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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三年后,嫌疑人吳謝宇歸案

2019-05-09 09:18湯禹成
南方周末 2019-05-09
關(guān)鍵詞:南方周末

南方周末記者 湯禹成

到福州去找謝天琴之前,吳謝宇的舅舅回過一次老家。他和鄰居說找不到姐姐,打電話都是外甥接的。

謝家人曾向鄰居敘說吳謝宇可能的動機。在以母親名義舉巨債前,吳謝宇就曾向母親和舅舅借了很多錢,到后來,連母親都讓舅舅別再借錢給他了。

吳謝宇的小姨說,他們最好奇的是媒體報道中空白的那部分——孩子上北大后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老人離世前,女婿杜明海想提吳謝宇的名字卻又不敢提,如鯁在喉。他知道老人心里惦記著唯一的孫子,希望他有個落點。

南方周末記者 湯禹成

南方周末實習(xí)生 蔣芷毓 李霽

發(fā)自福建仙游、福州、重慶

圍繞2016年北大學(xué)生吳謝宇疑似弒母案的兩個家庭,一個支離破碎,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

這是兩個結(jié)親二十多年的同鄉(xiāng)家庭,卻因種種原因從未往來,直到他們共同的驕傲——家里那個考上北大的孩子,將他們同時推入黑洞。

他們小心翼翼等候著那個所謂的真相——“小宇為什么殺他媽媽?”

對真相的判斷藏于他們心底。吳謝宇的舅舅謝添曾對悲劇原因下過斷語:“我姐一生清苦、清貧,也有種清高,或者說是人格潔癖,從而注定了悲慘的結(jié)局?!钡丛傧蛎襟w解釋更多。

在和謝家往來密切的鄰居講述中,親屬們似乎也早已逼近真相。差的一口氣只是:“孩子上北大后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施害方與受害方來自同一個家庭,幾乎所有人的表達(dá)欲都被封死,保持緘默成了他們共同的選擇。直到2019年4月20日,消失三年多的吳謝宇在千里之外的重慶被捕,緘默不得不被打破。

親友們曾打電話向警方詢問案情,無果。一些在警方有線人的媒體往往比他們知道案件更多進展。

在持續(xù)數(shù)日的采訪中,多位親友都表態(tài)“希望你們不要再來打擾了”。但他們依然會點開每篇有關(guān)吳謝宇的報道,試圖找尋些什么。

父母雙盲家庭的長女

吳謝宇母親謝天琴的老家在仙游縣城老區(qū)一條逼仄的巷弄里。建好的新房沒有裝修,四顧無人。謝天琴曾在此長住,與父母和弟弟妹妹一起,一家五口。那時的家,只是一個一層樓的小院。

謝天琴的父母都是盲人。父親曾是一名大學(xué)老師,他在“文革”中被劃為右派,后來得以平反。閑居在家而兒女又未長大的日子,主要靠海外的兄弟寄些錢回來過日子。

長貧難顧,相熟多年的鄰居記得,謝家一度需要靠遠(yuǎn)親接濟才能吃得飽飯。

謝父并非天生的盲人,他年輕時戳瞎了自己的雙眼,后來娶了一位盲女為妻。鄰居回憶,盲女是“后面山上的人”,比謝父年輕一大截。

鄰居也不知他戳瞎自己的原因,“可能是單位的事情,也可能是和弟弟吵架”。網(wǎng)上也有自稱和謝天琴相熟的人稱,“是因為感情問題”。

無論如何,這是段被隱匿的過往,只有走得近的鄰居才聽老人說起過。大多時候,他們會稱贊他口才卓越、性格開朗。一位鄰居回憶,自己女兒讀書時遇到不會做的語文和算數(shù)題,還會去請教謝父,那時謝父已是盲人,但把問題說給他聽,他總能指導(dǎo)。謝父還喜歡給街坊鄰居講歷史故事,他學(xué)的專業(yè)就是歷史。

長女謝天琴就在這樣的家庭中長大。

在鄰居的敘述中,謝家三姐弟關(guān)系緊密,從小互相幫扶。在清貧的家庭里,謝天琴格外懂事。她內(nèi)向安靜,不怎么會開玩笑,學(xué)習(xí)刻苦,也會幫忙洗衣拖地,有著長女的擔(dān)當(dāng)。她是姐弟里唯一上大學(xué)的人,和父親一樣學(xué)歷史,順利當(dāng)上老師,從仙游去了南平,又調(diào)往省城福州。

