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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的百渡在磧口

2019-05-15 11:04張玉
散文選刊·下半月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彩云客棧黃河

張玉

我走過后街青磚斑駁的一些商號時(shí),一條條小巷子蔓伸過來,秋日的暮靄平緩而干燥,有蟲子蛩蛩地低鳴。一條石板路斜斜指向湫水河邊的渡口,那里有零落的蒲葦在橋孔下生長。不同于晉南水澤成片密集的葦蕩,此地的蘆葦和蒲草寥落,它們因稀疏而顯得格外高大,有雍容而寂寞的姿態(tài)。湫水河向下流去,在裸露沙床的河邊,蒲草結(jié)著毛蠟,像一枝枝紅燭點(diǎn)亮了秋風(fēng)。

磧口客棧的前身叫“四和堂”,據(jù)說是一個油坊,專賣胡麻油,但姓氏不見傳了。它建成于清代乾隆年間,幾經(jīng)輾轉(zhuǎn),被一個叫張慶德的當(dāng)?shù)厝速I下,修成如今的模樣。應(yīng)該說這位張先生是深具文化品位的人,客棧古色古香,修舊如舊,保存了磧口潮濕陳舊的氣息。在漢語的語境中,“客?!边@兩個字是遠(yuǎn)比“酒店”更具文化意味的存在,它包含落拓的、凋零的、萍水相逢的江湖美感——最后一座客棧在繁華不再的小鎮(zhèn)上佇立,關(guān)涉紅塵的輪回與興替。它不是規(guī)整的四合院,而是依湫水的走向而建,大院四周都是窯,有很寬的回廊可以讓客人閑坐,喝茶或納涼,我沿著石頭樓梯走到一層窯的房頂上,看到八仙桌上的果盤里擺著深紅的圓棗。我在街上幾家店鋪里鑒賞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古董,有一對絞絲銀鐲,粗獷古拙,有黑黃的包漿,我很喜歡,但是把玩了許久,還是放下了。我知道我正在加入磧口的秋天,在這個凋謝的季節(jié)抵達(dá)同樣凋謝了繁華的古鎮(zhèn)。我并非專為看一座小鎮(zhèn)而來,我更想看到一片生長了千萬年的巨大的磧,環(huán)繞它的孔隙、沙石、胡琴和河流是否在深秋里發(fā)出另一種轟鳴。當(dāng)然,如果有機(jī)會,我也想結(jié)識那個叫“馮彩云”的妓女,她在這里居住了一百年,她的紅衣褪色了,像秋葉一樣,她也肯定希望跟一個人說說話。

黃河的水位一降再降,河床沉下去,岸邊是一道一道灰白的印子,我想,這樣的河床一定很饑渴,不像我,每天喝幾大碗小米粥。在曲折的湫水岸邊我看到幾個架著畫板寫生的年輕人,似乎是美院的學(xué)生,有一個少女在旁邊看他們畫畫,目光專注,我不知道她是他們的同伴還是小鎮(zhèn)的女兒,只是覺得她斜揚(yáng)的眼梢像極了孫頻筆下的陳佩行。我坐下來歇了一會兒,看那個年輕畫家筆下氤氳的古渡口,有很多色彩我叫不出名字,它們像上古的管弦中失傳的樂器,奏起一支久遠(yuǎn)的長調(diào);這長長的民謠中沒有路標(biāo),少女信手往前一指,對我說:“從這里一直走,就是黑龍廟了。”百年來沉積的故事隨暮色遠(yuǎn)去,現(xiàn)在黑暗乘波濤隱現(xiàn),燈光次第亮起。

黑龍廟是最高的地方,有個戲臺,據(jù)說過去唱戲的時(shí)候,河對岸的陜西人家也能聽得分明。我想居高臨下看看夜景,便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石巷上去,結(jié)果俯瞰什么也看不清,街道只有一條閃著昏黃的燈光,左手是人家,右手是黃河,那些院落和票號被深深地掩映在一片磧聲之中……這節(jié)令漸漸有了二胡凄清的韻味,在最初的民謠之外紛紛凋零。

走回客棧時(shí),月亮躺在湫水中睡著了,而小鎮(zhèn)的夜生活剛剛醒來;拉三弦的老人咿呀地唱著:“九曲黃河十八彎,寧夏起身到潼關(guān)。萬里風(fēng)光誰第一,還數(shù)磧口金銀山?!卑倌昵暗拇兛谠?jīng)商貿(mào)兩旺,用“生意興隆通四海,財(cái)源茂盛達(dá)三江”來形容毫不過分;上千艘木船自北方的河套順流而下,它們遮天蔽日的帆影在湫水上穿梭。從陜甘寧和內(nèi)蒙古運(yùn)來的藥材、皮毛、鹽堿經(jīng)此地轉(zhuǎn)運(yùn)至祁太平和晉陽,而東路的布匹、絲綢、茶葉和洋貨則沿河北上;那時(shí)候口內(nèi)的市場買的東西大半都叫“磧口貨”;它們成就了一代晉商的匯通天下。我耳邊仿佛響著數(shù)十年或數(shù)百年前人們搬運(yùn)貨物的聲音和騾馬的叫聲,碼頭上是燈籠和火把,歷史在黑暗中明亮起來。

晚飯是碗托和油茶,碗托是蕎面的,做法與晉中不同,是用蔥姜糖蒜和了肉丁炒成臊子,再加粉條和海帶絲,最后放碗托。炒好之后散發(fā)著蔥和肉亮烈的香氣,這就是黃河古渡口的味道。

