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玉良
我的女兒在一所高校指導著數(shù)位外國研究生,每每談及中國文學的華麗用詞用語,這些外國人均會對其或鏗鏘有力,或抑揚頓挫,或傷感低迷,或哀婉凄然的韻調(diào)贊嘆不已,然而,當被問及理解多少時,他們往往又搖頭嘆氣。我把這篇散文朗讀給他們聽,他們說盡管不能聽懂每個詞的確切含義,但可領會其內(nèi)在的意境;盡管不了解其中每個事件的文化背景,但能感受作者的風格和心情。他們說,這篇文章表達了我難以忘卻的記憶!
在溝壑縱橫梁峁起伏支離破碎的渭北黃土古原上,也曾有過古木參天的茂盛和水草豐美的溫潤,曾為十三朝古都長安的北部屏障,曾經(jīng)的京都皇城沒有給這片北去不遠處的臺原多少惠光普照,倒向這里索取了太多太多,豪華奢侈的宮殿群隨著朝代的更替屢屢灰飛煙滅,阿房宮三百里灰燼中,幻化了多少秀木古樹之魂!北方游牧民族恃仗著彎刀快馬一次次襲擾,進進退退的烽火狼煙里,大興土木的斧鋸聲聲中,多少參天巨木轟然倒下。19世紀30至40年代期間,這里曾作為中國革命的指揮中心和大后方,匯聚了大批的政治精英文化才俊與熱血軍人,他們在這里指點江山砥礪思想療傷整訓,遭受對手屢屢襲擾,從這里出發(fā)開始擊退強敵。鋸樹伐木砍柴燒炭煮飯取暖開荒種地,炮火橫飛烈焰騰空之際,又有多少林木化為灰燼。最近的也是最大的浩劫是在趕英超美大煉鋼鐵的瘋狂年代,多少承日月之精華,聚天地之靈氣的古樹巨木被投入熊熊的爐火,把無數(shù)被砸碎了的鐵鍋、廢舊犁鏵煉成一砣砣泛紅的廢渣!
黃土塬上的古樹巨木的損毀,除了大煉鋼鐵的那幾年,70年代的農(nóng)田大平大整填湖和整治道路算個小高潮,再就是前些年的大樹進城了。
20世紀60年代初,我們這一茬人記事時,單體古樹在村落、曠野上或古廟陵園里還隨處可見。在鄉(xiāng)村里,最多的是槐樹、椿樹、楊柳、榆等樹種。特別是老槐樹,在偏遠村寨里,幾乎家家農(nóng)戶大門口都有一棵。此樹種被如此廣泛栽植,其木質堅實、韌性好,做家具農(nóng)具耐用結實,而且生長力旺盛是主要原因。此外,是否也有思鄉(xiāng)懷舊尋根念祖的情愫在里面——“問我老家在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當?shù)厝酥两袢詧孕抛约旱淖嫔鲜菑纳轿骱槎纯h大槐樹下移民過來的。此外,槐樹的抗旱、耐凍、耐貧瘠、適應性強生命力旺盛,也是這種樹被廣泛栽植并長成巨木的重要原因,難怪有人稱之為“國槐”“中槐”!民間有“千年松柏萬年槐,棗樹不知何處來”的俗語,也說明了古樹中槐樹居多的原委。
我記憶中黃龍山西山腳下的古村橋章、茹神洞、新莊科等山邊村子的街巷里,村頭廟院祖陵里,五至七人合抱不過來的大槐樹還隨處可見,枝丫交錯,遮天蔽日。枝丫頂端,一團團喜鵲(當?shù)厝私续f鵲)窩搭建在上面,晨霧暮靄中,早出晚歸的喜鵲叫,追逐打鬧聲一片,煞是熱鬧。多數(shù)樹巨大的虬根凸露在地面上,如群龍匯聚,似大蟒橫臥,和大門兩旁的石獅子、拴馬樁、磚雕神龕、厚高門檻、大石槽、碾盆子,形成古老鄉(xiāng)村獨有的景觀。夏秋季節(jié),繁茂的枝梢頂端蒸騰的水汽,使起伏的地平線上的村落籠罩在薄霧輕靄之中,增加了幾分朦朧的神秘和滄桑感。
