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成(河北 滄州)
明清以降,處于畿輔輻輳要地的滄州作為鐘靈毓秀之地,人文愈發(fā)鼎盛,英才俊秀綿綿瓜瓞,文功武略傲甲一方,學術氛圍濃烈熾熱,流風余韻卓犖渾厚;受益于文風興盛的勖助,滄州文化聲名日益遠播,且地域特色鮮明,富有活力,在畿輔文化圈內占有獨特地位。值得一提的是,在滄州區(qū)域特色文化建構和嬗變的過程中,宗族鄉(xiāng)土文化的傳承與弘揚起到了無可替代的作用,具有非常重要的代表性。長期以來,宗族大戶抑或寒庶之家為保持家道昌盛,求得文脈道嗣奕世傳承,基于對“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經世致用文化理念的認同和自覺理性的踐行,無論是身居高位的達官顯要還是處江湖之遠的鄉(xiāng)儒士紳皆能以打造文化世家為精核,秉承品德修養(yǎng)和學術文化兼容并蓄的治學精髓,重學興教,并以身作則,積極讀書問道、研經稽古、著述立言,期冀遺澤余輝能長青于后世,成為家族文化守望的精神坐標,進而譜寫書香門第延續(xù)的新篇章。
滄州王氏家族是明清時期在當?shù)嘏d盛起來的名門望族,位列滄州(按,舊時滄州直管區(qū))“八大姓氏”(按,戴、劉、呂、王、于、遲、孫、龐)之一,人丁興旺,名人輩出,鄉(xiāng)榜庠門,道學淵源,堪稱邑巨,是極負盛名的科宦代繼大戶和文脈通達世家。在王氏家族數(shù)百年的發(fā)展史上,眾多宗族子弟奮發(fā)有為,誕生縉紳名流無數(shù),但于學術建樹非凡、能揚名于后同時不墜于今并且日趨光大者當推王國均,一位滄州文化史上繞不過去、不得不提的“王氏秀裔”——盡管官名不顯,但學問淹貫精博,頗值稱頌。
王國均輯作《國朝滄州詩鈔》
王國均(1800-1867),字月坡,號侶樵,別號蘭根道人,亦號也園主人,茂才,官州同,直隸滄州人(按,今屬南皮縣),清代中晚期畿輔一帶著名的金石文字大家、方志學家。嗜金石,精賞鑒,又工詩善書畫,能任俠好義,解危度難,體恤鄉(xiāng)里。他常年肆力于學,讀書不輟,多有見地;著述頗豐,內容蔚為大觀,類別多樣,涵蓋領域有文學、金石學、地理學、歷史學等。他輯撰有《滄州金石》三卷,《滄城殉難錄》四卷,《國朝滄州詩鈔》十二卷,《續(xù)國朝滄州詩鈔》四卷,《滄州明詩鈔》一卷等,又著有詩集《客旋草》一卷,《蘭根草舍詩鈔》四卷,《蘭根草舍印存》四卷,均刊行于世;同時他還參與編纂了成書于咸豐五年的二十八卷本《重修滄州志稿》,惜未付之剞劂。另足令人欣慰的是,王國均和當時社會文化賢達如趙之謙、葉圭書、隋樹村、劉有銘等交往之信札被其后世子孫簡單裝裱成冊,題為《往賢遺墨》,傳承至今,尤為珍貴。
王國均祖上世居張旗屯,以耕讀為業(yè),仕宦榮達。始祖王萬春,明代滄州指揮使。曾祖王潔,以州同注選。祖父王樞,貢生,官陜西布政司經歷,署靖邊知縣、漢中府同知。族祖王桐,字毓東,號澹園,別號怡園,貢生,作有《怡園詩集》。父親王云翔,以布政司經歷注選。王國均兄弟多人。長兄王國維、仲兄王價卿等,“多以科目起家”。王國維,字彰廷,號一樵,別號畏庵。狀貌魁梧,氣象雄偉。道光元年辛己恩科舉人,候選訓導。折桂蟾宮后不求仕進,隱居于鄉(xiāng),多義舉,尤以成人之美稱道于閭巷,有《松花軒詩鈔》等著作遺世。王價卿則為嘉慶己卯科舉人。國均妻南皮辛氏,溫婉賢良,生子鐘毓、鐘純、鐘岱、鐘正,又有女三人,均嫁于讀書富庶之家。孫輩男女十六人。后世子嗣皆能不辱家風,學有所成,聯(lián)轡黌門,可謂后繼有人。