我喝著油茶,聽著張樹元老人的歌聲,這是他的保留節(jié)目“磧口名妓馮彩云”。馮彩云在磧口可謂人盡皆知,眾口相傳著她的絕世美貌和苦難人生。磧口人似乎愿意把她打造為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什么“除暴安良”“劫富濟(jì)貧”之類的形容詞都不倫不類地被堆砌在她身上,這樣說來她不像一個名妓,倒像一名俠女。然而你問他們這個女子具體的濟(jì)世功德,又沒有人答得上來,因此,我并不相信這些烏有的傳說,我只愿相信她曾經(jīng)作為美人的存在。磧口這樣的銷金之地,怎能沒有馮彩云呢?她的名字就是一首詩,像深秋中的一段彩云,美艷、璀璨、變幻莫測,超越于河流和天空之上,超越于她的恩客和珠寶之上。作為一代紅顏,她傾國傾城,高踞蓮臺,她的眼波穿越千年,傾倒眾生,她是那種既能自度又能度人的女人。

“家住陜西米脂城,市口小巷有家門。一母所生二花童,奴名叫馮彩云……”她從一衣帶水的陜西被賣到磧口,磧口為她準(zhǔn)備了如流水的駝隊(duì)和客商,以及他們豪擲的金銀和亦真亦假的愛情;“多虧朋友陳海金,引奴到興盛??;一身衣裳都換盡,還送奴桃花粉……”血淚斑駁的人生中,幾件衣物和一盒脂粉就是她久已向往的溫暖,她開始神女生涯:“第一個朋友……第二個朋友……淚蛋蛋本是心頭血,一天我也不想活……”她凄厲的哭聲蕩在磧聲中,病死時(shí)年僅二十七歲;當(dāng)唱到她的骨灰需要送還米脂時(shí),張樹元老人哭了。三弦抖著,有螽斯的叫聲嵌在歌聲里,一只烏鵲在棗樹枝頭飛起,隱入磧口的夜色,西風(fēng)涼得如此徹底。流年如同一場煉獄,任你絕世梟雄、傾國佳人都要絕望地低眉垂首,眾生如此,我也跟老人一起愴然涕下,是因?yàn)槿松蝗缫馐率司?,我們總有那么多的遺恨難平。

堆積著絲綢和茶葉的河水邊,馮彩云或許曾在這里搗衣洗菜,也許她會把殘留著胭脂嫣紅香氣的洗臉?biāo)乖谒?,她的死亡在磧口迎來送往的傳說里是香艷的傳奇,這傳奇令她成為一種宿根深遠(yuǎn)的植物,盛開在比生命更廣大而復(fù)雜的生活之中。在深秋時(shí)節(jié),她被大風(fēng)吹落,但是她的種子還在,埋藏在此刻我所站立的地方。

第二天,我坐船到西灣,看黃河畫廊。這是巨大的驚世杰作:“百里黃河水蝕浮雕”,僅僅這個名字就帶給你巨大的感官沖擊,悠長的河流中,是綿延不絕的赭紅色崖壁,千仞之高,萬丈之長,每一塊臨水照花的石頭上,都有一眼洞窟,猶如佛龕,猶如天眼,其中端坐著或涅槃或羽化的精靈,有異獸,有草木,有妖物,有天神……它們姿態(tài)各異,它們千重萬復(fù),它們歷劫飛升,它們競發(fā)爭渡。萬物在生長,眾生在狂歡,我想,當(dāng)年的樂尊法師若是從此泛舟南下,磧口渡便是莫高窟。

我請船工將小舟劃近峭壁,摩崖光滑宛若水洗,我伸出右手去觸摸那壁上絕美的飛天,它看似很近卻遙不可及。沒有來過這里,你不會知道黃河是一條什么樣的大水,磧口是一個什么樣的渡口。殘陽如血,沿晉陜黃河峽谷漫漫而去,將岸邊鐵灰的巖層和石縫中努力探頭的棘草一并收集。前方又是一片磧,巨大的轟鳴隱隱傳來,與我漫無邊際的目光相接,蕩起在黃河之上,像一個天衣無縫的隱喻。

磧比人堅(jiān)硬,但在白駒過隙的幻滅中,它也只不過是滄海一粟。我在聽著磧聲,它潛在的語義被我艱難地解譯,我以為它是最具神性的黃河的圖騰。磧是孤獨(dú)的,像我們的人生,它在漂流和激蕩中循環(huán)著一種黏稠濃重的乳液,一種流轉(zhuǎn)于晝與夜、生與死之間的介質(zhì),因此,它發(fā)出轟響,如此激越,如此蒼涼。當(dāng)如云的駝隊(duì)一匹匹退回北方,消失于回首的古渡口,只有磧聲永遠(yuǎn)不變,它上升為一種悲鳴,一種在裂縫中掙扎的哀聲,在漫長、瑣碎、單調(diào)、無情的時(shí)間長河中,它沒有方向,因此,我們需要尋找,需要追求——我是一個懶惰的人,我其實(shí)不愿追求任何事物,因?yàn)榍笾坏脮o我?guī)硗纯?。但是因?yàn)榉N種原因,我只能在人生的磧口中不斷擺渡,不斷追尋。

人生有大苦,痛苦的起始,就是這條磧,它誘惑我百渡而不悔。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繪畫:梅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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