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坑院
地坑院是看不見的村莊,隱藏在黃土高原的深處。老榆樹彎曲著,突兀地挺在蒼茫的大地上。它是村莊的發(fā)髻,綰著瑣碎的時光。有它的地方,一定會有一處歷史悠久的地坑院。
地坑院是黃土高原上工匠們智慧的結晶。在空曠的大地上,在歷史的深處,民間工匠們因地制宜,奇思妙想,挖地數(shù)尺,仿窯洞鑿室,便筑成了這冬暖夏涼、安居樂業(yè)的地坑院。一條幽深的甬道,是開啟地坑院大門的鑰匙。門里,四四方方的天井,那是幽靜的院子。小規(guī)模的地坑院,一般是四孔窯洞,麻雀雖小,但五臟俱全。一孔臥室,一孔廚房,一孔牲畜圈,一孔儲藏室。這樣,窯洞就成了家,有了家,就組成了村莊。大規(guī)模的地坑院,有無數(shù)孔窯洞。大多是同宗族的人們棲居在一起,和和睦睦,悠然自樂,猶如老北京四合院一樣的生活氣息。
在村子里,沒有人知道地坑院是何時被修鑿而成的。爺爺傳給了父親,父親傳給了兒子,兒子又傳給孫子。一代又一代的關中人,在這里勞作生息,見證著生老病死,見證著悲歡離合。那一曲曲豪邁的秦腔,那一句句鏗鏘的關中方言,縈繞在地坑院的角角落落,滲進了斑駁的青苔里,鉆進了崖頭的荊棘里,浸漬在泥土的清香里。就這樣,地坑院蒼老著,寂寞著,風瘦了時光,也干癟了那棵蔥郁的老榆樹。
童年時刻,我總是執(zhí)著地以為,地坑院是大地的眼睛,要么它怎么會鑲嵌在大地的深處,一直仰望天際。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所以,地坑院就是打開村莊文明的窗戶。我站在地坑院的天井里,可以看到星空滿天,可以看到月圓月缺,可以聽到云雀啁啾、雨打青苔,甚至也可以看到父輩們?yōu)榱松顖皂g不屈的背脊。
清晨時刻,爺爺扛著犁鋤、父親挑著水擔,叔叔舉起鐮刀,沿著幽深的甬道冒出地坑院。這是一幅讓時間停滯的農耕畫面,深深地印在我幼小的腦海里。倘若不注意,沒有人會知道大地深處還生長著這樣的一座村莊。只有晌午母親和奶奶下廚房做飯,煙囪里炊煙裊裊的時候,外人才知道,這里還隱藏著一個恬靜的村莊,這里還棲居著一群勤勞質樸的人們。入夜時分,當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拖著疲憊的身軀進入夢鄉(xiāng)后,地坑院又變成了動物與昆蟲的樂園。一聲狗吠,呼嘯而過,劃過寂靜的長夜,沉悶而刺耳。小蟲子們窸窸窣窣,竊竊私語,徹夜不眠。外人似乎才知道,黑魆魆的夜里,生命也如此喧鬧。
那些年,地坑院鐫刻在我幼小的生命里,用它的博大與寬容,亙古與深邃,存放著我童年時刻一些美好的時光。隱約地記得,那天陽光影影綽綽,灑在地坑院的天井里。我坐在石碾上,用高粱秸正在做一副眼鏡。帶上眼鏡,我站在石碾上仰望天空,一只麻雀從崖頭上飛過,停在老榆樹的枝頭上。原來,它銜著老榆樹的枯枝在崖頭的洞里給自己筑巢。父親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用梯子把我架上崖頭讓一看究竟,我看見洞內的麻雀巢里,幾只雛雀嘰嘰喳喳,嗷嗷張嘴,等待著麻雀媽媽捕食歸來。父親說,春天來了,還會有燕子飛回來。于是,我就從冬天盼望春天,盼望著燕子飛進地坑院的天井里。我的高粱秸眼鏡,也由潔白變?yōu)榭蔹S,從枯黃變成霉黑??墒?,我再也沒有等到燕子的身影。母親安慰說,燕子是挑剔的鳥兒,等我們搬離窯洞住上樓房,它才會在里面壘窩生蛋的。母親的話深刻地銘記在我的心里。陽光依舊灑在地坑院的石碾上,透過老榆樹斑駁的影子,我這個懵懂的少年,心存著盡快搬離地坑院期望早日看到燕子的夢想,守望在那座古老的天井里,快樂地成長著。
