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瑩倩
摘 ? ?要: 唐詩因短小精悍的篇幅、清麗多姿的風格廣受翻譯界的追捧,但唐詩翻譯飽受爭議。歸化與異化,作為文學翻譯的兩大策略,在翻譯中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本文通過比較許淵沖與程抱一兩位譯者的唐詩法譯之區(qū)別,分析歸化與異化兩大策略在詩歌翻譯中的具體體現(xiàn)。
關鍵詞: 歸化 ? ?異化 ? ?唐詩法譯
1.引言
中國是詩歌的國度,詩歌在唐朝達到頂峰。自十九世紀中葉,不少翻譯家和漢學家都開始嘗試將唐詩翻譯成外語,然而,唐詩翻譯一直處于“可譯”與“不可譯”之爭的中心位置。文學翻譯難,因為“一國文字和另一國文字之間必然有距離,譯者的理解和文風跟原作品的內容和形式之間也不會沒有距離,而且譯者的體會和自己的表達能力之間還時常有距離”①。詩歌翻譯更是如此。本文試圖通過歸化和異化這兩個翻譯策略,比較分析許淵沖和程抱一的唐詩法譯過程中文化差異的處理。
2.歸化與異化:平衡文化差異的天平
李賦寧先生在《世界名詩鑒賞辭典》序中寫道“我認為詩歌是世間一切最好的思想和言論”②最優(yōu)美的表達。然而,由于中西方文化之間的差異,導致中詩西譯困難重重。許淵沖在《翻譯的藝術》中曾談到中文與法語之間,對等的詞匯僅占百分之四十。同時,中文簡短凝練、多四字成語典故、文化內涵豐富;法語結構嚴密、邏輯性強,然而為表達意義的精準性,語言往往略顯拖沓。因此,在唐詩外譯過程中,要將詩歌用另一種語言原汁原味地還原,就成了理論上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然譯詩雖難,在實踐中并非不可實現(xiàn)??死锼沟侔病だw表示:“詩歌翻譯不僅持續(xù)了幾個世紀,而且現(xiàn)如今,西方成千上萬的詩歌都為譯作?!雹垡獙崿F(xiàn)詩歌翻譯,最難處理的是深層次的文化內涵,歸化與異化這兩種翻譯策略便可視為平衡文化差異的杠桿。
奈達是歸化派的代表人物,他提出“最貼近的自然對等”的概念,認為:“再現(xiàn)最近似而又自然的譯文,其效用和認可度很大程度取決于讀者?!雹芤虼?,歸化主張使源語文本盡可能的貼近目的語讀者的文化與思維慣性,而不將源語的文化強加給目的語讀者,使讀者在閱讀譯本時輕松、流暢,無因文化差異而導致的理解障礙。然異化則與歸化相反,美國學者韋努蒂受到施萊爾馬赫的啟發(fā),提出“異化”這一翻譯策略。在《譯者的隱身——翻譯史論》中,他主張譯者選擇異化的翻譯策略,以期“把外國文本中的語言和文化差異表現(xiàn)出來,把讀者送到國外去”⑤。翻譯,作為一種跨文化的復雜活動,它的實現(xiàn)離不開歸化與異化這兩種翻譯策略,古詩翻譯更是如此。下面我們將通過分析許淵沖和程抱一這兩位譯者的唐詩法譯看看歸化、異化在其中的合理運用。
3.許淵沖與程抱一唐詩法譯比較分析
“美”是許淵沖在翻譯領域的畢生追求,在他看來,“為了更美,沒有什么清規(guī)戒律不可打破”⑥。在求美上,許淵沖不遺余力,甚至將自己的翻譯理論概括為“美化之藝術”,可見“美”在許淵沖譯作中至高無上的地位。“美”這一指導性思想在許淵沖詩歌譯作《中國古詩詞三百首》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
王昌齡的這首《出塞》蘊含了兩個文化因素:“龍城飛將”和“陰山”。許淵沖將《龍城飛將》直譯為le Général aux ailes du dragon。事實上,《龍城飛將》意指中國兩大名將“衛(wèi)青”和“李廣”。衛(wèi)青的首次出征就是奇襲龍城,揭開了漢朝和匈奴戰(zhàn)爭反敗為勝的序幕,李廣同為阻擊匈奴的大將,因其驍勇善戰(zhàn),匈奴人畏稱他為“飛將軍”?!瓣幧健?,被譯為nos monts。陰山位于內蒙古,在古時,匈奴人經常翻越陰山侵犯漢王朝。面對這兩個文化因素,許淵沖沒有選擇將它們原原本本再現(xiàn)還原,而是選擇刻意淺化這兩個文化意象,避開了令外國讀者費解的中國歷史典故。因為在許淵沖看來“沒有相同的歷史原因,就引不起相同的聯(lián)想,也就不容易傳達原詩的意美”⑦,所以,與其刻意追求“意似”導致外國讀者的不理解,不如選擇變通淺化造成閱讀障礙的歷史典故,實現(xiàn)“意美”。在《出塞》這篇詩作的譯文中,許淵沖為了重塑原詩之美,在“音”“形”上下足了功夫。在音美中,原詩的韻字為“關”“還”“山”,押“an”韻,譯文同樣押韻,其韻法為兩行轉韻(AABB),第一句的“ancienne”與第二句的“l(fā)ointaines”押韻,第三句的“dragon”與第四句的“monts”押韻。在形美上,原詩為七言絕句,譯詩每一句均為十二個音節(jié),采用了亞歷山大體。由此可見,“美”之于許淵沖來說,無異于和璧隋珠,文學詩歌翻譯就是把原文的美轉化為譯文的美,把一國文化的美傳遞給全球。許淵沖甚至主張,在真與美不可兼得的情況下,可以“為了求美,甚至不妨失真”⑧,只為外國讀者能如通曉中文之人一般,身臨其境地感受唐詩之美。不得不說,許淵沖的詩歌翻譯深受歸化策略的影響,其譯作毫無生硬的翻譯感,內容流暢如瀑布傾瀉而下,外國讀者讀來可謂酣暢淋漓。
