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實
沉睡的夢,呻吟著,展開來,隨著涎水流出來,帶著酸甜與悲苦,一眨眼睛,就碎了。記憶如同一株植物,食肉般地飛速繁殖,吞噬頭腦,窒息心智,草一般的千頭萬緒。瘋狂,恐懼,越來越快,越來越深,越來越遠(yuǎn),猶如一條扭動的巨蟒,驅(qū)趕沿途的所有河水,吸落云中的所有雨滴,絞斷朝天的所有大樹。它不知從哪里而來,也不知往哪里而去,陷在自己的浪濤之中。它的形成只是為了成為目前的這個自己,為了填補(bǔ)實在的空間,為了占據(jù)虛無的永恒。鶯的悲啼,牛的嗚咽,魚的慘叫,船的破碎,它都一點(diǎn)沒有聽見。
時間就是這樣流逝,這是孔老夫子說的,后來的人也這樣說。時間真的在流逝嗎?為什么我覺得它已停在那里了?它就停在那里了——我們相識的那個地方。站在那里,我不說話,既不和你說,也不和我自己說。有些話,說出來,世界就會分為兩截,一截是你說出來前,一截是你說出來后。有些話,在心里,每天都能感受它,卻又很難抓住它。有些話總讓你猶豫,讓你格外小心仔細(xì),讓你總是留著它們,不讓它們見到空氣。能拖多久,就拖多久,你對自己這樣說,這樣你的現(xiàn)存世界就能照舊完好無缺。
時間就是這樣流逝,水一樣地嘩嘩流逝,再也不回頭,再也不回流。柳絮與野草,從來不計較,無論在空中,還是在地面。小號還有大提琴,交錯抒發(fā)著,心中的音符,那么地悠遠(yuǎn),那么地深沉。我在看,你也在看,我們都在多情地看,那個凋零的,夢里的,情人眼里含不下的,說不出的美和愁。
接著,一切,都忘了,包括你自己,還有我自己,只剩下了一些記憶,一些一片空白的記憶。一些光,一些影,就像轉(zhuǎn)了一個彎。回過頭,看到愛,不,是做愛,是那分手之后的更加甜蜜和親密——互相逃避,沒有方向,沒有地址。你相信嗎?請相信吧,請相信,發(fā)動你的汽車吧,我們已經(jīng)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很遠(yuǎn),很遠(yuǎn),很遠(yuǎn)。
然后,我們開始睡覺。別人都在開會的時候,我們睡覺。別人都在陽謀的時候,我們睡覺。別人都在陰謀的時候,我們睡覺。別人都在睡覺的時候,我們做愛。愛需要被愛來亂搞,愛也需要多元互動。你和我的地利天時,只隨自己心血而動。愛需要的只是愛。
我們睡在自己床上,東倒西歪,隨心所欲。想朝天睡就朝天睡,想朝地睡就朝地睡,想朝左睡就朝左睡,想朝右睡就朝右睡,想如何睡就如何睡。睡著——你仍睜著眼睛,到底什么,你不放心?
為何總是這樣痛苦,感覺自己如此孤獨(dú),認(rèn)為自己不夠完整,原因是少了另一半。很多人的整整一生都在尋找另一半。找到了的,通過愛情,我沒有說通過婚姻,堅定地結(jié)合在一起。找錯了的,互相折磨,大多數(shù)是因為婚姻,彼此成為對方的牢籠。
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動不動就折磨自己,這樣的生活,我厭倦了,盡是失敗,沒完沒了。這樣,已經(jīng)上千年了,什么事都讓我煩心,若是墻壁就好了,即使就是被人打倒,也不會有什么知覺。已經(jīng)自殺好多回了,用那石頭做成的刀,用那青銅做成的刀,用那鋼鐵做成的刀,用那塑料做成的刀,用那硬紙做成的刀。那刀砍下我們的頭顱,那頭落在數(shù)步之外,猶轉(zhuǎn)動著大贊曰:快刀,快刀,好快刀!