時光飛逝,二十多年已去,地坑院早已被夷為平地。我也已遠離故鄉(xiāng),在遙遠的他鄉(xiāng)為生活而努力奔波。沒有人會記得,那些曾經為一代代黃土高原上樸實的人們擋風遮雨的古老建筑,也沒有人記得,那里隱藏了多少人生命之初的秘密和童年悠長的記憶。
現(xiàn)在,我佇立在故鄉(xiāng)大地上,想要尋找地坑院里曾經瑣碎的印記。只是,隨著時光它們早已被湮滅在厚重的泥土中。我想起那棵嶙峋的老榆樹,它是通向我家地坑院的地標。沿著那條古老幽暗的甬道,可以走進大地的皺褶里,可以走進地坑院的天井里,也能走進時光最澈清的記憶中。因為我知道,地坑院是我生命的根,是老榆樹的根,是父輩們的根,也是村莊得以延續(xù)的根。那是從淵源歷史深處生長而成的根,扎在浩瀚的黃土里,扎在父輩們的軀體里,也扎在我對故鄉(xiāng)無限的愛戀中。
地坑院,它是關中人古老生活一段清晰的歷史縮影。
馬 坊
馬坊在溝底,倚著土崖,一側是蜿蜒的湋河。馬坊的門前,是一片偌大的苜蓿地。村里把馬坊選擇于此,也是費盡了心思。草豐水盈,近在咫尺。這或許便是村里牲畜膘肥體壯的秘密。
爺爺常年住在馬坊里,與這些有靈性的牲畜們一起生息。
農業(yè)合作社時期,牲畜是村子里最金貴的生產工具。所以,能到馬坊里飼養(yǎng)牲畜,也是一件十分榮耀的事情。據(jù)說爺爺是全體村民舉手選舉而出的優(yōu)秀飼養(yǎng)員。于是,他肩負著大家的重托與使命,從地坑院搬進了漆黑而幽深的馬坊窯里,專職喂養(yǎng)牲畜。
馬坊窯洞在開鑿之初,除了門前留下一片偌大的苜蓿地,還故意把窯口往崖頭里面多開了數(shù)十米。這樣,三面有土丘環(huán)繞,再在崖口圍上柵欄,就是一處絕妙的露天牲畜圈。馬坊窯洞里,進門一側是飼養(yǎng)員的炕頭,右手邊有一間小拐窯,是存放牲畜糧草的倉庫。大窯的深處,用柵欄隔開,里面是牲畜圈,最里面是一排喂料的石槽和飲水的大甕。
爺爺是個閑不住腳的人,一到馬坊,先是打掃窯里的衛(wèi)生。他把窯洞深處臭氣熏天的牲畜糞一擔一擔地挑出來,堆積在窯口,漚成熟糞,等待開春時撒在苜蓿地里,好讓牲畜們來年有充足的青草。之后,再在崖邊挖下一筐一筐干燥的白土,細細地鋪墊在牲畜圈里,讓牲畜們有個舒適干燥的環(huán)境。厲兵秣馬,稇載而歸。等這些活結束,爺爺便馬不停蹄地去湋河里挑水,把飲畜的水甕裝得滿滿后,就急匆匆地提起鐮刀,爬上后坡,割起一捆一捆的青草,把拐窯倉庫填的滿滿當當后,他才長長地舒口氣,從腰間抽出煙鍋,悠然地抽幾口旱煙,解解全身的乏勁。這只是一天工作的開始。那一刻,天才麻麻亮,爺爺喊起撐兒哥,把青草用鍘刀鍘成一節(jié)一節(jié),拌上麩皮,倒進石槽里,牲畜才懶洋洋地從圈里起身,津津有味地吃起草料來。吃完草料,牲畜還需飲水。等料足水飽,牲畜就被趕到窯口的圈里。這個時候,天也亮堂了。太陽一出來,它們就聚在一起,伏臥在地上恬靜地曬起暖暖來。就這樣,爺爺把每一頭牲畜都伺候地愜意舒坦。
爺爺說,牲畜跟人一樣,要吃的美味,睡的舒坦,才能膘肥體壯,下地干活才有使不完的勁!這話不假,第二年夏收,健壯的牛馬明顯與往年不同,犁地的效率提高不少。村里人都稱贊爺爺是飼養(yǎng)牲畜的一把好手。爺爺聽到這些贊美的言語,心里樂開了花,像個開心的孩子,高昂著頭,雙手背在腰間,步如流星,嘴里哼著悠揚高亢的秦腔,一直從溝底的馬坊到塬畔的地坑院。