與常年浸淫在中國文化氛圍中的許淵沖不同,定居法國的程抱一被外媒稱為“東西方文化間永不疲倦的擺渡人”,在程看來,文化強調的是自身的異質性,然而文化作為集體智慧的結晶,如若封閉自守,不與其他文化交流就會喪失生命力。在詩歌翻譯上,程抱一有野心,他認為:“文化與文化之間是可以相互連接的,是可以相互滲透的?!雹崴?,較之許淵沖求美以期讀者知之、好之、樂之的詩歌翻譯,程抱一的唐詩法譯更是充滿了唐詩的骨骼與血肉。
在程唐詩譯作《中國詩畫語言研究》中,每一首詩譯者都“給出原文、逐字對譯和意譯”⑩。許淵沖由此總結出程抱一唐詩法譯的三個步驟:“既使法國讀者了解了中國詩的原型,又從字到句,從句到詩,逐步使人理解中法詩異同?!眥11}
在這首唐詩的翻譯中,程抱一將《登鸛雀樓》這一文化要素直譯為le pavillon de Cigognes,然而,在該詩譯文下方,程抱一加了一個注釋,解釋《登鸛雀樓》:“鸛雀樓位于山西省東南部黃河轉彎處,以其美妙的全景觀著稱?!眥12}通過這個注解,外國讀者就能立即領悟到這首詩歌描寫的是從鸛雀樓登高望遠的美麗景色。原詩的頭兩句在詞語上互為對仗,“對仗”是中國詩歌特有的修辭手段,為了向外國讀者展現(xiàn)這種獨特的形式美,程抱一的譯句也遵循對仗:“l(fā)e soleil blanc”對“l(fā)e fleuve jaune”“décline par-là”對“se rue vers”“l(fā)es montagnes”對“l(fā)a mer”。原詩后兩句遵循對偶原則,“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互為串對,即:“更上一層樓”是對前一句《欲窮千里目》的回答,是前一句的繼續(xù)。程抱一在翻譯中也十分注意詩歌形式的還原,為了體現(xiàn)該詩三、四句的關系,程抱一在第三句“欲窮千里目”的譯文后面巧妙加了一個冒號,完美揭示了第三、四句之間的邏輯關系:如何看到更遠處的美景?就要登上更高一層樓。由此,第四句“Monter encore dun étage”便成了第三句“Vaste pays quon voudrait dun regard embrasser”的延續(xù)和解釋。在翻譯“千里”時,程抱一沒有選擇一直遵循的異化原則,將“千里”直譯為“mille li”,而將其譯為“vaste pays”。這是因為程抱一深知,“千里”在中文里是一個模糊的概念,它并不具體指“一千里”而是比喻“距離遠”。因而,雖然程抱一的唐詩法譯,較之許淵沖而言更傾向直譯,旨在向外國讀者展現(xiàn)純粹的中國古詩,但是程譯詩歌并不刻板遵循原詩,以至于一字不增、一字不減、一字不改,譯者知道根據自己深厚的文化底蘊對譯作做出適當的調整。不過,對于程抱一的來說,“調整”的前提是忠實,因為他牢記自己翻譯的使命,那就是:“把法國優(yōu)秀文化介紹到中國,把中國好的東西帶到法國來,把兩國的文化精品運過來,運過去?!眥13}
通過上述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求美”對于許淵沖來說是翻譯的最高標準。在《中國古詩詞三百首》序言中,許開門見山:“喬治·杜哈曼說:創(chuàng)造是人類最值得擁有的快樂。叔本華說:愉悅的最高境界在于創(chuàng)造美?!眥14}較之忠實于原詩,許淵沖更在乎的是譯詩的流暢性所帶給外國讀者美的體驗,所以許譯詩歌更偏向于使用歸化策略。然程抱一他渴望的是“光自東方來,智慧之光從東方來,借‘東方之光,不僅讓西方人發(fā)現(xiàn)東方(中國)和自身,也讓東方人看到西方,映照出自己的身影”{15}。在讓西方人發(fā)現(xiàn)東方文化這一目的的驅使下,程抱一的翻譯中不乏異化策略的影子。下面就將許淵沖和程抱一法譯詩歌進行比較分析,看看二者的相異之處。
