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xì)竹

打開門，我剛喊了一聲“媽”，話卻斷在了嗓子口——媽癱倒在地上，一只胳膊伸向客廳柜子上的電話。她的旁邊，是橫倒在地上的拖把，身下是一片將干未干的水漬。

我嚇得六神無主，來不及脫鞋就往她跟前沖去。幾米的距離，我慌亂地喊了好幾聲“媽”，她卻沒有絲毫的回應(yīng)。奔到媽媽跟前，我伸手觸了一下她的鼻息，還好，雖然紊亂，卻還在呼吸。我的心緊貼著嗓子眼兒亂跳不停，趕緊起身撥了120。電話就在柜子上，距離媽媽的手只有20多公分的距離，但是她卻沒有抓到。

等待救護(hù)車趕到的過程里，我煎熬萬分。我不敢去扶媽媽起來，以前爸爸沒過世的時候，我就聽他說過，老人摔倒昏迷的話，不能隨意搬動。我用臉貼著媽媽的臉頰，她臉上的皮膚那么松弛，全是褶子，堆疊在一起。我一直沒注意到她這么瘦，我的臉靠上去，她的顴骨硌得我心疼。媽媽的臉冰涼冰涼的，眼窩里噙著一汪淚水，我給她輕輕拭去，涼得刺手。我不知道媽媽在冰涼的地板上躺了多久，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而不能扶她起來。

媽媽中風(fēng)了，腿腳不能走路，只能坐在輪椅上。沒有好的康復(fù)辦法，只能做一些日常的康復(fù)訓(xùn)練，慢慢恢復(fù)。

出院后，媽媽坐不住了，她讓我給她買毛線，要給外孫女織毛衣。我想，反正就當(dāng)是康復(fù)訓(xùn)練吧，我答應(yīng)了媽媽。

媽媽從來都以自己手工靈巧而自豪，這次，我給她買了三斤不同花色的毛線，特地囑咐說：“媽，你得織得好看一些??！”媽媽神氣地說：“放心吧！相信你媽的水平吧！”

可是，三天了，我看到毛衣只織出了幾針。那天，我晚上去幫媽媽喝過水，替她關(guān)了燈，囑咐她早點休息?？墒钱?dāng)我夜里起來倒水喝的時候，發(fā)現(xiàn)門下的縫隙里透著一小行淡淡的光。我走到門口，聽到媽媽的聲音：“織不出……織不出……”客廳的窗子有點縫隙，風(fēng)刮過時發(fā)出尖銳的呼嘯，混著媽媽的念叨，那么讓人揪心。從門縫里看過去，媽媽的眼睛里全是絕望。

我的手握到了門把手上，最終，我悄悄踱回了房間。那一夜，媽媽的眼神始終回蕩在我腦海里，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未眠。

媽媽開始自卑，怕成為我們的拖累。每天見到我的老公徐鵬，她總是東拉西扯地問徐鵬最近工作怎么樣，累不累。徐鵬的回答越來越不溫不火，媽媽的語氣就更卑微。

那天晚上吃飯，我盡量把她扶到餐桌前一起吃，不讓她覺得自己被孤立。媽媽捧著碗，手卻一直在顫抖。碗忽然“啪啦”一聲摔在地上。徐鵬微微皺了下眉說：“你倒是給換個不銹鋼的碗??！”

我重重地把碗往桌上一放，怒目盯著徐鵬說：“你什么意思？”徐鵬爸媽重男輕女，因為佳佳是個孫女，執(zhí)意不來幫著帶孩子，是我媽把佳佳一手拉扯大，可是徐鵬現(xiàn)在卻透露出嫌棄媽媽的意思。我跟徐鵬轟轟烈烈地吵了一架。

第二天，媽媽態(tài)度很堅決地跟我說她要回老家去，她說她想請個保姆護(hù)理。往常她把所有的退休金貼補(bǔ)了我們的日子，但是現(xiàn)在她說想用退休金請個保姆。

我試圖挽留，但是，每一句話都那么蒼白無力，以前媽媽就說過，一個媽養(yǎng)十個孩子都養(yǎng)得起來，但是十個孩子養(yǎng)一個媽也養(yǎng)不活。想到媽媽的這句話，我不敢直視她一眼。

保姆是我聯(lián)系的，我跟她簽了協(xié)定，每個月2300元，幫著媽媽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翻翻身子、推她出去曬曬太陽，我要她在媽媽面前說她的工資每個月僅需1600元。

就連這1600元，媽媽也要執(zhí)意自己出。我默默答應(yīng)了，我知道，如果我要幫她付錢，她是一萬個不肯。私底下，我再支付保姆700元。

為了媽媽能得到好的照顧，我特意留在老家試用了保姆三天。保姆看上去很精神，人也勤快。初次見面的時候，還拎了一瓶自釀的藥酒送給我媽，說對治療中風(fēng)有好處。這么懂人情世故又熱心的人，我和媽媽都覺得很滿意。囑咐好一切事宜后，我回了廣州。

長沙離廣州坐高鐵只要三個小時的車程。我自我安慰說，媽媽在老家養(yǎng)病，這樣她心里也舒服一些，而且我可以隔三岔五地回來看望她。

媽媽的心情似乎的確不錯，每次我打電話回去，都是護(hù)工幫忙接電話，她說：“小竹，找你媽是吧？你媽正在看電視看得樂呵呵呢！”她說，“大姐，你女兒小竹的電話——”她拖長的聲音里，帶著喜氣洋洋的樂呵，讓我感到媽媽是快樂的。而媽媽拿起電話時，也總是一個勁兒地夸護(hù)工阿姨把她照顧得妥帖。