縣城北東安宮村中,早年間有一株巨大的槐樹,雖已中空,但依然葉茂枝繁,虬根凸起,九曲盤旋,大半條村的村民冬天坐在樹根上曬太陽,夏季歇陰涼,拉家常,議村事。一個11歲大的男孩子頑皮惡作劇,在樹下空洞中點柴引火,火借風勢,樹干從中心被燒毀,村人把靠近樹皮沒燒完的部分解成木板,給小學校做了一茬新桌凳,課桌桌面,都是囫圇獨板做成,可見其樹干之巨。此后不久,在樹洞中生火的那個孩子得怪病不治夭亡,終沒長大成人,村中有人就說這小子“造下孽了,成不了人的……”
黃龍山腳下的古村橋章的西坪路北墳地里,曾有過我迄今為止見過的最大的一棵楊樹,樹干挺拔粗壯,枝丫濃密,樹冠巨大,夏秋季節(jié),清風拂過,楊樹葉嘩嘩作響,無風天在樹下也能聽到氣流掠過的嘯聲。此刻你就會深切體會到“樹大招風”這句成語的深切含義了!夏忙和暑假里,拾麥穗,挖野菜,刨甘草根,在太陽下受了熱,孩子們就坐到樹下落葉枯草上,聽楊樹葉爽朗的掌聲和群鳥在枝頭的鳴啾,暑熱頓消。1962年,窮極了的人們愚昧的斧鋸終于伸向了這棵罕見的古木,但即便是在那個階級斗爭的弦繃得很緊的年代里,受命伐樹的社員和被請來的解鋸匠——河南扶溝的黑臉大老王仍然畏于古樹的神威,焚香燒表(紙),奠酒叩頭,隨后把兩根鋸條子焊接起來的截鋸兩頭拴上繩索,三五人為一組,輪班扯拉,自早至傍黑,鋸子才從樹干下穿過,但大樹仍穩(wěn)穩(wěn)站立,這在解鋸匠行業(yè)內(nèi)就叫“墩住了”。膽小的人心里直打哆嗦。第二天一早,眾人從村里找來了大索井繩,綁在樹杈上,在枝稀的一邊打月牙兒,加橇杠,套上耕牛拉,幾十人喊著號子趕著牛生拉硬拽,仍不奏效,大老王的黑臉都嚇黃了,再次在樹下焚香禱告,幾十名社員齊刷刷跪地向大樹叩頭作揖,誠惶誠恐,突然平地一陣風起,吹得塵飛土揚,陣風中大樹發(fā)出嘎吱吱的巨響,繼之向西北方傾斜,隨之轟然倒地,猶如天崩地裂,聲震數(shù)里,激起一團巨大的煙塵,眾人個個面無血色,半天緩不過神來。伐倒的楊樹主干被分切為四段,每段長2.4米立起來不用外力固定,穩(wěn)穩(wěn)地矗立在地面上,幾把解鋸從每節(jié)樹干上四面開鋸,互不影響,歷時月余,解得木板無數(shù),直至解到樹心,獨塊木板做床板寬度仍綽綽有余,我村上民安哥家有一塊,至今還在當床板使用著。
中部塬區(qū)重鎮(zhèn)槐柏鎮(zhèn),相傳就是槐樹上枝丫中空后長出的一株柏樹,形成“樹上樹”,村因樹而得名,沿用至今。我記憶里,那棵樹就在十字街口南一點原供銷社門前。
槐柏鎮(zhèn)西南十余華里欽花村的廟院里,“千枝柏”叢生的枝杈,曾是一大景觀,當年指揮全校師生行動的半片拖拉機犁鏵做的鈴子就掛在樹丫上。柏樹東南50多米遠,那棵奇特的松樹記得的人多,遠遠看見過的更多,這棵樹最大的特點是樹身高聳、挺拔,樹冠不大,卻“亭亭如華蓋”,遠在三五十里外都能看到,成為地標性的大樹。高中畢業(yè)后,我曾有兩年時間在樹下廟院改造的社辦中學代課,宿舍兼辦公室就在樹正北百十米處的一間瓦房里。