第二年,馬坊一下子熱鬧起來,因為增添了不少的新成員。牛下了牛犢,馬生了馬駒,羊產了羊羔。這下可把爺爺和撐兒哥忙壞了。不光要照料那些出力的壯牲畜,還得喂養(yǎng)這些新生的幼崽們。沒辦法,爺爺又把父親提溜過來幫忙,讓他也住在馬坊里。這樣三個人分工,父親飼養(yǎng)那些好對付的牲畜,撐兒哥照料那些性子烈的牲畜。爺爺不放心他兩,所以幼崽們就全部留給自己小心翼翼地經管著。爺爺說,這是全村人們的希望哩,等這批幼崽長大,咱莊子里的地,再也不用看老天爺?shù)哪樕?,兩三天就能給犁完播上種。有一年入冬,大雪紛飛,有只母羊一下子產了三只羊羔,爺爺怕羊羔凍死,每天把火炕燒的熱乎乎的,三只羊羔吃完奶,就被爺爺抱上炕頭,擁簇在溫暖的被窩里。擠得撐兒哥和父親只能每天晚上攀坡回家住。一個冬天下來,爺爺全身一股羊膻味,村里人笑話爺爺活脫脫一個羊倌兒,但三只羊羔卻健康地活下來。
馬坊存在了七年,爺爺在馬坊住了七年。爺爺生命的最后,也是在馬坊。那個夏忙的午后,爺爺把牲畜趕到圈里,像往常一樣躺在馬坊窯口的草垛邊歇歇腳?;蛟S這些年真的太累了,爺爺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起來,一直睡到黃昏。等他醒來時,一條青色的蛇蜷縮在他的腳下,爺爺并沒有驚慌,他輕輕地摸到腰間的煙鍋,點起一鍋旱煙,深深地吸一口,對著腳下的蛇一口一口緩緩地吹過去。一縷一縷的煙在窯口輕盈地彌漫開。那條青色的蛇最后順著崖邊,爬進翠綠的草叢中。可是,爺爺卻再也沒有醒來,倒在了喂養(yǎng)牲畜草垛里。直到陪伴了爺爺多年的那頭忠誠的老牛嗷嗷嚎叫著舔舐他時,人們才發(fā)現(xiàn)了他冰涼的軀體。
翌年,實行分產到戶,馬坊遂被取消。那些爺爺飼養(yǎng)了多年的牲畜們,被分到各家各戶。奶奶去世前曾告訴過我,那頭忠誠的老牛被分到村里的鄰居家后,幾天不吃不喝,一直嗷嗷嚎叫,最終嗚咽而亡。
又過了數(shù)年,大雨滂沱,崖頭滑坡,窯洞坍塌,馬坊隨之不復存在,只留下遙遠的記憶。
廟 堂
廟堂是村子里的圣地。
村后的廟堂,其實也為學堂。始建于唐初,民國時期陳伯生再修。農業(yè)合作社散伙之后,因廟堂殿高幽靜,閑置許久,于是建成學堂,成為中心小學的分校,設學前班和一年級。這樣,廟堂和學堂融為一體,學生們受先生的諄諄教導,先生則受廟堂的靈性之光。臨近的有些莊子,甚至將祠堂改為了學堂。這些由特殊場所改造的教育場地,都帶著那個特殊年代中國啟蒙教育的顯著特征。
村子里的廟堂,在我幼小的心里,是萬分神圣的,成為了學堂之后,它在我的內心深處,更顯得神秘無比。常??匆姶遄永锖⒆觽兣胖犦d歌載舞放學歸來的情景,也時常聽到廟堂內傳出瑯瑯的讀書之聲,盡管自己還未到上學的年齡,內心就好奇無比,于是死纏爛打父親母親,嚷嚷著也要去廟堂里上學讀書。父母無奈,只好多次苦苦懇求廟堂內的老師,許我跟著試學,滿足一下小孩子的虛榮之心。好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彼此之間都十分熟悉,老師居然收下了我這個調皮的搗蛋鬼。
廟堂是舊時神仙的居所,所以建在村子的最高處。從我家的地坑院到廟堂,一路是上坡。盡管是試讀生,我也像其他同學們一樣有模有樣。母親給我準備了“紅軍不怕遠征難”的綠色書包,藍條紋的海軍衫,還戴著五角星綠色的軍帽,都是鄰居家的哥哥淘汰下來的舊物。
