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明靜
祖母的觀音像,記憶中,我是見過幾次的。
不太大的白瓷觀音像,被供奉在一個小小的神龕中,拿一披紅綢蓋著,擺放在偏房東屋,一旁設(shè)香,僅此而已。去東屋,要經(jīng)過一排架起在長桿上的湯菜,湯菜綠綠的,順桿爬很高,用來攤雞蛋餅子,最為好吃,結(jié)紫色的種子,一擠有濃濃的紫汁,可以用來染指甲。
穿過這排湯菜就是東屋,這里是我小時候常待的地方。東屋不住人,只放棉被和雜物,夏天還會堆放著一筐一筐的黑皮西瓜,墻上貼著菩薩畫,下面就是觀音像了。
說起來,我的童年是有些閉塞和冷清的。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雖說父母可能會偏袒些,但在家終歸是缺少存在感的。父親一個月才從黃河的守船上回來一次,六歲之前,我對他是沒有什么印象的,姐姐那個年紀應該是最討厭我跟著的吧。家中唯一養(yǎng)的黃紋貓也總是一副病懨懨的冷漠樣子,一出門就是一整天找不到影,天完全黑下來后才會鉆回到桌子底下,喵喵叫著。我把包子的餡用勺子挖出來,把包子皮扔給它,吃飽后又是一副漠然的樣子離開,總之是不太討喜的。
夏季來臨后,黃河開始進入汛期,黃河邊溺水的消息也不斷地傳回來,小孩子一時間便成了重點監(jiān)視對象。隔三差五驚動了大院的人去黃河邊撈尸首,真正肯下手幫忙的不多,大多數(shù)人都只在一旁干站著,咂舌。小孩子里頭也有偷跟了去的,但往往回來后都被嚇得夠嗆,所以夏季成了大院里叫魂興頭最盛的時節(jié)。在我們那兒,叫魂只說“叫一叫”或“叫叫”,“魂”字是從來不能說出來的。那時我聽了太多關(guān)于叫魂的玄妙故事,叫魂也曾一度在我心里蒙上了神秘的外衣。
后來大人們也都長了心眼,一聽到有人溺水不先急著走了,先瞧一瞧自家孩子,像拎小雞一樣扔回家里,大門一鎖,方才跑去河邊。
于是夏季又成了黃河大院里最無趣的季節(jié)。經(jīng)銷社里兩毛錢一根的冰棍,滿地爬的知了猴,塘里的荷花和蓮蓬,但那也都屬于膽子大的孩子的樂趣,我則不算。
雨水讓院墻的墻皮大片脫落,我撿了石灰塊回來,可以在地面上寫出清晰的字,在舊紙箱里翻出不知是誰的書,總之是老舊且晦澀的,打算講書給觀音像聽。
于是真就嗚啦啦地講書,講著講著就聽見“咯嘣”一聲,一顆小奶牙就落在舌頭上了,我趕忙從嘴里吐出來,按照上牙要扔到房頂,下牙要丟進陽溝的規(guī)矩,認真去處置這顆牙?;貋硪琅f是嗚啦啦,可嘴里漏風漏得厲害,說出的話也不對勁了,于是又開始懷念那顆平日里已經(jīng)松落到蕩蕩悠悠的小牙了。
而如今,我再看那咿咿呀呀的年歲,不過自說自話,嘴巴里專心咬著每一個字,像是咬著肺腑里每一段腸子,一時間,竟尋得一股蒼蒼莽莽的滋味來。
好在我知道,觀音娘娘不介意,無論我講什么,它都是會聽的,盡管它始終用紅綢子蓋著,直到我那頑劣的表弟來之前,我都未曾看過紅布子后面的觀音像究竟是怎個樣子。紅布是嚴禁被揭開的,這似乎是個大忌,我斷然不敢忤逆。
直到祖母那號稱“村中小霸王”的外甥回來,我和他在偏房玩的時候,他一把把紅布扯開,我才第一次見到了與我相處這么久的觀音像。它太小,也太簡單了,沒有我想象中的氣派和神采,似乎也沒有什么好說的。
但后來因為此事,祖母一氣之下鎖了東屋的門,于是我長達半月之久無處可去,后來祖母見我實在無趣,才又為我開了房門。
后來,他又陸陸續(xù)續(xù)帶我做了不少偷雞摸狗的事,比如捅馬蜂窩和燕子窩,去偷隔壁地里的西瓜和玉米,但也未曾壞到無可救藥的程度,比如只有架在堂屋第三根檁條上的燕子窩我們才搗,其他位置的都是不敢動的,因為據(jù)說在第三層檁條上坐窩會招來禍事,所以能搗掉第三根檁條上的燕窩,我們也是滿懷英雄氣概的。
曾有一年,偏房的第五根檁條上蓋了一座小窩,我們一動不敢動,細心照看著,生了小燕子,坐成一排,露出沒毛光禿禿的小腦袋,吱吱吱吱地討食吃。我就搬了小板凳來,坐在下面仰著小臉看,直到脖子僵硬地“咔咔”響。像是一個孩童對初生的歡喜,又像是在執(zhí)拗地等待著福音而至。
來年春天它們就都長大,然后飛走了。
自此以后,我孩童的天性才慢慢打開,但可惜的是,孩童天性稍見打開一點兒后,因為父親工作的緣故,我搬離農(nóng)村,住進社區(qū)。我的世界頃刻間又封閉了,荒涼了。
阿壩紅原牦牛節(jié)上的藏族服飾
后來,我又見過幾次觀音像,多半是出于祭拜的緣故。
家中奉有神靈,祭拜是少不了的。不光是過年,就連平常初一、十五也是要拜的,每月不落。在日子這方面,從來不看日歷的祖母卻有著自己準確無誤的計算方法。依舊是只過農(nóng)歷,就在我都不清楚眼下農(nóng)歷是幾月份的時候,她便可以準確說出日子,好像那本陳舊的老黃歷夯了個釘子,一直在她心中掛著。
過年是比較隆重和正式的,不過于我看來,那也僅僅是出于食物變多的緣故。
食物的花樣倒還是那幾樣,只是數(shù)量空前膨脹起來。母親會炸一大盆子帶魚和豆腐丸子,蒸一大籠冬瓜燙面包,還有年糕,包無數(shù)的水餃,然后冷藏起來,從小年夜開始就輪著吃這幾樣,一直吃到元宵節(jié),把它們?nèi)拷鉀Q,這個年也才算是過完。
食物剛做好出鍋的時候是很美味的,嘴巴還沒有解過饞,燙面包咬一口會流出汁來,帶魚和丸子外焦里嫩,很是美味,但往往這個時候祭拜又開始了。
在一鍋食物中選出最規(guī)整的六個,擺進盤中拿去拜,這件事通常是祖母做的。燒香,跪拜,該有的,按照約定,一件也不少。通常是燒三炷香,記憶也有燒六炷的時候,但少得很。一次性點燃它,插好,萬佛一爐,但家中沒那么多講究,也不會真買個香爐放著,只用瓷罐充當了。祖母雙膝跪于蒲團,然后閉眼默念,磕頭,一樣接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