我們就是這樣躺著,讓燈亮著,迎接黎明。微熱的汗水冒了出來,閃著光,蒸發(fā)了。我的心跳開始加速,兩耳重新大口吞噬洶涌上來的新鮮血液。我不知道自己是誰,為何非要這樣去做以前從未做過的事情。一個人若沒有意愿,該是何等愜意舒心?然而,欲望卻在慫恿,逼著你再向前推進(jìn),莫做一只渺小的昆蟲。渺小確實不太美麗,偉大卻又使人發(fā)瘋。
一種氣息,迷霧般的,掙扎著,散發(fā)著,一口在吸進(jìn),一口在呼出。一呼,一吸,憋屈,困難,感覺馬上就要窒息。窒息那就窒息吧,是否也算一種解脫?誰都要走這條路的,悠悠的,陰陰的。整個城市都凍僵了,電爐燒著,也是涼的。
苦澀的咖啡,咖啡苦澀,喝不習(xí)慣,別人卻說又濃又香。幾多感慨,心急,心痛,還有好多愛心傷心。突然,覺得想去爬山,一個人,去爬山?;钪辉副徽`解,但也不是為了能夠被人看得很不爽。于是,所有,通通走過,卻又憑著留下的記憶,憑著癡心,活下來。
夜在淋濕的窗戶上,無聲無息地鋪開了。記憶,相會,以及斗爭,以及斗爭中的分離,也在隨著黑的彌漫,一點(diǎn),一點(diǎn),淡化了,在天地間蒸發(fā)了。還有信件,仿佛著魔,思慮,親吻,擁抱,撫摸。真正的婚姻,海誓山盟,只不過在片刻之間,為比愛情更古老的命中注定而悲哀。
漸漸,漸漸,又在收攏,越來越攏,越來越攏,終又重合在一起了,天地愈發(fā)黑了下去。然后,又是慢慢分開,瞬間收回去的光線,又一點(diǎn)點(diǎn)放了出來,天地頓時顯亮起來。你說這是巧合嗎?有人說是月食。
靈魂,一只白色的蝙蝠,徘徊在這黑暗之中,尋找著,等待著。迷失了,疲倦了,被人出賣了?拋棄靈魂的那個人,腳步是否停住了?或者走得更自由了?
某事結(jié)束,只是感覺已經(jīng)結(jié)束。其實,凡事一旦開始,也就永遠(yuǎn)不會結(jié)束。誰會與愛分離呢?與那曾經(jīng)幸福的地方,與那曾經(jīng)幸福的時候,分離了也永遠(yuǎn)懷念,深仇大恨也是一樣?;钪?,總是追求快樂,也收獲了很多痛苦。
記憶的列車晦暗不明,駛過一個一個的站臺。有的站臺正當(dāng)壯年,有的站臺那么青年,有的站臺剛剛少年,有的站臺還是幼年。有的站臺已經(jīng)破舊,有的站臺依然新鮮。有的站臺人頭攢動,有的站臺冷冷清清,只見落葉哆嗦隨風(fēng),讓你想起遠(yuǎn)去之人。那人真的遠(yuǎn)去了嗎?不,他就蟄居在你心中。
沉重的頭腦耷拉著,不能再低了,輕盈的思緒卻在飛奔。拐彎抹角,抄揀近路,越過亂糟糟的行人。目的地又在哪里呢?是隨意呢還是隨心?不知到達(dá)的那個時刻,是早晨呢還是黃昏?
最深刻與最持久的,不是別的,恰是無聊。無聊的思想,無聊的感情,無聊的友誼,無聊的情人。這些無聊是無聊嗎?好像是無聊,又像不無聊,只是感到一種無聊。知道內(nèi)心的疲乏嗎?不知道,沒有人能說出來。
花開了,每一朵都鮮艷?;ㄩ_了,不一定都結(jié)果。很久以前就想過的,很久以前也寫過了。寫時,沒有去想的,是那沒有開的蕾。那些蕾在花葉之間,就那樣落到地上了,落在泥濘不堪的地上,落在曬得焦干的地上。
分手了,離開了,公路在向前,鐵軌在延伸,東西南北的路軌上,奔著陌生的車和人。分手了,離開了,口里答應(yīng)早點(diǎn)回來,心里不知何時回來,不知會是怎樣回來,不知是否還會回來。
天終于又亮起來了,累得眼睛都疼了,轉(zhuǎn)動也很干澀了。晨光中有一只小貓,蹲在一只垃圾桶旁,望著遠(yuǎn)處的那座教堂——那座沒有神父的教堂,那座沒有修女的教堂,那座雖然有個鐘樓但卻沒有鐘聲的教堂——在無數(shù)的晨昏里,在不同的背景下,沉默如此,安靜如昨,聽著起伏的拆遷吆喝。
十一月的江南的風(fēng),吹著,拂著,滿地落葉。
風(fēng)是藍(lán)的,和天一樣。葉是黃的,和地一樣。樹梢卻是青綠的,和那滾滾的江水一樣。
你說葉從何處落的?是從天上飄落的嗎?天上的樹也落葉嗎?那些空中的玉樹瓊枝在飄落著誰的心思?