周末,近處的師生都回家了,距家較遠的我就留住在學校里,每每看書到深夜,推開帶罩子的煤油燈,拉開屋門,疏星朗月下,看樹影婆娑,聽松風嗚咽,“咕咕蟲(鳥)”在樹頂上聲聲啼叫不停,伸伸懶腰,大喊兩聲,回聲在空曠的廟院里回蕩,鳥兒不叫了,稍停又叫了起來,撿起瓦片投向啼鳥,卻總是達不到樹冠的高度。后來聽說無知的人們在樹下堆放石灰,雨季中含有強堿性的白灰水滲入地下蝕壞了樹根,這棵栽于宋代有800多年樹齡的古松枯死了,樹干高有十層樓以上,樹大招風,為了行人安全,村人忍痛將其伐掉,但執(zhí)鋸者此后久病不愈,其子女在大樹原址上焚香還愿,在原樹位補栽了松樹幼苗,仍于事無補。
令人惋惜的還有萬風塔東北方兩華里處的建固村西頭的那一棵松樹,其形狀和欽花廟的那棵截然不同:樹干雖筆直卻渾身長滿了密密的枝丫,其中靠西的幾個長長的虬枝,狀如巨龍吸水,扭曲盤繞,枝梢拖地,占地一畝多,冬夏常青,樹下針葉金黃,厚有數(shù)寸,無風天仍可聽到吼聲嗡嗡,可從鋪在地面上的枝丫攀緣而上直登樹頂,年長者謂之“神樹”,說樹上住有“樹仙、樹神”,村民以原始樸素的方式教育孩子們敬畏自然,愛護古木,勿折一枝一葉。70年代,鄰村一個強勢的大隊干部帶人蠻橫地伐掉了松樹,此后這些年,該干部家中諸事不順,怪事橫事頻出,幾代人丁不旺,前年還出了少年孫子殺人血案,村民暗傳是樹神顯靈,遭報應在后世。
拱衛(wèi)洛川塬的東部屏障黃龍山余脈的梁家山上,路邊那棵大松樹,鄰縣的人老遠都能看到它的倩影,是迄今為止我見過的零散松樹中最大的一棵,遠遠近近的人們都稱之為“神樹”,相傳當年一位武官路過樹下,又熱又累,隨手把御賜的馬鞭掛在松樹枝上躺在樹下睡去,一覺醒來急匆匆牽馬上路,到家后才發(fā)現(xiàn)馬鞭丟了卻又實在想不起丟哪兒了,郁悶中在水缸里舀水飲馬,竟發(fā)現(xiàn)掛著馬鞭的松枝倒映在水缸里,急忙派人飛馬取回,自此敬重這棵古松!但就在兩年前,修路的挖掘機野蠻施工,亂掘亂挖,破壞了樹下的根系和立體生態(tài)條件,大樹很快就枯死了。西望黃龍山,從此少一景。
千年古村鄜城,是曾建過郡、縣的舊址,遍地的瓦礫,高十三層的萬鳳佛塔,塔前原有雕梁畫棟的廟宇,造型美侖美奐的戲樓,在“文革”中被當成“四舊”拆除,廟院里原有的幾棵古松巨柏,年歲稍大的人們都難忘當年在樹下陰涼里打社火踩高蹺趕廟會看大戲的種種往事。今逢盛世,投巨資請巧匠恢復祈福納祥古廟院,人們感慨之余,又想起了當年伐樹的公社某干部:因火爐煤氣中毒,夫妻雙雙死在床上,伐樹的工匠因噎食(食道癌)于次年亡故,他們的孩子也曾去原樹位上補栽樹苗,焚香祭豬羊謝罪,但最終奇跡沒能出現(xiàn)。
在北京頤和園、定陵、天壇等處游歷,最令人震撼的,還是那參天接地的巨松,枝干崢嶸的古柏。僅僅一個天壇公園,就有六萬余株樹木,500年以上的大樹就有3600多棵。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明里暗里到中國先后來了50多趟,天壇就去了12次,面對那雄偉精妙的古建筑和綠樹碧海,他由衷地感嘆:以美國目前的科技水平和經(jīng)濟實力,再造一個天壇也不是問題,但是,這些千年古樹,是無論如何也復制不出來的?。