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可佳

《聚焦》（2015）觀后，腦海里揮之不去的是關于一束光的意象。Spotlight，聚光燈，一片黑暗中被點亮的區(qū)域。光線微弱，卻足以自知。電影根據(jù)真實故事改編，講述新聞工作者采訪、調(diào)查、披露大波士頓教區(qū)神父性侵兒童的惡行的故事。敘事風格冷靜、克制，一切內(nèi)心的波瀾都是收束的，舒緩的背景音樂貫穿全片——因為真實事件本身太過沉重，禁不起轟轟烈烈的渲染。

真實事件與“再現(xiàn)”的意義

《聚焦》改編自2001—2002年《波士頓環(huán)球報》“聚焦”欄目組的一次深度調(diào)查。2001年，聚焦小組開始重新關注十幾年前吉根神父的性侵案件，因為有知情人士指出，在吉根性侵了自己所處教區(qū)的兒童后，教會高層人員并沒有革除他的神職，而是將他從一個教區(qū)調(diào)往另一個教區(qū)，然而在新的教區(qū)，吉根再一次性侵了當?shù)氐膬和?。曾?jīng)為吉根神父性侵的受害者辯護的律師蓋爾·比迪恩表示，他有證據(jù)證明教會主教對吉根神父的性侵丑聞知情卻不作為，但是由于教會的權力之大，文件被法院封存。《波士頓環(huán)球報》向法院提起動議查看這些文件，而這種行為在當時無異于起訴教會。聚焦小組沿著另一條線索采訪了另一次性侵案件中為受害者辯護的律師麥克利什，卻得知教會利用自身權力扣押了受害者的訴訟，并通過調(diào)解讓受害者獲得一定賠償金后便草草了事。與此同時，通過查閱以前的剪報，聚焦小組發(fā)現(xiàn)了性侵幸存者協(xié)會的存在，協(xié)會負責人告訴他們，存在性侵行為的神父不止已被曝光的吉根等，涉案神父的數(shù)量之大、覆蓋范圍之廣遠超出他們的想象……2002年1月6日，聚焦小組發(fā)表第一篇調(diào)查文章，在掌握了主教不作為的證據(jù)后，他們通過吉根一案質(zhì)疑整個教會體制。隨后的一年中，他們發(fā)表了6600篇關于教會性侵丑聞的文章，披露了更大范圍的性侵案件，涉及的神職人員多達259人，直指教會體制的丑惡。這一系列報道對于將“In God We Trust”（“我們信仰上帝”）印于貨幣上、擁有著濃厚基督教傳統(tǒng)的美國來說，掀起了當時社會輿論界的軒然大波。神性與人性，信仰與法律，沉默與罪惡，事件本身所蘊含的力量足以撼動所有人堅固的信仰體系。