清貧的家境直到謝天琴的弟弟謝添外出做生意、賺了些錢才有了轉(zhuǎn)變。鄰居們知道,謝添做紅木家具生意賺錢后,在江邊買了200平方米的大房子,把老人接離了這個逼仄的巷弄,然后改建舊居加蓋了樓層。原本的打算是,房子改建后用來出租。

而樓房快完工時,這樁家庭悲劇發(fā)生了。

三年過去,房子至今沒有裝修,也沒有住人。至于謝添的紅木家具店,仍然掛著原來的招牌和電話,但不知是巧合還是因果,據(jù)周邊人介紹,店也在三年前關(guān)張。老鄰居越來越少看到他們的身影。

與媒體報道此前的描述稍有出入,南方周末記者采訪了解到,2016年2月,謝添和妹妹到福州去找謝天琴之前,回過一次老家。他和鄰居說很長一段時間找不到姐姐,打電話都是外甥接的。直到2月14日,他走到那棟蒼蠅格外多的宿舍樓,撬開門走進腐臭難聞的臥室,見到了可怕的一幕,方才報警。

謝添在后來的自述中提到,“案情發(fā)生后,我和我二姐每年清明節(jié)都到大姐臥室正對的樓下空地,舉行簡單的悼念儀式,表達(dá)對大姐無盡的哀思,祈禱大姐來世能幸福而平凡地活著”。

那棟宿舍樓對面,就是福州教育學(xué)院二附中的小賣部。學(xué)生們來來往往,在此購買零食,當(dāng)時的學(xué)生曾聽聞一些“殺人傳說”,不愿再提及。學(xué)校前后大門緊閉,攔住了所有意欲前往現(xiàn)場的記者。

貧困農(nóng)家走出兩代大學(xué)生

盡管兩家人從不來往,但吳謝宇的父親吳智老家度尾鎮(zhèn)潭邊村,距離仙游縣城其實不過15公里。

吳家屋前稻田連片,青綠色的稻苗等著抽穗,桉樹長得高高大大,幾乎和新蓋的兩層磚樓平齊。房子未裝修,磚瓦裸露在外,一樓墻上新掛上了吳謝宇奶奶的遺照,老人眼角含笑,看上去堅強、隱忍。

吳謝宇被捕前十余天,這位曾撐起一個家數(shù)十年的老人去世了。

這是個從來都不算富裕的村子,前些年才靠紅木家具得以發(fā)展起來,在這個村子里,吳家也是不太幸運的家庭。謝添的自述中說道:“大姐夫(吳智)出生在仙游農(nóng)村,家里人口較多,老少不齊,全靠婆婆一人操持,收入微薄,生活拮據(jù)?!?/p>

吳智的父親39歲早逝,留下5個孩子,要強的母親撐起了家。

吳智是家中長子,也是唯一的男丁。四女兒長到九個月時,因家里擔(dān)心養(yǎng)不起而被狠心送走。吳母再嫁后,又養(yǎng)育了第6個孩子,一家7口住在潭邊村一座單層土房。

吳家六兄妹,三妹和五妹在后天患上精神疾病。吳智注定要挑起家庭重?fù)?dān)。

吳智的叔叔、大伯、父親都是小到村干部、大到正科級的干部。在吳謝宇五姑父杜明??磥?,這是聰明的、好勝的一家人。作為大哥,吳智必須努力,才能改變家族的命運。

他確實成為了有出息的人,成了村里走出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從福州大學(xué)畢業(yè),在國營企業(yè)里站住腳跟。

這并非易事。同為潭邊村人,媒體人連清川撰文回憶道,在他上大學(xué)的時代,度尾中學(xué)的錄取率(包括中專、大專、師專)不超過10%,“而吳謝宇他爸比我還早得多”。

杜明海有些怕這位大哥,并非出于性格上的畏懼,他口中的大哥為人干脆,說話利落,也不愛炫耀。但“說實話我覺得有點配不上他們”。

杜明海很難和他們一家親近——每次大哥在家,一起吃完晚飯,杜明海會早早地溜進房間,原因是不知道能聊什么,“他說他的工作,我說我的工作”。

那時候,他要去工地打工,臉上、手上都會沾滿泥灰,全身臟兮兮地回來。大哥會關(guān)切地問一句:“你干這么多活,辛不辛苦,累不累?”大嫂會說句:“明海啊,怎么弄得這么臟?”杜明海往往回答,“只能干活啊,不干活怎么賺錢呢?”

