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滌非
一提起老舍,我心里就很不是味。我和老舍相處的時間雖不長,但二人之間的交誼卻可以說是相當久遠的。早在二十年代末,我還在清華大學讀書時,就已為他的兩部名作《老張的哲學》《趙子曰》所傾倒了。
我和老舍最初相識是在1934年的秋天。那時他由濟南齊魯大學(即今山東醫(yī)科大學前身)應青島山東大學之聘,任中文系教授。這樣我們就成了同事。由于“文人相輕”的痼疾,山大中文系同仁之間關系是頗為冷漠的。一間既是系主任辦公室又是教師休息室的大房子里幾乎聽不至任何談笑聲。一下課,便夾著皮包“各各還家門”了。自從老舍來到之后,這休息室才有了一些活氣。老舍為人本自光明磊落,又饒有風趣,同時他又是唯一的講授新文學的教授,別人對他,既無能輕視,也無所用其輕視,所以都和他談得來。在我和他同事的兩年中,他沒有和誰紅過臉。我呢,由于杯酒聯(lián)歡,不時下個小館,過從自更密切些。老舍比我大七歲,他通常是叫我一聲“滌非”,這使我感到親切。我們成了忘形之交。
使我沒齒難忘的是下面這件事:1936年,山大換校長,中文系的教授一時星散。這在他們倒無所謂,因為已成名成家,“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只苦了我這個碌碌無名的小講師。當時我不僅面臨失業(yè)的威脅,為了行動方便,還必須解決結婚問題,但又無力舉行婚禮。百般無奈,我想出了一個窮辦法:向親友印發(fā)結婚聲明,并注明結婚的當天即行離青。為了顧全“面子”,保證行前無一人知曉,我故意拖遲投郵的時間。不料,大約離開車還有十來分鐘,老舍拄著手杖匆匆地趕來了。他從窗口把夾在左腋下的一本新出版的《牛天賜傳》鄭重地無限深情地遞給我說:“滌非!這本小書,你們作個紀念吧!”我已經(jīng)全然記不起當時說了些什么。對于這份友誼,我只覺得說聲“感謝”,那簡直是多余的!我要掙扎著下車去,老舍制止了我。他接著告訴我,他已退掉了新任校長給他的聘書,今后將??抠u文為活。我說:“老兄,這又何苦來,以作家而兼教授,有何不好?!彼恍α诵?。火車開動了,在他的祝福聲中,在他的微笑中,我離開了青島?;匦谖倚睦锏氖嵌鸥Φ膬删湓姡骸罢l肯艱難際,豁達露心肝?”
……
詞客天南去,碧雞金馬間。
山光十日雨,漁唱一溪煙。
春雨花開落,秋云夢往還。
此中多妙趣,回首幾千年。
我從未讀過老舍的舊體詩,也未聽說過老舍會寫舊體詩,然而這首五律卻寫得這樣完美,清新活潑,特別是首二句,如奇峰突起,總攬全篇,大有氣勢,不向凡響。我當即對老舍說:“老兄!不是我吹捧你,你這首詩確有老杜的味兒。只是‘詞客的稱號,我不敢當。”同時我也怪他,為什么要象“深藏若虛”的“良賈”,秘而不肯示人?(其實這要怪我自己孤陋寡聞,1935年他和王統(tǒng)照、洪深、臧克家諸人在青島辦的臨時刊物《避暑錄話》上就有他的三首七律。)也許他覺得我的話說到了點子上,還“可與言詩”吧,他一時興發(fā),竟然毛遂自薦起來:“嗬!滌非!讓你再看一首詩!”這就是他曾寫給田仲濟同志的那首七律《病中自勵》。顯然,這是他的一首得意之作,現(xiàn)在也抄在這里:
辛酸步步向西來,不到河清眉不開。
身后聲名留氣節(jié),眼前風物魄詩才。
論人莫遜春秋筆,入世方知圣哲哀。
四海飄零余一死,青天尚在敢心灰?
這確是一首感人肺腑的好詩。愛國熱情,溢于言表。通過這首詩我才了解到他是只身逃離濟南的。家呢?“家在蘆溝橋北邊”。原來,他的老母瘦妻嬌兒癡女全都寄身虎口——當時日寇蹂躪下的北平。這首詩的五六兩句,我特別心愛。以為“沉郁頓挫”,大類杜甫,所以四十多年來一直都記得。我說:“從這兩句詩中,我了解到你為了團結抗戰(zhàn)而斡旋于左右兩派之間的那一片苦心?!睂τ谖业膿糍p,老舍也是首肯的。
在談話中,我們還涉及到大學講授古典詩歌的問題,他認為教舊體詩而不知舊體詩為何物,沒有一點寫作經(jīng)驗,是講不透徹的。所以他主張“學一點詩詞歌賦”,既可以寫新詩,也可以寫舊體詩,乃至鼓詞等。新舊詩可以展開競賽,相互學習而不應相互排斥。他還談到試作舊體詩對于寫作其他不同文藝形式在語言加工上的某些作用,諸如平仄的協(xié)調(diào)、句式的變化和文字的推敲等。他認為好的作品,總是讀起來好讀,聽起來好聽。我們現(xiàn)在可以看得更加清楚,老舍之能成為一位“語言大師”,也是和他精通舊體詩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