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故人具土雞,邀我至龍溪,綠竹村邊罩,青山天外直。
果然好山,果然好水,愈往山水深處,山越清,水越綠,竹越雅。東坡先生說了,無竹令人俗,反之,有竹令人雅了嘛,俗如我者,清風吹綠竹,一遍遍吹,也把我這個俗物,風教得附庸風雅了吧。
那山青得好看,那水綠得漂亮。水流鵝卵石,活潑潑有如魚翻躍,青脊面,蠻調皮,鵝卵石打個滾兒,翻個魚肚白,吸你睛,亮你眼;水伏小灣潭,清幽幽有如石賽呆,竹倒影,水沉靜,一只小鳥啾啾一聲叫,水面清圓,圓圈輕輕漾動。電腦眼,微信眼,深山深處小溪流,小石潭,來養(yǎng)你眼,你眼也是活潑潑,清亮亮,山水間走一遭,行將枯澀的眼睛,也泛起青來,轉起睛來,游目騁懷,康復了,左顧右盼,復活了。
堂客(我拙荊)戴著深度近視眼鏡,也是青山綠水清洗之故?突然間心明眼亮了。到得山盡頭,錯了,是人盡頭,堂客那眼賊亮了。我問大娘,里面還有人住嗎?大娘笑,大娘愛笑,大娘一臉笑,說,沒有了。山外有青山,人外再無人,大娘說,她是這山頭最端頭人家。我有一搭沒一搭,與山居大娘亂扯桑麻。堂客眼尖得很,驚叫一聲:“地芥菜!”她或是真?zhèn)€驚訝,再補了一句:“地芥菜!”
正是初春時節(jié),山深處,春天總是來得晚一些的,地芥菜卻是等不及了,綠油油,清幽幽,鋪滿一地,讓我堂客大驚喜。堂客卷了一下衣角,提了一下裙子,蹲下身去,纖纖玉手做林黛玉那把小鋤頭,自然不是葬花,而是挖菜,挖地芥菜。一手做鋤頭,扯一兜,甩一甩,甩掉沾根小泥;一手當竹籃,握一把,捋一捋,便將造物主之所有,拿來歸了自己。
地芥菜者,敝地所稱,擱普通話,便是薺菜;薺菜或是全國人民都愛吃的。薺菜二兩,水煎服,治痢疾;薺菜一兩,蜜棗一兩,水煎服,治內傷吐血;薺菜根,搗絞取汁,以點目中,治暴赤眼……我無痢疾,我有內傷啊(都怪你),微信時代,一個個見花流淚,見月傷心,都是暴赤眼,都需要:薺菜不拘多少,洗凈,焙干,碾為末,細研,每夜臥時,先凈洗眼了,挑半米許,安兩大眥頭,澀痛莫疑。
大娘本與我閑扯的,見我堂客在挖地芥菜,喊叫起來:“妹子妹子,莫挖,莫手挖,等等噠?!碧每鸵詾檫@一地地芥菜,是大娘所種,縱或非大娘所種,也是歸大娘所有,這一山之青山,這一水之綠水,自是這一地之主人之所有,一毫也不歸屬我等過山客。我堂客嚇著了,索了手,停工了。未幾,但見大娘轉身回屋,提了一把鐵鋤,一鋤鋤挖。噢,大娘是心疼我堂客那小手做鋤頭呢。大娘對我堂客說,你待著去,我給你挖吧。大娘說,這地地芥菜好呢,陽光照,雨露潤。地芥菜,蔭地生,陽光地更生,蔭地生的,營養(yǎng)沒那么好,陽光地生的,營養(yǎng)足。轉眼瞧去,滿地地芥菜,都生在百年竹木屋前,階前更前之小坪上,春日暖暖陽光,照得正好,綠油油葉片上,泛著春日紅紅白白好陽光。
我對種菜、扯菜、煮菜,沒多大興趣,菜事都是堂客事。大娘替我堂客挖地芥菜,我眼睛亂瞟了去,忽見大娘屋前,擺了一件鐵籠子,鐵籠子里亂草遮蓋,亂草里頭瑟瑟動,呀,有只小動物關在里頭呢。小家伙毛發(fā)銀白相雜,細細密密,甚軟。那嘴唇,粉嫩嫩的,紅撲撲的,它有多大?兔不是野兔,雞不是山雞,豬不是野豬仔仔。是什么?讓人吃驚,大娘告,是竹鼠。
竹鼠?罪過罪過。也曾幾次,舊雨新朋講客氣,邀我去店家,其中點的一道菜,便是竹鼠,竹鼠皮厚,肉嫩,人間野味,曾作我下肚物。吃過,未曾見過,不成想,下源這個深山深處,見到了真物真形。竹鼠蠻貴,一盤竹鼠,店家那里值千來塊呢!
