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樹

1.新上司

春節(jié)剛過，上班的第一天，新來的老總在副總的引導下，來到我們部門。作為部門負責人，我起身迎接，準備向新老總介紹自己的屬下?？墒?，當他出現(xiàn)在門口時，我呆住了——林朗！闊別10年之后，我們居然還能夠重逢，而且是以這樣的方式。

多年的危機公關經驗讓我養(yǎng)成了臨危不亂的素質，我迎上去，伸出右手，做好了被冷遇的準備。然而，林朗已不再是10年前那個為了挽留我們的愛情整夜在宿舍樓下彈吉它，將嗓子唱啞的青澀男孩兒。

他伸出手，象征性地握下我的指尖，迅速松開，很場面地說：“肖部長，我初來乍到，還希望多支持！”“您言重了，這是我的職責所在?！蔽乙惭杆俚鼗謴土寺殬I(yè)狀態(tài)。

可是，當林朗與大家寒暄之后走出門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額頭上全是汗珠。

尷尬在當晚就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晚上，公司為兩位老總舉行迎新送舊酒會，林朗有意地頻頻向我舉杯，并以各種貌似合理的借口讓我成為同事們敬酒與罰酒的對象。那樣的場合，除了招架，我沒有婉拒的余地。我想，如果將我灌醉可以讓林朗覺得報仇雪恨的話，那么我可以爛醉一次。

畢竟，當年，是我向他提出了分手，為了留在這個城市，為了一個自認為可能更加美好的前程。

雖然最后喝到幾乎無法站立，但我還是記得給老公打了電話，讓他來酒店接我。別的東西都記不清了，但卻依稀記得當我那長相普通的老公扶著我鉆進出租車的那一刻，林朗眼神里的得意。

10年之后，我并沒有過上當初夢想的那種香車豪宅的美好生活，只是嫁給同為公司職員的老公付革，過著時不時要為房貸憂心一下、時不時可以拿一些小品牌犒勞自己的普通工薪階層的日子。

想著這些，我不禁悲從中來，但是立刻我便振作了起來，何必為一個舊人毀掉多年來的歲月靜好，畢竟幸福是內心的感受，而不是一場秀。

新老總找各部門負責人去談話，我不可避免地與林朗單獨面對。他開門見山地發(fā)難：“我以為，10年之后再見你，你應該是市長夫人了呢！”我起身要走，他繼續(xù)發(fā)難，“你怎么如此沒有職業(yè)素養(yǎng)？作為危機公關部的經理，你應該知道如何做到寵辱不驚?！?/p>

我站住，盯著他的眼睛回復：“作為一個職業(yè)經理人，公私分明是你最起碼的職業(yè)素養(yǎng)，不是嗎？”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過后，他開始例行公事地向我了解部門的情況，我據實相告，然后禮貌地離開。

然而，接下來的日子并不好過，我部門的工作屢屢遭到批評，成為了公司里表現(xiàn)好了不會被表揚，但稍有差池一定會被一批再批的對象?？上攵?，如此情況之下，我?guī)ьI手下工作起來有多難。

我想到了辭職，可是很現(xiàn)實的問題是，一旦失業(yè)，我和老公就會面臨著解決得了早餐、解決不了房貸的危機。更何況，我在這一行做了10年之久，10年的心血一筆勾銷，我輸不起也舍不得。我決定找林朗好好談一次。

顯然，對于我的到來，他早有準備。他毫不忌諱地對我說：“如果我是你，會在我來的第一天就選擇瀟灑地辭職，何必自取其辱呢？”“我跟你不一樣，我需要養(yǎng)家糊口。還有，我來找你，是想告訴你，因為你的為難，讓我變得更加努力、更加謹慎，這是多么難得的歷練。不記得哪位經理人說過，讓員工成長是一個公司最好的福利。所以，謝謝你！”轉身離開他的辦公室時，我躲進衛(wèi)生間里淚如雨下。這樣的職場，對于我來說，的確是一種煎熬，可是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頭？

2.背鍋

當林朗第N次在部門經理會議上批評我時，公司的副總方君找到了我。他告訴我，年底，公司的董事會會對林朗做民主測評，如果反對票超過半數(shù)，那么總經理就要被解雇。

