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悅
大舅媽不是那種很搶眼的女人,與我媽、姨媽、小舅媽坐在一起,應該是家長里短,頭頭是道的,可很難聽到她說一句話,她習慣了傾聽,與靜。別人說話,她從不插嘴,她說這是抬舉別人。她這是養(yǎng)成。
大舅媽剛嫁給大舅父的時候,大舅父就是大隊支書,又是民兵連長了,在當?shù)厥莻€人物。當然,大舅媽從鄰村嫁過來,不是攀附,是應了媒妁之言。結婚后,她接二連三,生的全是女孩子。于是,相當長的歲月里,她的目光是怯弱的,躲避的,生怕與別人的目光相遇了。在村里走起路來,她總是把腳步放得很輕,也很緩,像一只貓。
可她心里盛著一個愿望,就是給大舅父生個兒子,延續(xù)香火。她期待著,等待著,沒有氣餒。大舅媽就認一個理:莊稼地能是麥田,也能是棉田。不就是一個季節(jié)問題嘛。于是,她堅持不懈,終于有了一個兒子。至此,村上的人都看到她開始抬著頭走路了。
那時候,大隊征兵、招工、招生的指標,全由大舅父掌管。張三李四,誰都有個夢,就是跳出“農(nóng)門”。大舅父幫了這個,又幫那個,不知幫多少農(nóng)家子弟離開了村莊,可就是虧了自家的兒女。要說根正苗紅,應該首推大隊支書的子女啊。大舅父是不想虧別人的孩子,也不虧自己的心。大舅父的心思,大舅媽懂,她沒說半句的埋怨話,悄悄地陪著大舅父過日子。她一生說的最多的話是:“我丈夫做什么都是對的?!?/p>
大舅媽就是這樣老的。她的牙齒脫落了,頭發(fā)也花白了,目光從來沒越過村頭的麥垛。她生活在大舅父的身影下,自娛,也自樂。有一回,我去看望她,她斜身依在一張凳子上,想努力站起身來迎接我,可半天站不起來,她說她一身都是病。那一刻,我突然想把她接到武漢,帶著她看一看武漢的模樣。她的眼睛突然一亮,充滿了向往,可沒一會兒,她的目光黯淡下來,說她不想去武漢。我急了,問她有什么理由拒絕一個外甥的請求。大舅媽猶豫了一下,對我說:“我這么土氣,又是病人,去了,會給我的外甥丟臉?!蔽艺f:“你沒把我當你的外甥。外甥不是外人?!彼f:“正因為你是我的外甥,也算是我生養(yǎng)的,我才不去的。你在武漢要做人的?!彼兴恼芾?,我還說服不了她。
前兩年,有個房地產(chǎn)商圈地,把大舅父家的房屋、土地也圈進去了,給出的條件是,在城區(qū)還建一套大房子。住了大半輩子的鄉(xiāng)間平房,再去住高樓,是大舅媽后半生最大的一個夢,她當然興奮:城里的月光會不會浮在荷葉上,或臥在湖水中?大舅媽的心中,有許多的疑問、企盼,與緊張。
還建房竣工的時候,大舅媽的病卻更加復雜了。大舅父、舅表弟把她送到城區(qū)去住院,路過那片正在拆除腳手架的工地,特意指畫了半天,叫她安心治病,等康復了,一家人就搬進去住。就在大舅媽住院之際,大舅父、舅表弟還在加緊裝修新房子,想早一天把大舅媽接到城里住,接到新房子里來住。
突然間,大舅媽走了。
我聽到了大舅媽逝世的噩耗,連忙回去奔喪。大舅媽的靈位設在一間臨時的過渡房里,很破舊,可她很安詳,像睡著了。我給她點燃了三炷香,磕了三個頭,這是當?shù)氐牧曀住N疫@樣做,不完全是因為習俗,更多的是聽從了內(nèi)心的召喚。我還戴了孝,給大舅媽的靈車拉纖。在當?shù)?,唯有孝子才會這樣。
我以這樣的方式,送別大舅媽,向她表達著敬重,與悲痛。
再過一段時間,大舅媽家就要搬進城區(qū)的新房子里去住了。新房子早已裝修好了,舅表弟就想多敞幾天,讓甲醛之類的多揮發(fā)一些。大舅媽有病,禁不住甲醛之類的侵蝕。
可大舅媽早就有了打算:她的時間不多了,要死也要趕在搬進城里的新房子之前,讓丈夫與孩子圖個吉利,圖個干凈。所以,在住院期間,她就把醫(yī)生給她開的安眠藥積攢起來,還向病友索要。她的大腦沒有一絲的紊亂,等一切準備就緒之后,她強烈要求出院,回到了拆遷過渡房。
這一天,大舅媽沒有任何的異樣,舅表弟照常上班去了,大舅父出去給她買吃的喝的了。就這樣,大舅媽吞下了大量的安眠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