就像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掙脫出身的泥濘

像掙脫開泥濘一樣,通過自身的努力,吳智和謝天琴皆走出了自己的出身,走出仙游。兩個老鄉(xiāng)在南平相識,1992年結(jié)為夫妻。

兩年后,兒子吳謝宇在南平出生,兩個相似的家庭在此處交匯。夫妻兩人都渴望并用力地改變命運。

隨后,吳智和謝天琴夫婦分別因工作來到福州馬尾區(qū)和晉安區(qū),各自得到了一套分配住房。日子不斷向好,他們對兒子吳謝宇更持有厚望。

吳謝宇爭氣,他以全校第一的成績從母親任教的中學(xué)考入福建名聲斐然的福州一中,再至中國高等教育的金字塔尖北京大學(xué)。當(dāng)初他父母的夢想是走出仙游,而他則順利地走出了福建。

無疑,吳謝宇是謝天琴的驕傲,連謝天琴的學(xué)生都對比自己年長幾歲的吳謝宇記憶深刻。盡管兩人素未謀面,但謝老師在課堂上總免不了說起兒子的優(yōu)秀,這位大哥哥認(rèn)真好學(xué)的形象通過謝天琴頻繁的講述立在這名學(xué)生眼前:外語很好,在高中時考試總是年級第一,不玩手機,學(xué)習(xí)補課,考上了好大學(xué)。

吳謝宇的高中班主任鄭晶感受到謝天琴對兒子的期待。“他母親給我打過一次電話。當(dāng)時謝宇競選我們學(xué)校的某個榮譽職務(wù),他其實非常優(yōu)秀。但在作競選演講時,沒有把他的成績放在前面強調(diào),所以落選了?!?016年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鄭晶推測,謝天琴可能有些不滿。

吳謝宇從小就和母親相處更多,過年或放假回仙游老家時,謝家鄰居幾乎沒見過吳智的身影。鄰居劉輝偶爾去串門,能看到吳謝宇和表哥一起在家里做功課,“很老實,不說話”。

有高中同學(xué)向媒體回憶,吳謝宇幾乎每天都會跟母親謝天琴打很長時間電話,事無巨細(xì)地匯報日常生活,這在男生中并不多見。

在更偏僻的潭邊,吳謝宇大多時候只出現(xiàn)在一家三口春節(jié)回老家過年時,他們往往待上一兩天,就回仙游縣城或福州。吳智和謝天琴會將提前準(zhǔn)備好的禮物,分發(fā)給親戚和小孩子,杜明海記得“他們回家?guī)Ш芏喑缘摹薄?/p>

更多時候,吳謝宇也是待在屋里看書、寫作業(yè)。杜明海??吹絽侵x宇在房間里看英語書,謝天琴也會指點一二。一次興起,他問還在讀初中的吳謝宇:“能不能考到高中?”吳謝宇的回答是:“考高中,那是手到擒來的事?!?/p>

究竟是什么引發(fā)了沖突?

杜明海心里清楚,吳家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緊密地圍繞在一起了。9年里,這個家庭遭遇了3次重大的變故。

第一次是2010年,吳智因肝癌去世。福建傳統(tǒng)講究落葉歸根,吳智回老家度過了人生最后一個月。那個月,謝天琴每周末會從福州回來照顧丈夫,吳謝宇則因?qū)W業(yè)繁忙從未回村探望。吳謝宇當(dāng)時就展現(xiàn)了自己堅毅的一面,父親去世后,他沒請長假,很快就回到學(xué)校?!澳莻€學(xué)期的期末成績沒有下降,好像還進步了?!卑嘀魅梧嵕Щ貞?。

吳智去世前,每年回家都會留下些錢,家中經(jīng)濟條件尚可。但吳智去世后,家中經(jīng)濟狀況日益下滑,杜明海能感覺到被村里人看輕。直到兩年后,謝天琴把吳謝宇考上北大的消息帶回村里,杜明海發(fā)自內(nèi)心的高興,還把消息告訴了眾多村人,“也算是風(fēng)光一回”。

沒過幾年,更大、更難以置信的變故發(fā)生了。杜明海是在手機上看到那條新聞的,他的第一想法是:“怎么會這樣?這個新聞是不是發(fā)錯了?”