在原詩中,存在幾個文化意象:“隴西”“匈奴”“貂錦”及“無定河”。在許淵沖的譯文中,這些文化因素幾乎消失殆盡。“隴西”被譯者刪除,譯為“l(fā)e champ de bataille”;“匈奴”譯為“l(fā)ennemi”;“貂錦”譯文“guerriers”;“無定河”譯文“l(fā)a rivière”。許淵沖的唐詩譯作經常將文化因素抹去,究其原因,也許就是呂叔湘先生所總結的:“中西詩人感興的不同,可以引起中國詩人的詩興的事物未必能觸發(fā)西方詩人的靈感,西方詩人所表達的情感和思想也往往是讀慣中國詩的人所不易領悟?!眥16}
反觀程抱一的譯文,原詩中所涉及的文化要素基本都在程譯詩歌中得到體現(xiàn)?!半]西”音譯為“l(fā)ong-hs”,“匈奴”譯為“l(fā)es Huns”,“貂錦”譯為“l(fā)es zibelines”,“無定河”譯為“l(fā)a rivière Errance”。除了“無定河”的譯文采用原文的引申義外,其余的文化要素都運用直譯的方式。這種對原詩極其忠實的翻譯必然會造成外國讀者的理解障礙。為此,程抱一又采取加注的方式作為對原詩文化意象的解釋。他寫道:“隴西:西北邊疆地區(qū),在陜西和甘肅?!眥17}“‘貂錦指中國將士身穿的外衣”{18};《無定河》為“陜西北部的河流,因其經常改道而得名,在此也影射無人掩埋的死者之魂的游蕩”{19}。程抱一的法譯詩歌,最大限度地忠實于原詩,保留了文化與語言的異質性,體現(xiàn)了他的翻譯觀,即令外國讀者“捕捉和感受詩句的某些隱秘的色調的變化”{20},最終實現(xiàn)借東方佳釀,澆西人塊壘的喜人成果。
4.結語
許淵沖和程抱一這兩位譯者在詩歌翻譯上都靈活運用了歸化異化這兩個翻譯策略,達到了傳播中國古典文化的目的。許淵沖在翻譯理論著作《文學與翻譯》中曾引用茅盾評價何為好的譯者時所說的話:“好的翻譯者一方面閱讀外國文字,一方面卻以本國的語言進行思索和想象;只有這樣才能使自己的譯文擺脫原文的語法和語匯的特殊性的約束,使譯文即是純粹的祖國語言,而又是忠實地傳達了原作的內容和風格?!眥21}不得不承認,在翻譯中,許淵沖一直身體力行實踐這一理念,不拘于原文條條框框,以創(chuàng)補失,使外國讀者在讀譯文時能感受到讀原作一樣的美的感受。程抱一,半個多世紀旅居法國的人生經歷,令他對西方文化置之不顧,長年累月浸淫在另一種語言的動聽音符下,讓他已然成為“另一個人,也許無法定義,但確實是另一個人”{22}。然而,母語中文仍源源不斷地給予他養(yǎng)分,猶如一個不求索取的乳娘,豐富他的精神世界。所以,生于華夏大地沃土下的程抱一無時無刻不在嘗試讓東西方兩種文化得以共生。許、程二人,不論他們的翻譯策略和翻譯風格如何,二者都實現(xiàn)了為譯而生的目標:搭建中西方文化交流之橋梁。
注釋:
①錢鐘書.七綴集[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78.
②辜正坤,主編.世界名詩鑒賞詞典[K].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
③RAGUET Christian. Traduire ou vouloir garder un peu de la poussière dor: Hommage à Paul Bensimon[M]. Paris: Les presses de la Sorbonne Nouvelle, 2004:1.
④NIDA Eugène A. Language, Culture and Translating,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1997:82.
⑤韋努蒂·勞倫斯,著.張景華,白立平,蔣驍華,主譯.譯者的隱身——翻譯史論[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9:6.
⑥⑦許淵沖.翻譯的藝術[M].北京:五洲傳播出版社,2006:3,74.
⑧許淵沖.新世紀的新譯論[J].中國翻譯,2000(3):2.
⑨{22}程抱一,著.張彤,譯.對話[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66,83.
⑩{12}{17}{18}{19}{20}程抱一,著.涂衛(wèi)群,譯.中國詩畫語言研究[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115,119,135,135,13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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