上學的前夜,我興奮地一夜未睡,感覺自己像是要去廟里朝圣,又似要雄赳赳氣昂昂的上前線去打仗。問了父親一夜很多奇奇怪怪的問題,父親最后居然不知所措,無法回答,最后熬不過我,自己困得倒頭在炕頭。我依舊喃喃自語,快樂無比。等到第二天要上學時,困倦地卻無法起床,母親硬拽都拽不醒,只好把我背到廟堂門口,我才揉揉惺忪的眼睛,迷迷糊糊地走進了教室。
那陣子上學,因為物資匱乏,學校里沒有木頭的桌椅板凳。書桌是用黃土打成的胡基砌成的,桌子面是從廟堂殘殿里拆來的青磚拼接而成。這樣的桌凳,在冬季,沒有暖氣,冰冷無比。但就如此艱苦的條件,也阻擋不了村子里孩子們上學的熱情。因為我是后來的插班生,老師將我安排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等我走到自己座位前的時候才傻了眼,竟然忘記囑咐母親要自己帶凳子上學的。那個上午,我一直腦際恍惚,云里霧里,根本無法聽懂老師講課的內容,背依著墻站立著聽課。我看到斑駁的墻壁上褪了色殘存的壁畫,還有屋檐上精美的雕梁畫棟。后來我的意識就迷離起來,感覺自己長上了翅膀,飛到天際,然后徐徐降落在廟堂前的空地上,為大家表演娛樂節(jié)目,同學們高興地為我鼓掌,我感到一股幸福的暖流滑過我的全身……突然“啪”的一聲脆響,我睜開雙眼,才發(fā)現(xiàn)老師將黑板擦朝我扔了過來,掉在了我的腳下。我驚得直哆嗦。同學們都哄堂大笑起來。原來,我站著睡著的時候,竟然尿了一褲子。
第二天,我沒有了綠色的解放軍褲子穿。從地坑院一出門,就有同學們開始嘲笑我昨天尿濕了褲子。我裝瘋賣傻,佯裝不理,扛著凳子獨自走在去廟堂的路上,像以前爬上地坑院畔老榆樹上摘榆錢那時那樣趾高氣揚。我站在北坡的梯田上朝著湋河對岸大喊,聲音像絲帶一樣一縷一縷地傳向河谷的遠處。這樣會令我無比開心。等要返回到學校的路上時,我發(fā)現(xiàn)一條七寸長的草蛇蜷縮在洋槐樹的枯根下,于是我用板凳壓著它的身子,然后提起尾巴,就把它輕松地裝進了文具盒里。
我把蛇偷偷放進了教室講臺講桌的抽屜里。上課時候,老師剛拿出粉筆,準備在黑板上寫字時,蛇就從抽屜里慢慢地爬了出來,嚇得老師直接從教室里逃了出去。過了好一陣子,老師才臉色蒼白地回到教室,小心翼翼的用笤帚把蛇掃到簸箕里,倒進了田野里。當然,我也因此被老師罰站到了教室外面。那個時候,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一只紅色的蝎子在屋檐旁的墻壁上爬行,它順著墻壁縫隙,一直爬到墻垛邊,然后鉆進土縫里。我又異想著抓住它,把它扔進老師的粉筆盒里。于是我順著墻垛邊的柏樹往上爬,還未上到墻檐,一腳踩空,結果重重地摔在地上。這樣,我在廟堂里充當試讀生學習的生涯就結束了。因為我從墻垛上掉下來時,摔成了骨折。老師對父親母親表示萬分的歉意,鞠躬頭都快要夠到腳尖了,因為沒有照顧好我這個只上了兩天課的插班生。
后來,依稀記得,等我要正式上學的時候,廟堂里的學校就被撤銷,村子里的孩子們全都搬到了中心小學去讀書。那座廟堂,從此沒了瑯瑯的讀書之聲,成了我們這些小孩子周末玩耍的天堂。
扶小風
1981年生,陜西扶風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散文見于《延河》《青海湖》《湖南文學》《西安晚報》等報刊。著有長篇小說《左年》、散文集《湋川筆記》。曾獲第二屆孫犁文學獎、第四屆柳青文學獎、第七屆冰心散文獎?,F(xiàn)居山東青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