“林朗一直都很不喜歡你，看得出來，只要他在，你就沒好日子過。所以，你只需把你部門的人搞定，其他的票數(shù)由我來做工作?！?/p>

我承認，方君的話對我存有很大的誘惑力，我知道只要林朗存在一天，我的情緒就會一直如此永無天日地郁悶下去。我答應方君好好考慮，擇日答復他。

平心而論，林朗稱得上一個合格的職業(yè)經理人。自從他來了之后，公司從管理到業(yè)績都有所上升——10年的時間，他成長為一個優(yōu)秀的職業(yè)經理人?？墒牵趯Υ疫@件事情上，我看到了他的狹隘，不過，如果我是他，我會做到以德報怨、處之泰然嗎？那些天，我想起了很多舊事：林朗站在我宿舍樓下，唱到嗓音嘶啞的樣子頻頻在我腦海里閃現(xiàn)。

年少時的我就是那樣，想離開時便抽身而出，全然沒有顧及到對方的感受。與自己當初的絕決相比，林朗如今的為難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沒有再去找方君，也沒有將這件事拿到林朗那里去邀功。我想，除了要在公司里謀生做事，我還要做人?？墒?，方君在久等不見我的消息后，惡人先告狀地到林朗那里投訴了我，黑白顛倒地聲稱我曾經有意與他聯(lián)手推翻林朗。我再次被叫到了林朗的辦公室，百口莫辯地面對這件事情。面對林朗的暴跳如雷，我只有沉默。

第二天，我又被他叫到了辦公室，他開口便問：“為什么還不遞辭呈？”“因為我遞了，就意味著要蒙受不白之冤，我背不起這個黑鍋。我如果就這樣以策反之名從這個公司走了，從此可能再也不會有哪個公司敢要我?！蔽曳瘩g他。

“既然你覺得是黑鍋，為什么不為自己爭辯？”林朗質問我。“許多事情，越描越黑。而且，我不希望這件事弄得公司上下雞犬不寧、人心渙散。你需要這個公司的穩(wěn)定，我需要這個公司來養(yǎng)家糊口。”

又是沉默，過了很久，林朗突然問我：“肖楚，你們的日子過得并不寬裕，對嗎？”他的聲音突然柔和下來，這是我們10年之后相遇，他唯一一次柔聲對我說話。

我看著他，不知如何作答。

“你知不知道，看著你現(xiàn)在為一個飯碗委曲求全，我既痛又恨！如果當初你不離開我，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嗎？你是不是覺得，看著你每天擠公交車，穿山寨名牌，精打細算地生活，我心里無比快意？”林朗說不下去了，他抓起桌子上的車鑰匙，走出門去，把我一個人留在他的辦公室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5分鐘后，我收到他的短信：“我在地下停車場等你?！?/p>

我不知道這樣單獨去見林朗，會發(fā)生什么，又意味著什么。但我知道，從林朗來的那天起，就會有這么一天，我必須跟他單獨面對，解開我們之間的結。否則，我們都不好過。于是我去了，甚至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離開公司，哪怕是另謀低就。

在林朗的奧迪Q7車里，他把一個大大的手提袋扔給我。我看了，里面有衣服、首飾，我知道它們都價格不菲?？僧斂吹绞畮缀小吧虾眉选痹妒砥瑫r，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10年過去了，他還記得我當初的最愛。

“謝謝你林朗，只是，我已經不喜歡吃薯片了。還有，這些禮物我不能接受……”擦干眼淚，我無比堅定地對林朗說。

“你真的是變了很多……你離開我，難道就是為了嫁給一個連老婆吃薯片都供不起的男人嗎？肖楚，你要是嫁給一個比我強的男人我無話可說，你嫁給這樣一個前景暗淡、根本給不了你幸福的老公是成心惡心我對不對？”林朗的眼睛紅紅的，像一只暴怒而受傷的雄獅。