〈髽?、大師和大樓,也成為今人評估一所大學內(nèi)涵的三大要件。別看近年許多學校動輒占地數(shù)千畝高樓廣廈水榭亭臺奇花異草煞是花哨,但比起那些老樹遮天蔽日古藤交錯青磚灰瓦的老牌子校園,總覺得似乎少了點什么。位于古都西安南郊的陜西師大老校園里的風光如畫秀木阿娜,多少人嘆為觀止贊不絕口,但年歲大些的人都知道,這都得益于60年代主政師大的校長、陜西四大才子之一的郭奇的奠基,這位嗜酒豪放又詩意婉約的大學校長既樹人又樹木,給他的學子和同行學者營造了一方景致。他曾在終南山古廟與方丈談經(jīng)論道秉燭達旦,出家人捐贈給師大兩株秀木,費盡周折移栽在圖書館樓前,如今已長得參天蔽日?!拔母铩敝兴淮虻埂霸俨壬弦蝗f只腳”,但他最后還是翻了身,從“牛棚”回來聽說他在校園里栽培的桂花樹被一夜之間偷挖完,心痛不已,唏噓嘆息良久。幾十年來,先后有數(shù)十萬青年學子在這方如詩如畫仙境中苦讀深鉆悟道解惑升華境界,然后像智慧的種子一樣撒向三秦大地,大江南北……
長期以來,人們?yōu)榱吮Wo古樹巨木,借助神話傳說中山精樹怪等超自然力量來威懾那些隨意揮動斧鋸的人,屢屢奏效。古寺廟院子、老墳場地里樹木得以長粗長大,在相當長的時期沒有人敢于輕易對之刀斧相向,對神靈鬼怪的敬畏之心不能不是一大原因。“神樹”“風水樹”的名號保護了它們。由于生長的位置比較特殊,這些樹木已與廟宇寺院陵園融為了一體,成為宗教幽靈神秘文化的一部分,變得神圣不可侵犯,直到廟宇建筑已不復存在了,古樹就成了神佛的化身或替代。傳說黃陵山上的柏樹枝不能拾,拾了用于燒灶火會越燒越窮。還說1947年胡宗南軍駐延安陳家溝,該村有數(shù)株600年以上樹齡的旱柳,村民稱之為神樹,一村民被蔣胡軍強令砍柳樹枝為其燒飯,不曾想三年之內(nèi)其人家中竟連亡四人。
槐柏鎮(zhèn)段家河村對面的蘇閣老陵有白皮松一株,有800年以上的樹齡,1948年初,駐扎在南面原上國民黨民團團長姜秉公城堡的馬家軍騎2師的青馬團,派兩個小隊下溝打柴,顢頇驕狂的匪兵放著其他樹不砍,偏偏把斧子揮向了路邊這棵生長緩慢的珍貴樹木,村民們上前苦苦哀求,說他們段姓人家就是蘇閣老的守陵人,哪怕村民給你們砍些其他柴送上原呢,萬萬砍不得這棵松樹,經(jīng)過村民們的苦苦哀求,松樹保住了,但樹干東南方向還是被匪兵們砍去了一大片,整整70年過去了,傷痕還沒長住。而這兩個騎兵小隊在反擊解放軍許光達四縱對西北重鎮(zhèn)蘭州的第一道屏障的占領時,以挾風裹電狂飆漫卷的氣勢沖向立足未穩(wěn)的四縱的陣地,洛川籍的老戰(zhàn)士吳志清所在的連隊匆忙之際只得倉促防守,人人都做了必死的準備。沒承想頭頂上那一抹不起眼的云彩竟能突降大雨,轉眼間地面一片泥濘,沖在最前面的戰(zhàn)馬因光滑鐵掌站立不穩(wěn),紛紛跌倒,后面的收不住腳步,絆倒一大片,四縱的戰(zhàn)士一時也驚呆了,連長高喊一聲打呀!自己先撈起來一挺機槍猛掃,各種輕重武器一齊開火,青馬團的這一波沖擊部隊基本上無生還,沒有俘虜。后來才聽說,他們消滅的這第一波沖鋒敵騎,就是在段家河砍人家老陵里的神樹的那一伙,戰(zhàn)士們心里暗暗驚嘆:天助我也!