他冷靜下來后思索,這確實解釋了那年的反常。

吳智去世后,謝天琴會在每年清明和冬至回潭邊祭奠丈夫。上午去祠堂,下午去山上掛墳。最后一次一起上山時,她不像過往般沉默,對杜明海說了些熨帖的話:“明海,這個家沒有你的話,姊姊妹妹的,回來都看不到誰,你是家里的頂梁柱啊?!?/p>

到了2015年清明,謝天琴沒回來。按往年習(xí)慣,如果錯過清明,冬至她一定會來。但杜明海依然沒等到大嫂,那年他獨自掃了大哥的墳頭,他以為大嫂和小宇已經(jīng)一起出國了。

謝天琴消失了7個月。這7個月,她活在吳謝宇的敘述里,吳謝宇通過她的名義向親友借款140余萬。

在謝家鄰居劉輝的記憶里,謝家人從福州回來后曾敘說吳謝宇可能的動機。他們透露,在以母親名義舉債前,吳謝宇就曾向母親和舅舅借了很多錢,到后來,連母親都讓舅舅不要借錢給他了。

劉輝還轉(zhuǎn)述了一名謝家人當(dāng)時的說法:吳謝宇借錢是為了向當(dāng)時交往的女朋友提親,他似乎還曾將其帶回福州,謝天琴應(yīng)該知道。

案發(fā)前一段時間,吳謝宇確實暴露了對錢的需求。公開報道顯示,2015年5月,吳謝宇去某英語平臺領(lǐng)取榮譽畢業(yè)證書和高分獎學(xué)金,此前,他曾提出提前支取獎學(xué)金急用。

這條線索在姑父杜明海的敘述里有另一個版本。杜明海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從親戚那兒聽說,小宇當(dāng)年要留學(xué),貸款幾十萬,被交往的女朋友把錢裹走,他想去找女朋友把錢要回,但媽媽阻止他,這才發(fā)生命案。

不同的敘述表明:錢和那個“女友”,或是引發(fā)母子沖突的導(dǎo)火索。據(jù)財新網(wǎng)2016年3月報道,吳謝宇此前愛上一名性工作者,兩人還成為了男女朋友,吳謝宇曾拿出十幾萬彩禮向?qū)Ψ教嵊H,但吳謝宇失蹤后,兩人再無聯(lián)系。

南方周末記者嘗試向吳謝宇家屬核實這條線索,未得到回復(fù)。吳謝宇的小姨則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他們家人目前最好奇的是媒體報道中空白的那部分——孩子上北大后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在警方披露的信息里,吳謝宇2015年6月底就在淘寶上買好作案工具,這看起來是一場早有預(yù)謀的作案。

但杜明海仍堅信內(nèi)侄是失手殺人。他覺得小宇當(dāng)時應(yīng)該“及時自首”。“如果當(dāng)時他自首了,他還能順利畢業(yè),找到一份年薪百萬的好工作。”杜明海喃喃念著。

吳家經(jīng)歷的又一場變故是不久前吳謝宇奶奶去世。

老人在2017年一次買菜時聽別人說起這個消息,回村后,她雙手端在胸前顫抖,哭著走進鄰居家門,詢問有無此事。鄰居沒有松口,但老人明白,天底下沒那么巧的事。

不過,老人一如既往要強。杜明海沒看到她流太多眼淚,憂慮卻埋在心中,從那之后,她的身體每況愈下。吳謝宇這個名字從此被一家人隱去,在每年春節(jié)、清明的團聚時刻,都不再被提起。

最后一段日子里,老人總說心臟不舒服,杜明海帶她去度尾鎮(zhèn)上看病,十余日后又轉(zhuǎn)至仙游縣城住了一月有余。此后回家過完年,又到鎮(zhèn)上掛瓶,大約一個月后,就離世了。

老人離世前,杜明海想提起吳謝宇,卻又如鯁在喉。他知道老人心里惦記著唯一的孫子,希望他有個落點。

?下轉(zhuǎn)第4版

?上接第3版

共同的傷疤與黑洞

兩家老人都被小心翼翼地隱瞞著這個消息。吳謝宇作為兩家人的命運交匯點,曾是他們的驕傲,后來又成了他們無法痊愈的傷疤,以及共同的黑洞。

比吳謝宇在潭邊村的奶奶幸運,他眼盲的外婆至今在兒子置辦的大房子里與兒女孫輩同住,家人刻意保守著秘密,不希望她平靜的生活被打破。吳謝宇被捕的消息傳開后,來敲門的記者不在少數(shù),同住的吳謝宇小姨戰(zhàn)戰(zhàn)兢兢。