打開信封,我收到了你寄來的這片落葉。在這微信電郵的時代,如今誰還這樣做呢?無論黃葉,還是綠葉,落下也是非常美的,經(jīng)過風(fēng)霜雨雪的浸染,我知你的這份情思。我更明白,它的母樹,就是你呀,遠(yuǎn)方的人。
與這落葉同寄來的,還有兩棵樹。樹雖不是你種植的,但卻是你拍攝的。兩棵樹,有人說,一棵是棗樹,另一棵呢,也是棗樹。你寄我的這兩棵,一棵是在雪天拍的,一棵是在前天拍的。下雪那天是早晨,前天中午有陽光。兩棵樹,你是說我們就像兩棵樹嗎?這是兩棵什么樹?是否真像人所說的就是兩棵棗樹呢?
面對你的百般關(guān)懷,我總覺得萬般不安。我就像是一只野兔,或者說是某種猛獸,習(xí)慣在那曠野盤桓。任何異動,即使親切,也會使我躍上山巒,鉆進(jìn)密密的樹叢之間。然后,伏著,屏住呼吸,聽那風(fēng)的一喘一息。
一切都是如此貪婪,這么樣的繁榮昌盛。樹木相互糾纏著,枝條彼此盤繞著,野花雜草比著生長,爭奪陽光空氣水分。還有鳥兒,各種鳥兒,生活在那樹林之中,它們沒有別的擔(dān)憂,只害怕著它的同類,發(fā)出你爭我奪的叫鳴。大部分的恐懼的眼睛全都無力自衛(wèi)地盯著它們擁有的東西。
不幸就像頭上的樹葉掛在頭上的樹枝上,夏天是綠的,秋天是黃的。又想,不幸不是樹葉,只是一根光禿的樹枝,有過一年四季的顏色,最終還是成了干柴。
當(dāng)那電線拉長了時,電線就彎了。當(dāng)那樹木長高了時,樹木就駝了。看看那些佝僂的背脊,還有那些拄著的拐杖,你能看到生活的壓力以及歲月的無情侵襲。
一棵樹,遭雷殛,裂成了兩半。一棵樹,雷殛死,較之讓人砍伐而死,顯然是更壯烈的結(jié)局。那根是否還活著呢?有時,那根還活著。
那遠(yuǎn)遠(yuǎn)地漂來的,是什么?一棵樹。它從哪里漂來的呢?它的故鄉(xiāng)在哪里呢?還有它的那些親人!它能漂到哪里去呢?還將這樣漂下去嗎?
那么大的一片山林,在我看來就是牢籠,每棵樹都是根柵欄,想要關(guān)住那位山神。山神真能關(guān)得住嗎?你看樹梢裊裊煙云,若有若無,時隱時現(xiàn),是那囚不住的游魂。
牛犢頂橡樹——這是一句什么話?這是一句外國話,是翻譯的外國話,我很喜歡這句話。初生牛犢不畏虎,所以才會頂橡樹吧?一頭脖子折斷了,另一頭又頂上了,一頭,一頭,又一頭,那樹依舊立山頭。那樹果真是橡樹嗎?或許只是像橡樹?或許根本不是樹。
有些大樹,看似死了,其實還是活著的,只要哪天雨落下來,就會發(fā)出新芽的,也會開出新花的。
理想很遠(yuǎn),起風(fēng)了。
現(xiàn)實的樹變了樣,將來也許會變成一座陰翳的林子,沒有鳥,也沒有蟲。
夜的窗戶,亮了一下,接著就是嘩嘩的雨。你的手臂,摟著手臂,聽著風(fēng)在雨中低語。你的耳朵,敏銳起來,汗毛也在感受著雨,還有奶頭也在變硬,隨著涼意,微微翹起。突然,有手,穿過雨簾,將你一把拉進(jìn)了雨。
你很喜歡雨,我也很喜歡,我們都喜歡。雨是天上水,水是地下雨,水里有游魚,雨里也有魚。雨水隨風(fēng)飄,魚也隨著飄,飄來又飄去,落到河灣里。
活在這個世界上,誰又不是獨(dú)自的呢?即使愛就在你身旁。閱盡千山萬水之后,更在意那浪花一朵。傷懷雖似夜涼如水,卻問遠(yuǎn)方:知否?知否?