竹鼠?這回輪到了我親家驚訝。親家姓何,名翠清。二十余年前,我家居縣城某校,堂客恰與之同事,何老師便要與我堂客結親家,她生的是女小主,我生的是女公子,結甚親家?沒想到何老師是認真的,提著酒,放起鞭炮,結親家來了。二十多年過去,便一直以親家相親近,相往來,這回肽酒之約,青山之行,綠水之游,便是何老師當中介的。何親家見了竹鼠,驚叫聲不曾響徹云霄,卻是響顫心尖:“大娘,您怎么能把竹鼠也捉了?”
何老師驚叫聲顫,眼淚隨聲在眼眶里轉。大娘,竹鼠值多少錢?大娘不明其意,曰百塊錢一斤,這只大概兩斤多,兩三百塊錢。兩百,我給買了,大娘您馬上放了,行不。哪行呢?竹鼠捉來,好難。竹鼠打洞,打半里路,我老公挖了一天洞,才挖得的。大娘,你這是要挑山外賣的吧,賣給我,不一樣?大娘不出聲,我出聲了:“何老師,你永遠都管不了這般事。這只竹鼠,你放生了,下一只,你如何見,你如何買,你如何放?”“我不管,這只我見到了,這只我就要放生它?!?/p>
大娘抱著鐵籠子,往對面竹林走。大娘沉默了半晌,答應了何老師。一起越過階檐,越過田埂,越過小溪,眾生護著竹鼠,回歸其自在山林。山路崎嶇,山邊多荊棘,何老師委托我當監(jiān)督員,她遠遠目送,放生竹鼠。大娘哪要甚監(jiān)督呢?大娘碎碎語:遠走點喔,莫再讓我家老公看到了。到了竹林邊,大娘打開籠子,竹鼠逡巡復逡巡,一躍,躍過鐵門,鉆了灌木叢,直往山上鉆去;鉆到一處沒落葉的空闊地,竹鼠回了一下眸,眼睛亮亮,有淚花閃過?灌木叢叢,落葉片片,一晃,窸窸窣窣穿木過葉的聲音,都無了。竹鼠消聲,竹鼠消影。
抬頭望,百山高聳,萬竹蔥蘢。
我心不可問。何老師佛心出聲當口,我心恰要蹦出喉來。我心是,與大娘再討個價,將這只竹鼠抱而歸,到店家問得廚師燒煮法,或直接讓店家?guī)煾翟字胫蚁砜诟V畼?,何老師佛心借嚶嚶之語出得口來,我那惡毒之心,哪還敢現(xiàn)聲?回程路上,我時不時回頭,深山深處的大娘,還見其影,竹鼠再也無尋。只在此山中,竹深不知處——人不知其處,便是最好處。
曾有可能,自深山深處,一起拿回我家的,植物如薺菜,動物如竹鼠,一個是塑料袋裝著,一個是麻布袋子裝著。結果只有地芥菜持而歸。堂客回到家,洗凈,切碎,包了餃子,堂客不放肉矣,餃子餡唯有薺菜——餃子包的是佛性素心。
責任編輯:子 非
美術繪畫:趙望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