就算她在為數(shù)不多的時候愿意為記者打開家門,理由也樸素得讓人心碎:“第一次聽到記者這樣隱隱約約敲門,聲音小到我?guī)缀趼牪灰?,感受到了你的善意。”輕聲說完這句話,她從一絲很小的門縫里擠身出來,輕輕合上門,請記者一起下樓。她生怕母親注意到有陌生人到訪。

施害方與受害方來自同一個家庭,這也意味著所有人的表達(dá)欲都被封死。據(jù)南方周末記者了解,舅舅謝添有著這樣的擔(dān)憂:說他好也不是,說他不好也不是。吳謝宇被捕后,親人中,只有他的姑父杜明海接受了媒體采訪。那個感覺和他們不屬于同一個世界的人。

有親人曾因吳謝宇被牽連,被帶到公安局?jǐn)?shù)日,也有親人表達(dá)過擔(dān)憂:“欠下的一百多萬債會不會要我們還?”杜明海沒想過這個問題,他甚至覺得接受采訪是高興的——他希望能拉小宇一把。他接起記者、律師一個又一個電話。

這個來自四川的上門女婿早已把自己當(dāng)成了吳家一分子,“與其說是姑父,不如說是親叔叔”。

直到2019年4月底,吳謝宇的大姑姑打來電話,讓他別再管這事了。他有些傷心,覺得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自己被當(dāng)成了外人。

房子是他和這個家為數(shù)不多的聯(lián)結(jié)。他明白,老人去世后,親戚們會越來越少回來。

建房子絕不是什么省心的事,尤其對困難戶而言。杜明海和去世不久的丈母娘都憋著一股氣:“不能讓村里人看輕?!痹谵r(nóng)村,房子更是種精神象征,特別是在家里連遭變故之后。

老太太拿出節(jié)省下的兩萬元,杜明海問本家親戚借出點錢,政府給了近四萬元補貼,斷斷續(xù)續(xù)建了兩三年,新房終于建好。

早些年春節(jié),家里人回來得多,房間不夠,吳謝宇還要和三姑擠一間房。如今兩層樓共6間房,卻不再有那么多人回來了。

杜明海最后一次見吳謝宇,是在吳智的葬禮上。吳謝宇在家門前的長路上就哭了,是一種小聲的、隱隱約約的啜泣。謝天琴沒哭,但私下里也抹眼淚。

吳家屋前阡陌縱橫,一直通向不遠(yuǎn)處的青山。春天的丘陵格外蒼翠,吳智的墓就在南邊那座樹木茂密的山上。

杜明海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那是一個雙人穴,大嫂謝天琴的骨灰至今還未落葬。福建人安土重遷,眼前這個四川女婿已被此地風(fēng)俗影響,他想著,“所有人都要回來的,小宇也是一樣,要回到這個祠堂”。

消失的那三年,有很長一段時間,吳謝宇待在重慶。他以“小龍”的名字、男模的身份藏身于山城晦暗不明的眾多夜場。他低調(diào)客氣,小心翼翼地經(jīng)營著和督察(男模管理者)的關(guān)系,說話上道,熟客不少,體現(xiàn)出高情商與忍耐的哲學(xué)。

失控的情況并不多見,前同事李東只記得他曾兩次鬧事,喝酒后在店里和其他男模大吵大叫。

他在重慶也有走得近的朋友。不過,李東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夜場是“人走茶涼”的地方,沒有真正的“關(guān)系”,都靠錢來維系,“有時一個人直接消失,就沒有聯(lián)系了”。

在那兒,沒有人在意他的過往、現(xiàn)在和未來。

但吳謝宇保留了自己過去所受高等教育的痕跡。他朋友圈里轉(zhuǎn)發(fā)的、和客人談天的內(nèi)容大多離不開歷史、政治、哲學(xué)、天文。他偶爾還和外國男模用英語對話,在夜場里,英語好令人驚艷,但也不是特別的加分項。

小姨試圖揣摩他的想法:吳謝宇在那個地方可以藏身,可以過花天酒地的生活。

她還會偶爾想起,如果沒有這件事,小宇前幾年就已從北大畢業(yè)。謝天琴曾和她盤算,等孩子畢業(yè)了準(zhǔn)備去美國,“我們都認(rèn)為如果他有這個條件,學(xué)習(xí)那么好,到時候要去,他們母子倆決定?!?/p>

然而,命運中的意外比計劃先來了。

(文中謝添、吳智、李東、劉輝為化名,南方周末記者王宇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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