黃龍山下的古村上操,村中有一棵古槐,五個大枝丫枝枝茂盛,多少次有人在打它的主意,都被它是“五爪龍”神樹動之則罹禍的傳說嚇退了,有枝丫伸過一農(nóng)戶的圍墻,戶主不聽人勸,便把那幾個枝給砍了,此人當天在自家炕上午睡,恍惚之間翻身跌落炕下,從此口不能言,不幾日一命嗚呼。此樹如今仍長在街巷上,枝丫旺盛。我姥爺還給我說過,他們村南街東拐街,有一棵接地參天的大槐樹,人們都相信樹上住著的樹仙屢屢顯靈。后來,大樹枯死了,主家就把枯樹給伐倒了,主家的男主人突然氣絕倒地,人事不省,脈象細微,但體溫猶存,軀體不僵硬,子女們不知如何是好,三天之后,昏死者又蘇醒了,說樹仙把他給告到了陰曹地府,控告他伐倒大樹造成自家?guī)卓诔蓡T的傷亡,老樹仙見官不跪,義正詞嚴,他回答說樹已枯死,怕時間長了朽爛傾倒砸壞行人,不知道樹上還住有樹仙。主審官認為事出有因,不知者不為怪,但樹仙不服判,拍著桌子說他要上告,他出門后在街上聽見有人叫自己,近前一看是本家的叔公陳中山,和生前一樣,還是威風排場地騎著高頭大馬,當問清原委后提醒他:這次過堂沒輸保不了下次不輸,花錢吧。經(jīng)打點,二堂官司也贏了,他才得以回來,吩咐兒孫趕快到陳中山陵前焚化紙錢,還賬謝恩,說得活靈活現(xiàn),親鄰們莫不深信不疑。方圓幾十里的人們從此對古樹巨木的敬畏之心大大增加。信不信由你:就在2010年11月,一個叫成建生的澄城人,在洛川做紅白喜事司儀挺紅火,不知怎么就和大樹販子搞到一塊了,上躥下跳四處奔波為樹販子當向導談價錢,就在他到石泉鄉(xiāng)的蘭莊吊裝古樹上車時,吊車的吊鉤忽然悠過來,正擊中他的頭部,倒地身亡。他媳婦雇了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把人拉回去埋了。是偶然的巧合還是冥冥之中的報應?終究給詛咒他的村民們找到了根據(jù)。
多少年多少代,做門窗做農(nóng)具家具蓋房屋都是用木材,農(nóng)戶自產(chǎn)木材自用之余還可出售,其收入用于補貼家用,人們在房前屋后栽樹造林的傳統(tǒng)代代相傳,積極性還是很高的。進入新世紀,鋁合金、塑鋼等新型建材的廣泛使用,磚混建筑代替土坯瓦屋,木材的用途與價值似乎不那么顯著了,廣大鄉(xiāng)村的民眾栽樹熱情也就不那么高了,常見村巷門前有被伐倒的樹材被扔在露天地里任由雨淋日曬蟲蛀朽爛,木材販子們用幾乎白撿的價格把雜木樹干收購轉手賣給燒制木炭的窯廠。為了杜絕“大樹進城”的歪風,國家這些年圍繞古樹名木的保護出臺了一系列法規(guī),擅自盜伐移植一二三級和特級古樹的,將被處以巨額罰款甚至拘役、判刑。2016年,七人結伙盜伐洛河川古柏樹一株,立木積材6.4786立方米,價值78萬元,賣給山西省河津市的賀某某做壽棺之用,引起社會輿情洶涌,公安調(diào)集力量迅速破案,盜伐者周某、雷某等七人被依法分別判處五年半、五年、四年、三年、判三緩四的刑罰 ,給屢禁不止的盜伐之風敲響了警鐘。
關于古樹的分級,也有科學的標準:樹齡在100年以上300年以下者,按三級古樹保護,延安地區(qū)也就350多棵,具體到洛川這塊土地上,也就十多棵,多為槐樹;樹齡在300年以上500年以下者,為二級古樹,全延安地區(qū)不過200來棵,洛川境內(nèi)不到20棵;樹齡在500年以上1000年以下,為一級古樹,全市有188棵,洛川境內(nèi)僅有12棵,包括貝郊村已枯死的松樹。至于1000年以上的特級古樹,那就更少了,全市也不過37棵,洛川原面上僅有兩棵,一棵是楊舒鄉(xiāng)北城村的古槐,高有13米,胸圍在5.5米以上,樹冠覆蓋面積達110平方米;另一棵在槐柏貝郊村,樹高16米,胸圍有6.1米,碩大的根部裸露在地面上,高出地面1.5米,根圍有2.7米,裸露的樹根,見證了人踩馬踏車碾雨水沖刷的水土流失的嚴重程度。
樹木是人類的搖籃,人類從森林中走來,今天,當我們盡情地享受現(xiàn)代文明的成果,沐浴著科技文明的陽光雨露時,是不是過早地忘記了自己祖先在遠古時的生命搖籃?人逐樹居,樹由人栽,人類與樹木的親密關系從漢字的發(fā)展中就能看來,1953年版的《新華字典》收錄漢字一萬多個,共有部首201個,平均每個部首不足50個字,而以木字為偏旁部首的字就有416個!玉樹臨風,樹大招風,樹大根深,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樹欲靜而風不止,樹倒猢猻散,大樹特樹,火樹銀花,樹高千尺,落葉歸根……如果加上與木、與林有關的,那成語熟語就更多了。