《往賢遺墨》書影
《往賢遺墨》內頁先賢信札
《往賢遺墨》先賢信札
少時王國均聰慧明敏,“讀書目下數(shù)行,過即不忘”,為文成章,燦然不群,聲名藉藉,“為諸生所不及迄”。然其自幼身軀羸弱,疾病纏身,甚至幾近身危。由于多次徘徊于生死困厄的痛苦邊緣,使之過早參透人生,勘破生死,看淡名利,擺脫踏上青云路的俗世羈絆。他“無進取志”。對于他不專“帖括之業(yè)”“弱冠一試不登賢書而黜之”的駭俗之舉,家人從未反對和責難,能否飛黃騰達、光耀門庭已不足輕重,只求平安無恙就好,同時在治學道路上亦給予寬松和順的文化氛圍,任他歡喜做學,怡性修身。于是,他“不樂仕進,好尚絕俗”,病體每有稍瘥,必博覽群書,究心實學,尤專史、集二部,又寄情古物。俟年長,身體漸愈,讀書更是精勤,古物之癖亦大增,“雖遨游遠地而耽嗜古書不去目,摩挲古物不去手,兩目為之晦而不悔?!庇纱烁贵雍旮?,學問大漲,身萃眾長,譽滿鄉(xiāng)國,真乃“功名雖未就,學不愧士林”。
成年后,王國均雖不能通過科舉之途博取“天子家臣”“躬閱青紫”,但憑借個人孜孜矻矻,再借助祖上蔭庇和師友幫襯,亦能一展胸中所蘊,不負所學,成為一代學術大家。在眾多良師益友中,對王國均襄助最多,扶持最大,且又砥礪相攜,悉心治學者非滄州(按,今屬南皮葉三撥)葉圭書、葉圭綬昆仲莫屬。
一般而言,明清文人士大夫之家為了保持家族的長盛不衰,除了在文化上注重優(yōu)良家風傳承,將讀書與道義融于家訓潛心恪守,大力教化子弟科舉高中光耀門楣外,在其他方面也努力建樹,如經濟上通過置辦田產放租收利等手段積累雄厚家財支撐家用壯大家底,盈余之外又可作賑濟救舍之公益事業(yè)以增益家族聲望;社會交往上則通過聯(lián)姻、結交師友等方式網(wǎng)絡人際關系脈絡,打造堅實牢固的勢力圈子以抬升家族社會地位。滄州王氏家族在科舉興家之后,也十分注重門第的郡望維系,與周圍許多大族之家如滄州張氏(張樹本、張樹人家族)、渤海季氏(季逢泰、季吉泰家族)、河間紀氏(紀晴湖、紀曉嵐家族)等多有交好,或有葭莩之情,或為通家之好。其中,王氏家族就與滄州葉氏(葉汝蘭、葉汝芝家族)兩家關系非同尋常,有戚誼,為中表之親,過從甚密。
滄州葉氏家族是清代科甲聯(lián)第的望族之家,既有諸如葉汝蘭、葉汝芝、葉圭書、葉治此等封疆大吏,又有像葉圭綬般的治學名家。在王、葉二氏的交往關聯(lián)中,王國均的姑祖母王老夫人是道光年間因政績卓著被晉封資政大夫的葉汝芝之妻,葉汝芝和王氏生子葉伯儉、葉仲敏,其中葉仲敏過繼于伯父葉汝蘭為子嗣。葉伯儉生子葉圭書、葉圭綬。葉圭書生于嘉慶十一年,后官至山東按察使。葉圭綬生于嘉慶十八年,道咸年間津南地域學問大家,著有《續(xù)山東考古錄》等書。王國均雖年長于葉氏兄弟,但卻與葉圭綬長期追隨官運亨通的葉圭書充任幕僚賓客于山東,“自葉蕓士(按,葉圭書字蕓士)廉訪于山東,悉資贊助?!币苍S在外人看來,“閑曹末秩”不足道哉,但王國均卻樂在其中,此既可解決營生問題,日常又可結交名士,相互問道,還可增加閱歷,飽覽異鄉(xiāng)風土人情,真可謂一舉三得。
