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鳳文
水沖走了橋板的時候,就該過渡了。
渡口在沿河一棵老柳樹的樹影下。一個人踩著月光走過來,動手解開縛在柳樹上那根拴渡船的鐵鏈,然后,一步跨上船,蹲在船頭開始吧嗒吧嗒吸煙斗。煙火一明一滅,它告訴過渡人,擺渡人已在等候開船。這種幾十年如一日,由河水洗滌出的簡簡單單、干干凈凈的守業(yè)精神,讓每位過渡人看了都油然而生敬意。
擺渡人姓黃,是個體格奇大、滿臉絡(luò)腮胡的嚴(yán)肅老頭兒。他每天擺的第一渡人,永遠(yuǎn)是河?xùn)|庵下、下門、豐山村那些趕菜市的老農(nóng)。凌晨的黃水河很靜,老黃每扎一篙的聲音,都讓沿河人家聽得清清楚楚。篙聲,成了沿河人家早起的鐘聲,大伙兒窸窸窣窣地穿衣起床,準(zhǔn)備過渡,開始一天的勞作。
汛期,黃水河面白茫茫一片,但即使在凌晨,老黃也能在很寬很深的河水里看清水路。水流任意,他意常靜。老黃每擺一渡約半個小時,天色隨著老黃一篙一篙有節(jié)奏的擺渡聲,漸漸亮了。
老黃擺渡,船舵夾在他的兩條長腿之間,腳能隨心撥動舵把,控制舵向。他雙手緊握一根丈許長的竹篙,用心勁挨著船舷向河中丟一篙,馬上握住露在水面上的一段,借助腰腿勁一蹲,渡船便按45度的角向?qū)Π恶側(cè)ァ?/p>
老黃擺的第二渡人,是那些勤勞的趕路人。擺這一渡人老黃特別用心,因為他知道這些人是生產(chǎn)勞動的帶頭人,老黃心中對他們充滿了敬意。
擺的第三渡人,是河?xùn)|各村來梅杏鎮(zhèn)小學(xué)上學(xué)的孩子,他們一上渡船就嘰嘰喳喳,像一群快樂的小麻雀。擺這一渡老黃特別小心,因為他們是小鎮(zhèn)的未來和希望。
汛期,河面一下子變得很寬,等渡是漫長的,但最惱人的還是趕渡,只因晚了一步,眼睜睜地看著老黃把渡船撐向河心,便望河大罵老黃,老黃只當(dāng)著聽不見。老黃對渡船上的人說,擺渡人一生守著一條渡船、守著一河悠悠的河水,就得遵守老輩定下的行規(guī)——一船人不能等一個人。老黃的話,充滿智慧。
有時渡船才靠岸,渡船上的人還沒來得及下,這邊的人群便紛紛地跳上船,老黃吆喝制止,嘶啞無力,船身隨著人群跳上跳下開始劇烈搖晃,船舷離水面不到一寸。當(dāng)渡船像插滿筷子的竹筒,老黃點人數(shù),共44人,老黃說,人太多了,要下去幾個,減輕渡船的負(fù)擔(dān)。船上無人理睬,老黃守住篙不拔,渡船上人一下子靜下來,都拿眼睛盯著老黃,雙方僵持兩三分鐘。不久就有幾個老人下船了,接著就有人跟著下,人們開始明白老黃行船安全第一的意識。
某一天上午十點光景,有個外鄉(xiāng)客人來過渡,他在渡船上等了約莫半支煙的工夫,還不見擺渡人來開船,而一渡船人都在靜靜地等候。外鄉(xiāng)客人便詢問,一個老者告訴他,前一刻鐘,一個河?xùn)|豐山村的年輕婦女,抱著突患急癥的兒子來梅杏鎮(zhèn)醫(yī)院搶救,看得出那個孩子快不行了,而孩子的母親由于一路急走著來,力氣消耗盡了,再抱孩子下渡船時,已雙腿發(fā)軟走不動。老黃見了,二話不說,丟了竹篙,從年輕婦女懷中抱過奄奄一息的孩子,跨下渡船疾步向鎮(zhèn)醫(yī)院走去。最后,老者深情地說,老黃搶救了一條幼小的生命。外鄉(xiāng)客人聽了,不禁對這位還未見面的擺渡人心生敬意。
黃水河的西岸,分布著一片沙洲,盛夏正午,沙洲被毒晃晃的日頭烤燙了,那些放了暑假來河?xùn)|山上砍柴的孩子們,挑著柴擔(dān)下了渡船在上面跋涉,那個狼狽樣就像尾巴上點響了爆竹的小狗。這時,西岸沙洲的上空,反倒飄蕩起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幾個八九歲的小女孩怕燙腳,不管姐姐哥哥怎么呼喚,就是哭著不肯下渡船。這時,老黃會放下竹篙,一手抱起女孩,一手提了她們的小柴擔(dān),抱送她們走過這片沙洲地。放下一個女孩子,又返身來抱送第二個。被抱送過的小女孩,至今仍記得黃爺爺?shù)暮颖刃⒚€扎臉。
如果深更半夜,有夜渡人,只需在渡口喊一嗓子,不一會兒,老黃便會披衣出現(xiàn)在他眼前。因為老黃住在鎮(zhèn)南沿河的一棟舊木屋里。老黃的妻子說,老黃夜里睡覺一雙眼睛是半閉半開的。原來,老黃為了不耽誤夜渡人,幾十年就沒睡過一個深覺。
每年等到秋氣凝結(jié)的時候,人們就又在黃水河上搭建起簡易的木橋,之后,踩著吱吱扭扭響的木橋過河了。
后來,黃水河上架起了第一座鋼筋水泥大橋,人們就沒有再看見老黃的那條渡船,只是沿河的那棵老柳樹依然還在。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插圖:朱理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