆持續(xù)戰(zhàn)爭了兩年,最后還是父母讓步,這年終于把婚事敲定。眼看次日成親,卻因她爹無端漲價的500塊錢彩禮,她走了極端。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500塊錢相當(dāng)于一個壯勞力一年多的收入。那時娶個媳婦攏共費(fèi)用三百多塊錢就夠用。
她只不過是個小孩子,為什么他父親會給她出那樣的難題?她又怎么會想到選擇那樣的方式抗?fàn)帲恳苍S是無法面對次日歡喜而來的郎君,相信愛情至死不渝,生死相許,她放棄了長長的一生,逃避次日來到的尷尬。她上演了一出愛的絕唱和傳奇。她年輕的身軀最后安躺的地方,是那間讓我們魂飛魄散的老屋。
此后的老屋,因她的故事,更瘆得人心慌。而其旁邊的一條小路,又是我們上下學(xué)的必經(jīng)之路。這多少讓我們的童年過得有些膽戰(zhàn)心驚。尤其是冬日的黃昏,再間或傳來幾聲烏鴉凄厲的叫聲,更是給小小的山村籠罩了一層凄涼。一路小跑回家,不敢回頭,到了家,在爹娘屁股后跟得緊緊的。夜里,斷然不敢獨(dú)自出家門的。
聽說她未婚夫在她去世后也絕望得精神錯亂了幾年,其間被家人嚴(yán)加看護(hù),以防殉情。
時間一晃過去了三十幾年,隨著歲月的流逝,滾滾紅塵淹沒了人間多少往事。前幾年,我回村,老屋矗立的地方已建起排排新房,全國各地農(nóng)村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一間老屋的種種傳說已被時代前進(jìn)的滾滾車輪碾壓而過,成了一個古老的故事,隨著老一輩人的逐漸枯萎,少有人再提起。今日的村民們活得豁然開朗。
責(zé)任編輯:秀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