乾嘉以來,文人士大夫階層涉獵金石考據(jù)之道蔚然成風,鐘鼎彝器、古泉舊碑、封泥鉥印、陶文磚瓦、琴硯詔版等皆是心頭蒐羅之物,為之把玩鉆研并成為他們消遣時光、追慕風雅、攀附權貴和氈拓臨摹、究古通今的一種有益方式。王國均素喜古物,且能篆刻,但初時尚停留于雅賞悅心的階段;后交于家學淵源渾厚的葉氏族親,表叔葉伯儉深諳金石書畫之道,表弟葉圭綬更是癡迷其中不能自拔,是畿輔金石三大家之一,平日里,金石之德壽,識古之法門,“倍熏炙之”。因此,本有根基又勤奮不輟的王國均金石造詣突飛猛進,無論賞鑒功力還是考據(jù)水平,抑或收藏層次都更上一層樓,有了質變。游于山東時,“凡明湖泰岱山間有一奇境、一高人、一古物,必探索搜羅之而始快?!彼凹也厮卧髑迕藭?,甲于全邑。所訪得歷代造像金銘石碣之屬甚夥,遂集金石為書三卷,附于州志(按,《重修滄州志稿》),故賞鑒稱巨擘焉?!?/p>
在滄州文化學術研究領域,單就金石學而言,王國均的貢獻絕對功不可沒。日常中,他收集了大量有關于滄州地區(qū)的金石古物或拓片,其中多為罕見上佳之品,十分難得。南皮曾出土北魏刁遵墓志,在北碑中位列第一等,殊為可貴,然而舊有著錄從無言其碑陰有文字者。王國均很早就知聞此碑,但無緣見真容,一次訪古時偶遇,于是征得主人家同意后仔細賞觀。是時,碑因污垢掩其風貌,于是洗剔,遂發(fā)現(xiàn)。其書體芒鍛如新,神采遒麗,勝于碑銘。于是王國均心生歡喜,和主人百般求購,許以重金,終收歸于滄州。許多南皮文人雅士聽聞后,倍感憤然,痛呼失桑梓重寶,多次貽書爭之。又,出土于滄州王寺(按,今屬南皮)的東魏滄州刺使王僧墓志亦曾被王國均收歸府中而寶之。同時,得益于扎實的金石學功底和知行合一的治學理念,王國均第一次確切地發(fā)現(xiàn)了滄州鐵獅子的鑄造時間,真是發(fā)前人所未發(fā),解前人所未解,極具歷史學術價值。眾所周知,鐵獅子是千年國寶、滄州的精神圖騰,但長期以來,由于史料闕疑,具體造于何時不詳,鄉(xiāng)老耆儒多傳說為周世宗柴榮罰罪人所造,但亦無所憑據(jù)。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咸豐五年二月《重修滄州志稿》成書定稿,是書“州人董友筠倡修,葉圭綬、王國均續(xù)纂之?!痹诰幾搿督鹗尽す盼铩芬婚T時,人們發(fā)現(xiàn)涉及鐵獅子的歷史記載莫衷一是,難以參訂。為去偽存真,王國均親身踏訪、調查鐵獅子的前世今生。他除卻與故老相詢外,更手捫目驗,遍索獅身,尋到銘文多處,如“師子王”、“山東李云造”等,尤其“大周廣順三年鑄”銘文的發(fā)現(xiàn)更是鐵獅子考古研究領域的重大突破,其史料價值和學術內涵自不待言。葉圭綬見了這些鐵獅子銘文的拓片后激動萬分,他在給表兄的信札中毫不掩飾對王國均這一重大發(fā)現(xiàn)的喟嘆:“獅王得兄一番賞鑒,據(jù)以入志,何幸如之!近在本治,而舊志從不載其文字,豈知造之年月、之人,鑿鑿鑄在獅身上耶!此番修志再一含混,獅子埋沒千古矣!”毫無不夸張地說,這些創(chuàng)見性的發(fā)現(xiàn)只是王國均常年金石問道成果的一部分,但卻對于后人研究和推進滄州鄉(xiāng)邦文化的發(fā)展提供了可靠的歷史依據(jù),因此,從文化傳承的角度來衡量,王國均的貢獻可謂功莫大焉!