面對古樹巨木,只知道算木材的經(jīng)濟賬計價而賈,那無異于焚琴煮鶴作踐寶物!它的生態(tài)價值才是最寶貴的,特別是成百上千年的古樹更加珍貴。據(jù)印度加爾各答農(nóng)業(yè)大學的一位教授測算:一株正常生長50年的大樹,僅生態(tài)效益就達20萬美元,其中:產(chǎn)生的氧氣價值31000美元;防止空氣污染價值達62000美元;防止土壤被侵蝕價值31000美元;為鳥類昆蟲提供棲息環(huán)境價值31000美元。尚不包括樹木本身的木材及其他產(chǎn)品的價值。失去了這些大樹古樹,就撕裂了鄉(xiāng)村悠久的歷史文化和具有本土氣息的文明標志,關于鄉(xiāng)村,老家,租屋,故土,多少年后,天涯游子兒孫后代們最能感受得到歲月滄桑的,還是庭院門前那長粗了許多的大樹!洛川楊舒鄉(xiāng)青牛村曾經(jīng)是古樹蕭森、牌坊高聳的大村落,街巷一棵老槐樹只剩一半了,退休老干部韓振榮讓人給樹根部培上了大堆土,槐樹旺發(fā)新枝,甲午年暑假,安居西安頤養(yǎng)天年的他,帶著見證了莫言斯德哥爾摩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儀式、即將赴美留學的孫子,在門前的大槐樹前留影并叮囑孫子:這里就是咱的根兒,不管多少年后你再回來,只要站在大門口老槐樹下,拿出這張照片,人們就知道你是村上韓家哪一支的后代,誰家的小輩!
歲月悠悠,山升海降,星散在這片黃土塬上的古樹巨木,如今已成鳳毛鱗角,劫后余生的仍然擔心斧鋸之災。這些活化石般的寶貝已引起了人們的普遍重視,道路、建筑給樹讓位的事已經(jīng)屢見不鮮。黃陵縣阿當鄉(xiāng)史家河村,有一古柏高18.5米,胸圍8.51米,樹干覆蓋面積255平方米,據(jù)專家考證,已有5000年以上樹齡,堪與軒轅廟古柏比肩。2011年3月,為給新水庫讓位,經(jīng)省政府批準,花巨額費用從上海調(diào)來巨型吊車和大型拖掛車,將重達450噸的樹體及土球運至五里以外的川莊村。創(chuàng)造了迄今移植樹齡最長、投資最多、難度最大等多個世界第一。洛川水渭村的大槐樹在鐵路線上,當?shù)卣脑瓌t堅定:路要修,樹不能毀。最后施工方還是把樹帶土移動了十幾米。
古樹巨木,本身就是一種不可再生的綠色文物,活的化石,無字的史書,是大眾忘不了的鄉(xiāng)愁。它經(jīng)歷了數(shù)百上千年的風雨滄桑,見證了朝代更迭,閱盡了世間風云,是民族和家族的歷史積淀和見證,蘊含著極其珍貴的地理人文、天文氣象、環(huán)境變遷的密碼和信息,是先祖和大自然留給人類后代的祝福和寶貴財富,經(jīng)過反復洗劫,鄉(xiāng)村已很少能看見古樹巨木。由于缺少了綠樹這一烘托,表面繁華的城鎮(zhèn)鄉(xiāng)村缺少了自然和諧的美感與歷史的厚重與滄桑。折損了的古樹已無法復制,不管今天多么痛心疾首,愿意付出多高的代價都找不回來了,人人都有大樹的記憶,村村都有關于神樹樹仙的傳說,生命呼喚綠色,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剛剛展開,園林化城鎮(zhèn)在崛起,建設美好鄉(xiāng)村,劫后遺存的古樹巨木彌足珍貴。讓我們?yōu)闅в趹?zhàn)火、愚昧、貧困的那些古樹唱一首挽歌,向新綠的守望者致上深深的敬意!呼吁一切有良知的鄉(xiāng)親們抵制誘惑,為保護古塬上僅存的古樹巨木恪盡職守,期待著這片高天之下、厚土之上的巨樹長綠,秀木茁壯,給后代子孫留下更多的綠蔭花叢,與天地同春,與日月共存……
山精樹影古木魂,
黃土塬上有遺存。
抗風保土留春意,
棲身群鳥唱好音。
曾遭千災枝益壯,
歷經(jīng)萬劫根愈深。
但愿從此止刀斧,
留得綠蔭護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