放松一點(diǎn),放松一點(diǎn),把話說得輕盈一點(diǎn)。這里不是什么祭臺,這里只是你的情場。靈魂也好,肉體也好,都是那樣渴望交流。一交之中,一流之間,花會開得燦爛滿天。
假如你真知道快樂,而又幸運(yùn)地得到了,再將它與其他快樂放在一起進(jìn)行比較——比如錢,比如權(quán),或者各種什么事業(yè)——你終不得不承認(rèn),只有性的這種快樂,才是出自你的靈并且出自你的肉而且歸于靈與肉的。
愛是什么?愛就是空。你在時——空。不在——更空。如何才能填得滿呢?怎么填都填不滿。于是,一直想填滿,最后還是沒填滿。
過去的,未必過去了。要來的,未必一定來。等待,也許只是等待——即便手總伸向前方。只有憂傷,真的成堆——堆得就像一座山崗。
如果沒有風(fēng),那樹就不動,即使就是滿身葉子,它也僵著,一動不動——就像沒了生命一樣,鳥也趴著,垂著雙翅。如果有了風(fēng),窗簾跟著動,大風(fēng)它大動,小風(fēng)它小動——仿佛瞬間充滿活力,噼里啪啦,青春洋溢,整天飛著,也不落地。
怎樣的選擇,難以回避?怎樣的歧途,無法返回?花只開在自己的季節(jié),木槿花就開在秋天,陽光下它笑得燦爛,暮色里又那樣幽然。真有南風(fēng)拂過了嗎?它顫抖著,沉默,無言。
昨日還是那么飄緲,今天已經(jīng)撲鼻而來,再過幾天,路過之時,必定花粉沾衣了。八月桂花開,秋風(fēng)吹過來,光也變淡了,神也走散了,就是雨也戛然而止,天也隨之更高更藍(lán)。
今天,葉尖滴下的露水,一顆更比一顆寒了。樹上,橘子也變紅了,葉子還是郁郁蔥蔥。我想摘下一個大的,寄你,又怕意外發(fā)生,怕它途中,爛了,傷情。凡事都有必然的命運(yùn),誰又能把偶然追尋?是樹總有自己的樹蔭,雖然要看天陰天晴。
我總徹夜地做著一個夢,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見鬼怪和精靈,夢也變得混沌不清。夢見你把你的手插入多乳溫暖的大地,夢見泥土在你手中聚合膨脹和變形,我還夢見所有一切全都綻放為了女人。還有蘋果,創(chuàng)世紀(jì),以及自由,無邊無際。
你也在你的夢里嗎?那么,我呢,在哪里?還在我的夢里嗎?人都在人的夢里嗎?不在夢里的那些人,他們又在哪里呢?
真的不喝咖啡了?那就喝酒吧?;椟S蕩漾的夜色里,曖昧模糊的燈光下,輕輕碰杯,淺斟,慢酌。沒有語言,只有音樂,環(huán)繞,縹緲,彌漫酒香。靜靜的,看著的,是透明的液體流入,然后化作熱淚溢出。親愛的,干杯吧。親愛的,干一杯。親愛的,再一杯。
呵,就這樣,讀著詩,讀著你的這首詩,這段時光屬于你,我也不由得一聲,這段時光屬于你了。我也仿佛聞到香氣,聽著音樂,薩克斯。我也仿佛看著書,品著咖啡的濃郁,同時也在想著你。想著你,想著你,想著你的迷茫沉醉,我也似乎迷茫沉醉,沉醉在你夏季的雨中,沉醉在你夏季的早晨。
如果我能躺在海上,四仰八叉,一動不動,你想,我會看見什么?我想,我會看見上天。如果我能躺在山上,四仰八叉,一動不動,你說,我在看著什么?我說,我在看著上天。中國的詩人喜歡如果,是人誰不喜歡如果?如果世上沒有如果,你我還能說些什么?
真的很美,那輪太陽,那輪山崗上的太陽,那輪江對岸的太陽,那輪浮在海平線上又大又圓又紅的太陽,誰又能夠留得住你,留得住你此刻的輝煌,你的悲哀,你的快樂,都令我心,黯然神傷。
有時,我想,即便就是到了最后,我也不會這樣想吧:這個世界,對人來說,無悲無喜,無味無色。假如事情真是這樣,我想我也會用詞語,給它賦予一種意義,雖然那只是我的意義,我的一個人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