東魏滄州刺史王僧墓志銘拓片
趙之謙致王國均四通信札
喜金石書畫的王國均又好交游,所結納者也常為志趣相投之人,除卻亦親亦友的葉氏兄弟外,浙西海鹽俞浩、江蘇儀征張積中、直隸獻縣陳苾、大興劉銓福、天津樊彬、浙江紹興趙之謙等亦皆是推心置腹之至交。這些人要么是輿地方志大家,要么是開宗立派的文化宗師,要么是名滿一方的收藏巨擘,要么是金石篆刻名家,簡而言之,諸友無一不為飽學實才之高士。
王國均和陳苾是金蘭之好,交情甚篤。陳苾(1793-1841),字蘭室,號少室,官宦子弟,居于獻縣城關,候選巡檢。年少受兄陳芬引領,酷嗜金石書畫,尤以篆刻見長,并樂此不疲。其技藝精湛嫻熟,刀工雄渾蒼勁,章法古雅厚拙,頗有秦漢古風遺韻之妙。因治印不俗,向為時人所備至推崇,蜚聲鄉(xiāng)里。有《萬石山房印譜》一書傳世。述及二人友誼,王國均在給陳苾所寫的《題陳少室三十四歲小像》詩贊中對此作了簡潔明了描述:他們相識于1827年。初逢未久,由于王國均“與君(按,陳苾)氣味本相投”,兩人一見如故,隨之“盟結三生石一片”訂立金石之誼,從此“便與傾心相共語”,知心以待,成為莫逆之交。后來,盡管聚少離多,但雙方早已互視對方為良朋摯友,秉持契闊情愫,不因時空藩籬而疏遠。他們以雅趣相知,用才藝傳情,行高義敬守,在“石鐫古篆頻相授”里,情誼歷久彌新??梢哉f,王國均和陳苾的交往猶如無聲潤物,自有清歡蘊藉,無關名利耳。
王國均同趙之謙亦關系匪淺。趙之謙(1829-1884)字撝叔,號悲庵、梅庵等,浙江會稽人,清朝一代篆刻藝術宗師,金石碑版學之執(zhí)牛耳者,在詩文、書畫等方面亦成就超群,其印學主張和篆刻技藝手法都曾對后世產生過極其深刻的影響。大約1864年,倆人偶識于北京,盡管二人年齡相差近30歲,卻絲毫無違和感,反而大有相見恨晚之嗟嘆。是時,趙之謙所錄撰的《補寰宇訪碑錄》清樣都已訖成,本正付之棗梨之際,但因“滄州王侶樵秀才國均嘗手編《滄州金石志》,甲子六月相見都中,贈我(按,趙之謙)墨本,皆向未著錄者,因取續(xù)得數(shù)十種,合題為失編,坿卷末?!笔钢緸閷O星衍、邢澍合撰的《寰宇訪碑錄》“補未到處”的趙之謙得到王國均金石拓印饋贈大為激動,他在給王國均的信札中深表致謝:“月前得手書并《刁惠公志》及滄州古刻、吳氏印稿,一一祗領,大擴見聞,感謝不次?!蓖瑫r又無不遺憾地感慨到:“《錄》示各種載入失編中,悔不早逢君,必能更助我。將來有續(xù)得者,幸千里相呼,勿忘卻也。”他們的友誼一直持續(xù)到王國均病逝,雖僅僅只有短暫幾年,但能感受到,王國均對這位金玉之交的小友很是器重,毫無吝嗇自己手中的珍藏,多次惠助。趙之謙對這位忘年之交也敬重有加,數(shù)次以己之長為王國均刻印,“屬刻兩印,謹刻,以贈金石交。”當歷經十九年潛心搜羅編撰的新書即將面世時亦不忘寄呈請老友斧正,“拙著《補訪碑錄》九月間當可刷清本,亦當寄呈法鑒?!彼€曾為王國均所覓得的缺角《刁惠公志》石補字。另外兩人還有著共同的金石文化朋友圈,他們都與天津樊文卿、大興劉銓福等交好,朋友雅聚間,詩詞唱和,金石賞鑒題跋,不亦樂乎。凡此種種,以小見大,不難看出,兩人的交往真摯而熱烈,不愧是名副其實的“金石誼”:他們因金石結緣,又因金石交流而惺惺相惜,金石物品往來間是他們志同道合的信任與依托,更是他們偉大友誼不朽的歷史見證。