我承認，與當年相比，當下的林朗更讓我心動，可是，我無比清醒地知道自己沒有心動的資格，更不應該有心動的念頭。努力控制住激動的情緒，我緩緩地說：“林朗，對不起。我知道這三個字無法彌補10年前我?guī)Ыo你的傷害。說實話，我老公付革不是我心目中理想的愛人，可是，他知足、善良，他悄悄地改變了我對人生的許多態(tài)度。

“我跟付革談戀愛時，恰好是我爺爺腦血栓加老年癡呆同時發(fā)病的階段，生活不能自理。家里雇了無數(shù)次保姆，最后都受不了這份累跑了。付革在去我家第二次后，就全權接管了照顧我爺爺?shù)闹負?。幫我爺爺端屎端尿、洗澡翻身，周六周日推著輪椅帶他出去看風景，整整兩年，直到把我爺爺體面干凈地送走。

“他沒有車，可是每天都在公交車站接送我，風雨無阻；知道我工作不開心，他每天加班加點做兼職，希望能夠養(yǎng)得起我……

“對不起，林朗，我無意在你面前曬所謂的幸福，我只是想說，這些年，我可以不成功，但是我不能不成長。盡管并沒有過上當初我設想的大富大貴的生活，但我對現(xiàn)狀無比知足。因為我知道，自己擁有一個不是口袋里裝滿錢，而是心中裝滿愛的男人，這才真的叫‘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林朗，我要很正式地跟你說聲‘對不起，我為自己當年對你的態(tài)度、處理問題的方式向你道歉……還有，看到你有今天的成就，我真的為你高興?！闭f完這一切，我的心底突然間無比的輕松?？纯词直?，已經是下午5時，這天是周末，付革會來單位接我，然后我們一起回我媽家。

我推開車門，準備起身離開。關于我的去留，我已經不再關心，因為那不是我自己可以掌控的。

“肖楚，這些東西你收下吧。這不是一個上司在賄賂下屬，而是一個朋友對另外一個老朋友的一點兒心意?！彼f。我關車門的手停下來。說實話，這些貴重的禮物對我來說，的確是一種負擔。

可是，看著林朗真誠的表情，我還是選擇了收下，選擇用這樣的方式結束我們之間的尷尬，讓曾經的情人用這樣的方式轉為朋友。

走了幾步，林朗開車跟了上來：“肖楚，我送你，別為難，只是順道而已?！蔽蚁蛩麚]揮手：“你的Q7會讓我老公吐血的。明天見，林朗！”

3.和解

從那天開始，我再沒有受到過林朗的刁難。相反，我可以感覺得到他時時處處對我的關照。

我像所有知恩圖報的員工那樣，以忠誠和勤奮作答。我只想用這種公對公的方式，避免任何的曖昧在我和林朗之間發(fā)生。林朗的助理被調往杭州分公司做總經理，總經理助理一職暫空缺，林朗找到我，希望我能夠擔當起這個職位。

我問他：“為什么是我？”林朗回答：“我覺得你能夠勝任，在公關部經理這個位置做了10年，你的成績大家有目共睹。你冷靜穩(wěn)重、靈活多變，我希望你能夠再給自己的肩上壓一些擔子，我這也算是舉賢不避親?！?/p>

聽著林朗的表揚，我很開心，但我還是選擇了拒絕，我笑著對林朗說：“林總，謝謝你的賞識。說實話，我對這個職位很感興趣，可是，今天的你魅力四射，我害怕與你如此貼身相隨，我會不小心愛上你。當然，我再強調一下，我對你的為人無比相信，主要是我對自己沒有把握?！?/p>

林朗大笑：“肖楚，你還像當年那么爽快?！蔽乙卜潘上聛?，真誠地對林朗說：“林朗，說真的，不管發(fā)生什么，不管怎樣的職位，我會是你永遠的親信。把這個名額給別人吧，你新來不久，根基不牢，需要更多的自己人。所以，別浪費了這個名額和這個機會?！?/p>

林朗看著我：“謝謝你，肖楚。謝謝你如此為我著想，也謝謝你讓我們之間變得如此輕松。”

我笑了：“其實，林朗，我也謝謝你?！?/p>

林朗伸出手，用力地握住我的手：“祝賀我們從情人變成戰(zhàn)友。”

我回握住他的，想笑，淚卻先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