為什么在事件過去了十多年以后的2015年，美國電影人還要將它搬上熒幕，再現(xiàn)這令人震驚、憤怒、痛苦的往事呢？

對于《聚焦》來說，電影給予了新聞調(diào)查故事更多的可能。觀眾不再僅僅從報紙上的鉛字了解到“神父性侵兒童”的新聞本身，查找資料、尋訪受害人、與不同立場的知情人交鋒以及記者自身感情的變化，都通過電影多視角的鏡頭語言展現(xiàn)出來，使得一篇新聞報道擁有了超越其自身的更多意義。記者忙碌的背影與伏案翻閱資料的疲倦，“I am just doing my job”（“我只不過在做我該做的事情”）的坦誠與調(diào)查過程中逐漸投入的情感，電影中反復出現(xiàn)的工作場景，都讓人看到了媒體的社會責任感。同時，影片并沒有將記者塑造成完美無缺的正義英雄：他們會擔心自己的報道被別的媒體搶先發(fā)現(xiàn)；他們調(diào)查的初衷在某種程度上摻雜著功利的成分——吸引更多的讀者；他們多年前曾忽略了知情人寄到報社的證據(jù)。當羅比去找教會內(nèi)線、律師吉姆確定神父名單時，吉姆怒氣沖沖地質(zhì)問道：“What takes you so long· ”（“你早干嗎去了？”）其實在2002年前就不止《波士頓環(huán)球報》一家報社對神父性侵案進行過斷斷續(xù)續(xù)、心不在焉的表面報道，這意味著，早在幾十年前就有受害人、心存良知的律師和線人曝出消息，并不斷努力爭取媒體關注，但波士頓封閉的天主教信仰環(huán)境、人際關系稠密復雜的傳統(tǒng)社交圈，讓人們選擇了忽視和遺忘、明哲保身。面對范圍如此之大的性侵丑聞，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都不能說和自己毫無關系。麥克利什律師曾向報社爆料卻無人回應，于是心灰意冷地幫助教會調(diào)解性侵案件——當一個人孤獨地堅守職業(yè)良知卻沒有人呼應時，到底是放棄還是堅持？葡萄牙裔記者邁克、阿美尼亞的律師蓋爾·比迪恩和新上任的猶太裔主編，他們作為局外人卻不斷地推進大波士頓教區(qū)性侵丑聞的調(diào)查——跳出思維桎梏與從眾心理，鼓起勇氣承認真相；羅比同代表不同階級與權力的吉姆、皮特交鋒時，后者往往以教會對這座城市做出的貢獻為借口，希望羅比不要毀壞此時的寧靜……但是，沉默不能維護信仰，只會造就集體的失語與沉淪。

電影對原紙媒新聞調(diào)查的刷新，就在于它借助巨大的故事網(wǎng)絡蘊藏了更豐富的意義。在極端事件的背景下，“再現(xiàn)”了十幾年前新聞報道所無法展現(xiàn)的復雜人性和利益對峙。

聚焦與反聚焦

電影的敘事結(jié)構(gòu)仿佛一條有著許多分支的樹干，主干是性侵調(diào)查，分支是每個人物獨立的故事線。敘事的視角并沒有聚焦于一人身上，相反，整個故事像是完成了一次極端事件影響下的群像塑造。通過不同人物的塑造，導演建立起“對話”關系。敘事視角的屢次切換避免了單一人物立場對觀眾過多的影響，從而使觀眾在全面了解故事的基礎上，對影片所蘊含的豐富意義進行思考。這樣的群像塑造與導演的“去英雄化”的反聚焦是吻合的。對于一部紀實主義影片來說，群像塑造聚焦新聞工作者真實的工作狀態(tài)，表明真相的揭示不是一位正義英雄單打獨斗的結(jié)果，而是一群人通過實打?qū)嵉牟稍L、查閱資料、制定并不斷修改方案來實現(xiàn)的。

全片克制、冷靜的風格體現(xiàn)了“去表面情緒化”的反聚焦。長達兩小時的影片，其中關于涉案神父的鏡頭卻只有一個，而這唯一的鏡頭下，神父的臉龐是在百葉窗后若隱若現(xiàn)的。沒有過于強烈的戲劇沖突，只有記者們奔忙的背影和一次又一次的訪談與查閱資料，絕大多數(shù)鏡頭移動沉穩(wěn)。印象最深的一個鏡頭是聚焦小組與研究戀童癖的前神父賽普通話的場景：電話調(diào)至免提狀態(tài)放置于桌子中央，賽普的聲音從電話近景中徐徐傳來，沒有一個人的臉進入鏡頭內(nèi)；隨著賽普不斷深入的剖析，鏡頭緩慢拉遠，記者疑惑、吃驚的臉龐依次出現(xiàn)在畫面里。記者們用已經(jīng)掌握的數(shù)據(jù)——13個涉案神父，向賽普進行確認，卻得知此項數(shù)據(jù)不夠準確。此時背景音樂微弱地響起，隨著90位神父猥褻過兒童的可能性被賽普證實，為之震驚的記者們沉默了，音樂慢慢推至高潮，鏡頭定格于畫面中央的電話，它就像一個焦點將四位記者牢牢吸引住。對話中蘊含的信息量十分龐大，也是整個影片的第二個轉(zhuǎn)折點，但導演并沒有使用人臉的近景來渲染強烈的感情，鏡頭的緩慢移動和畫面的逐漸開闊暗示著真相的一點點清晰。一切都是克制，而靜謐的力量足以震撼人心。