千百年來,讀書人受到立德、立功、立言思想理論的影響,或科舉仕進,建功立業(yè),或修身立德,躬垂示范,或撰稿著書,潤澤后世。作為一名傳統(tǒng)知識分子,王國均自然受此價值觀的影響和鞭策。他不喜功名,也不好為人師。盡管主張“君子立身行己以德行為根本,才藝為枝葉”。更有見義勇為、扶危濟困之善舉,如“有山東東昌劉秀才客死于滄,君營護歸其喪”。又比如,“景州戈其迪,博學以書名。大興朱英以畫名。兩人皆官山東知府,相繼物故。君時客濟南,以皆同鄉(xiāng),又皆文人,多方經紀之?!钡@些積德行善的事情都是性情自覺外放所為,他從不期冀藉此標榜史冊。其實,他用心最深并終身報以熱忱之情的當屬著書立說。王國均有著濃厚的鄉(xiāng)土情懷,他非常熱愛滄州,對于滄州的風土人情、舊聞故事等皆諳熟于胸,作文時一揮而就,大有“一點飛鴻影下”的氣勢,令人贊嘆不已,他學問之精博亦從中可窺一斑。
趙之謙致王侶樵信札之一
趙之謙致王侶樵信札之二
王國均畫像
王國均始祖王萬春墓
王國均一生編撰了大量書籍,至今仍常被世人所提及者當首推《國朝滄州詩鈔》和《滄城殉難錄》二書。《國朝滄州詩鈔》,王國均纂輯,葉圭書編次,共收錄詩人122家,詩1396首,于道光二十六年(1846))刊刻。是書雖名為《詩鈔》但卻形同《詩選》,蓋因“此鈔不立阡陌,并存作者本色,不敢稱為 ‘詩選’也,故名曰‘詩鈔’。”同時,此書又不同于其他州郡所編《詩選》者,那些多為官方當權者網(wǎng)羅人才組織詩社而為,“搜采較易”,此書則為王國均一人耗盡心血之作,得來頗為不易。大興牛坤作序時明確指出:“侶樵以老布衣竭盡十余年之心力始成之,勤且難哉!”具體時間根據(jù)王國均的自序可知,“自丁酉(1837)夏至丙午(1846)春凡十閱寒暑匯成卷帙。確實,從纂輯者的水平來看,無論在技藝層面還是精力投入上,王國均都是當之無愧的。道光二十六年立秋之際會稽陳光緒在濟南半舫寓齋書就的后序中寫道:“滄州王君侶樵好學嗜古,恬淡自適,不屑攻舉子業(yè),為進取計,因得專力于詩?!庇兄鷮嵲姼韫Φ椎耐鯂臒o旁騖,努力“收散佚”,摭拾吉光片羽,集腋成裘,終有大成。此書遵循“以詩存人或以人存詩”的主旨,嚴格按照不立門戶之別和“生者不錄”的原則編排;其中,為使滄州“顯者、隱者、窮者、通者、富者、貧困而人不識者”皆能詩歌不朽,揚名于世,他刻意以使“前輩風徽歷久而不墜”為傳承使命,無視門第高下,不看作者聲譽大小,因此書中作詩者既有“掇巍科膺顯仕者”,也有“鄉(xiāng)儒遺老”,最稱道者則是他孜孜以求而得來的“隱淪閨閣”的“閨秀之作”。書成稿后,他又精益求精,未敢自是,先“初與葉蕓士(按,葉圭書)表弟略定取舍”,再“質之慶云崔旭(按,字念堂)、會稽陳石生(按,字光緒)兩先生詳加刪訂”,崔念堂去之十分之四五,陳光緒在崔念堂的訂正稿上又取舍十分之二三,存余精髓“匯為十二卷”,最后葉圭書將之付梓出版。后王國均又在此基礎上查漏補遺,鉤隱抉微,相繼編輯出版了《國朝滄州詩續(xù)鈔》(咸豐七年)、《國朝滄州詩補鈔》(咸豐八年)、《滄州明詩鈔》,這些著作的問世為后世留下了彌足珍貴的文化典章,史料價值極高,常為后來研究者所借鑒。