于是，我回家看望媽媽的日子便一再延期下去。

清明節(jié)，我借口給爸爸掃墓，拖著老公和女兒一起回了趟老家。老公去泊車，我和佳佳先提了東西上樓，走到家門口，我停下來，整了整佳佳的衣領(lǐng)，對她說：“佳佳，你想不想外婆啊？”她重重點頭，我說：“那你一會兒見到外婆就告訴她你很想她，好嗎？”女兒一副小大人的樣子，說：“我等下要使勁親外婆！”就在這時，一陣咆哮聲從家里傳了出來：“你這個死老太婆，跟你說了，讓你不要亂動，你又把暖瓶踢翻，你是想累死我??？要不是看在你女兒給的工資還不錯的份兒上，我真想收拾你一頓，快，把那本書給我撿起來！”

我飛快地開門，媽媽的話還是鉆進(jìn)了耳朵：“好妹子，只要你跟我女兒說我好好的，你怎么著都行……”

我沖進(jìn)家里，指著大開的大門對保姆說：“給我滾！”

保姆一時錯愕愣在原地，佳佳倒沖了過去，抱住保姆的腿惡狠狠地咬了下去，保姆吃不住疼叫了起來，把佳佳使勁扯開。佳佳哭了起來，邊哭邊喊：“我不許你欺負(fù)我外婆！”

我回頭看見，一直愣在旁邊的媽媽也哭了。

保姆氣哄哄地走了，我打電話給家政公司重新安排了一位保姆，媽媽聽我打完電話，囁嚅著說：“其實也可以不用保姆的，我自己能行?！蔽覕[了擺手，說：“就這樣吧?！?/p>

后來上來的老公，問明情況后臉色陰郁，但并不是擔(dān)憂媽媽的生活。往回走的時候，他問：“你媽這病得什么時候才好？”我聞言心里一驚，心灰意冷，我媽身體好的時候，照顧佳佳，拿錢補(bǔ)貼我們，他天天親親熱熱地說“咱媽”；我媽一中風(fēng)，沒利用價值了，就成了“你媽”！

老公停車熄火，下定決心一般對我說：“把你媽送到養(yǎng)老院去吧。那邊環(huán)境好。長沙現(xiàn)在房租也漲得快，房子騰出來還能租點錢補(bǔ)貼，我們每個月也不用多花那700塊錢了?！蔽耶?dāng)然知道很多養(yǎng)老院辦得不錯，但他一口一個“你媽”，以及迫不及待想把我媽甩掉的心情，都讓我氣急攻心。

我怒極反笑：“徐鵬，可以啊。不過，以后你媽你爹也不要老惦記著過來跟我們一起住，也送養(yǎng)老院，好不好？”徐鵬的臉立馬黑了：“我爹我娘身體好著呢，過來還能幫忙帶佳佳?！蔽翌澏吨f：“他們也總有老的那一天！你別忘了，我有那一天，你也有那一天。你現(xiàn)在動不動就想甩掉累贅，小心以后你女兒有樣學(xué)樣！”

一直在后座抽泣著的佳佳停了下來，瞪著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看著我們。

我拉上佳佳又連夜跑回娘家。在火車上，我教佳佳，回外婆家，你要乖。佳佳歪著頭，一臉的乖巧，說：“媽媽你放心吧，我不會說你和爸爸吵架的事。”四座頓時靜悄悄，周圍的人都看著我，我的眼淚，沒有忍住就下來了。

回了家，佳佳沖到外婆身邊撒嬌。媽媽摟著佳佳笑著。她看了看我，一臉的疑惑，但是什么也沒問。住在媽媽家，我總給自己把事情安排得滿滿的，怕空出時間來多想。一想就心疼，怕一難過就被媽媽發(fā)現(xiàn)端倪。

陪媽媽參加康復(fù)訓(xùn)練，看著醫(yī)護(hù)人員把她的腿使勁往下壓，往后拉，她一聲不吭，光額頭上冒汗。我說：“疼不疼？要不別練了，我有時間照顧你?！彼裁匆矝]說，示意醫(yī)護(hù)人員再用力。

她訓(xùn)練得比誰都用功。別的人扶著器械走十步，她就丟開器械走五十步；別的病患一天康復(fù)訓(xùn)練2小時，她一定要堅持4個小時。每一天衣服不汗透，她是不出來的。那天從醫(yī)院回家的時候，我扶著她，說：“慢慢來啊，急什么?！彼龥]說話，過了一會兒，她喃喃自語一般：“要快點好啊，我得快點好起來?！?/p>

晚飯的時候，媽媽說想喝飲料，讓我去超市買。我剛出小區(qū)門口，一摸口袋忘記帶錢包，又折返回家。進(jìn)了門，媽媽躲在房間里打電話，近乎哀求的語氣像鋼針一樣扎著我的心：“徐鵬，我知道你和小竹吵架了，這事怨我。她性格強(qiáng)，你來道個歉接她回家吧，媽求你了……”

我忍不住了，推開門用力地喊了聲“媽媽”，媽媽嚇了一跳，望著我有些局促不安，她聲音低低地對我說：“就是怕拖累你，還是拖累你了，媽對不起你，媽不是成心的?！?/p>

那些說不出口的苦，一句話都被媽媽沖得泥沙俱下。那天，摟著媽媽的頭，我哭得歇斯底里，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翻滾：媽，你養(yǎng)一個女兒養(yǎng)得起，女兒養(yǎng)你一個媽也能養(yǎng)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