影片中唯一一場帶有強烈情感的戲，也是緩慢推進的。邁克拿著法院封存的證據(jù)趕回報社，在出租車上他亢奮地和羅比分享著自己拿到的受害者寫給主教的信。畫面中，出租車在街道上行駛，而邁克亢奮的訴說則使用了畫外音，隨著邁克的話語和情緒越來越激憤，悲傷舒緩的背景音樂漸漸響起，傳遞出一種揭開真相后淡淡的悲涼。邁克帶著證據(jù)回到辦公室，卻被告知這些證據(jù)將推遲發(fā)布，等到所有涉案神父的證據(jù)齊全之后再一并公之于眾，以求扳倒整個教會體制。然而，邁克在調(diào)查過程中逐漸堆積的情感和不斷增強的責任感卻讓他無法接受這種推遲，他覺得如果不把證據(jù)立即公之于眾，將會有更多的兒童受到侵害。

直到97分鐘時，影片才將記者們在采訪、調(diào)查過程中不斷積壓的悲痛、驚訝、憤怒宣泄出來。試想，如果影片從一開始就采用情緒化的鏡頭語言，故事背后豐富的人性探討和對社會、對自我的反思便會被情緒所掩蓋，喪失掉“再現(xiàn)”的深刻意義。

影片情節(jié)主要通過對話推進，在數(shù)不清的對話里，近景或中景的人物面部表情大多是較為克制的——真實的克制，不夸張，不雕琢，因為事件本身就是真實的、現(xiàn)實的，所有的丑惡、沉默、懦弱、妥協(xié)種種就發(fā)生在我們身邊。

聚焦“群像”，而不是“個人”，聚焦事件背后沉重的思考，而不是表面的情緒，聚焦故事的“真實感”，而不是“虛擬性”。影片所有的聚焦與反聚焦都是為了盡量貼近真實與客觀，揭示內(nèi)心與人性。

一束光

與 《聚焦》題材相似的影片《華盛頓郵報》講述了該報披露政府關于越戰(zhàn)秘密文件的故事，但敘事風格與《聚焦》完全不同，針鋒相對的矛盾、暗藏于沖突背后的女權主義，都使得該片的情感表達更為直接。而上述差異主要源于美國對于政府和宗教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早在獨立戰(zhàn)爭以前，托馬斯·潘恩就曾在廣泛流傳的小冊子《常識》中說道：“政府是用來彌補人性的漏洞的?！彼J為每個人只要恪盡職守，不需要政府也能維持一個社會的穩(wěn)定，政府的存在不過是為了彌補人性中的惡對社會的影響?！冻ＷR》的這種政治態(tài)度后被《獨立宣言》所繼承，在很大程度上導致美國人對政府的不信任。但宗教不同，美國作為殖民地之時，第一批移民便是為了逃離歐洲國家迫害的清教徒，他們堅定的宗教信仰在當時荒涼的北美成為其生存下去的精神支柱，不論是在政治還是文化領域，宗教都是不可動搖的精神與信仰的基石。所以，在某種程度上美國人對宗教題材故事的處理無法做到如政治題材般尖銳與強硬，畢竟剖析自己的信仰正如剖析最隱秘的內(nèi)心一樣，需要莫大的勇氣，也需要克服更多的顧慮。

影片的結(jié)尾，辦公室里的電話接連響起，羅比快速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看著組員們不斷地記下受害者的名字和遭遇，他愣了一下，拿起話筒，低沉而有力地說道：“Spotlight.”羅比說完這句話，我的腦海中閃過一束光。

黑暗中沾染的污點，終于暴露在光芒之下，“有時候我們很容易忘記，自己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在黑暗中摸爬滾打。突然間燈亮之后，每個人多少都要面對一些責難” 。但我們慶幸的是，無論如何，我們始終沒有被黑夜吞沒。

自知，自省，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