道光末年王國均由山東回鄉(xiāng)。在家賦閑之時,他以更加積極的狀態(tài)投入到記錄滄州文化的活動當中去,其中除參與編纂州志外,最重大的著述活動便是《滄城殉難錄》的編撰了。滄邑俗勁武,尚氣力,輕生死,自古以氣節(jié)著聞,癸丑事件的發(fā)生更是將這一傳統(tǒng)充分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1853年太平天國定都南京,待形勢相對緩和后,立即派林鳳祥、李開芳開展旨在推翻清朝統(tǒng)治的北伐運動。太平軍北上后一路破關斬將所向披靡,很快逼近畿輔。咸豐癸丑年(1853)農歷九月二十五占領滄州捷地鎮(zhèn),知府沈如潮、城守尉德成率滿漢兵勇乘大霧迎敵先頭部隊于滄州城南五里的紅孩口,初始官軍勇往無前,殺敵甚眾。隨后,官軍所在的火藥車自焚,炸傷己方無數(shù),此時太平軍大部隊又趕來支援,官軍寡不敵眾,退保城池。但太平軍猛攻城池,再加城池年久失修,下午時分焚迎薰門(俗稱小南門),城破,攻入,滄州人拒不投降,死戰(zhàn),太平軍見此便瘋狂屠殺。德成巷戰(zhàn)落水而死。沈如潮被縛不屈而死。一時官紳士女相率殉難者萬余人,震驚朝野。九月二十六日黎明太平軍方全部北去。此一役史稱癸丑之變。
癸丑兵禍之時,王國均正于張旗屯家居,幸免于一劫。盡管殘軀得活,但鄉(xiāng)郡逢此彌天大禍,壯烈慘象令人驚駭不忍視之,消息傳來,他心痛然,不能自已。不久他入滄州城,面對凄涼景象,更是唏噓動容,難過于戰(zhàn)爭之罪孽,生命之無常,時光流逝之無情。恰在悲切時,清廷頒布上諭,“命各督撫飭查殉難諸人以表忠烈”。他心有戚戚焉,“竊痛芳烈之將泯也”。為使殉難者英名長存人間,事跡流芳后世,他在葉圭綬所編《殉難傳》一卷的基礎上參照滄州秀才于光裒、李錫章等的采訪又加以重新擴充編纂,最后匯為四卷,名曰《滄城殉難錄》。此書“是可以下慰忠魂而上答朝廷褒揚之至意矣”的:首卷收錄《滄州失城紀略》及當事官員的稟稿、奏稿、札飭等;二卷、三卷均為《殉難錄》,臚列遇難旗民姓名、事跡;末卷輯錄祭文、詩詞等,成為記述滄州殉難之役最完備的史料,不但可以從中窺見北伐運動中的滄州軍民保家衛(wèi)國的精神風貌,也有助于洞察太平軍軍事行動背后的社會心態(tài)以及晚清時期地域群體歸屬沖突下的內在影響等,具有很高的歷史記錄和研究價值。
毋庸置疑,王國均是滄州近代文化史上少有的一位文化擎旗者,在文化的流播上,王國均具有“闡幽發(fā)微之功也”。滄州眾多明清鄉(xiāng)賢的綽約風姿今朝仍能被時人所領略,以及諸多原本因年代湮遠而逐漸消亡在歷史煙云里的史料能幸運地擷取留存并至今被引述,無不與王國均有關。他努力搜羅,盡心整理,極大地豐富了滄州傳統(tǒng)文化的內涵積淀,為新時代文化大發(fā)展提供了良好的歷史源泉。
張之洞撰寫的王國均墓志銘局部
同治年間,王國均漸入暮年,手鈍眼花,精力大不如從前,雖手頭仍有大量文獻史料等待整理,但也被迫無奈放下。他本想一心一意退隱田園,淡泊心志,一面含飴弄孫,享受天倫之樂,一面暇時自生情趣,或翻閱幾卷快意書,把玩幾件歡喜古物,或聽鳥語,聞花香,頤養(yǎng)天年。若此,人生足矣。豈知天公不作美。王國均在世的最后幾年,正是捻軍進入北方的時候,滄(州)鹽(山)一帶上自官紳,下至黎民,終日惶恐不安,生活在戰(zhàn)亂的恐懼中。同治丁卯年(1867)十月十七日,王國均病逝于家中,享年六十有八。盡管家人沉浸在巨大悲痛之中,但由于捻寇滋鬧不斷,不宜舉行隆重的安葬儀式,草草了事又不符合人倫之理,只好暫厝停柩;事后,又過二十六年即光緒壬辰年(1892)方葬于張旗屯西南二里處。在王國均的棺槨即將入土為安之際,出于對這位已長辭人間的津南名士為人與治學的敬佩,和王國均早年相識于京師的鄉(xiāng)鄰、南皮巨子、一代洋務干將張之洞親自為之撰寫了墓志銘,并篆蓋,同時由其幕僚、光緒十八年進士武進屠寄書丹。細審墓志內容,十分契合王國均之生平,毫無為之夸張之舉或隱諱之嫌。其實,單據(jù)書撰者身份來講,如認為此碑志有太史公感嘆的青云之附嫌疑,也不能斷然否認此可能。畢竟從現(xiàn)存史料來看,張之洞寫就的墓志銘也許并不鮮見,但既撰墓志銘又篆墓蓋者則少之又少,十分稀有,就此而言,足以彰顯張、王二人交契之情,也可視作對逝者身后名譽的有力烘托,是哀榮崇厚的有力象征。
王國均生活的時代正是清朝由盛轉衰的時期,禮崩樂壞,社會矛盾尖銳異常。作為傳統(tǒng)知識分子,王國均盡管游離于官場俗務之外,用心治學,卻依舊挹守清芬,抱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其學術研究無形中也被打上了時代的烙印;無論金石之趣還是著述之作在一定程度上都受到了文化政策、社會巨變的影響,是“文以載道”操守的物化呈現(xiàn)。但面對社會的動蕩與轉型,他沒有隨波逐流,而是秉持文化的自覺性,積極進取,置身學術鉆研,用文字記錄歷史,深入挖掘和認知社會,并建樹不凡。他傳承下來的學術成果對滄州文化研究有著不可估量的歷史價值,在整個畿輔地區(qū)文化圈內也能占有一席之地。因此,客觀地說,王國均的人生是十分精彩的,無愧于時代。
要之,盡管王國均的生平事跡尚能在現(xiàn)有的文史典籍中按圖索驥,找出些許草蛇灰線搭建其人生架構,但到底時光如梭,人事代謝,今所見多是簡要介紹,雪泥鴻爪之下頗有細節(jié)不足之憾,甚至僅此現(xiàn)存推介還出現(xiàn)前后抵牾,不能自圓其說,后來引述者又多以訛傳訛,結果致使先賢身后行狀不能通順后世,風采不出?,F(xiàn)不揣淺陋,拋磚引玉,爬羅剔抉,作綴長篇,希冀能使讀者大致窺測侶樵公之人生軌跡,如能賴此領略到王國均的藝術魅力則更是榮幸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