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霞

她是臺灣大學(xué)哲學(xué)系、外文系雙修學(xué)士，美國伊利諾伊大學(xué)厄巴納-香檳分校的哲學(xué)碩士。留學(xué)歸來后，如果按部就班步入社會，她將成為令人羨慕的大學(xué)老師，抑或是出入高檔寫字樓的白領(lǐng)，然而她偏偏選擇遠離舒適的生活，沖破感官享樂的藩籬，只身來到陜北的一個窮山溝，做地地道道的村姑，過苦行僧式的日子。撒一壟青菜蘿卜的種子，看帶露的葉片在風(fēng)中搖曳，手握一支畫筆，在晨曦中畫日出，在落日下畫晚霞，畫空靈的曠野，她覺得這里才是自己靈魂的歸巢。

夢中來過千百回的家

2011年冬季的一天，由臺北飛往西安的航班緩緩降落。薄霧中，一個身形瘦小的窈窕女子穿著厚厚的冬裝，背著不大不小的背包破霧而來。下飛機后，她直奔陜西書畫院，經(jīng)過短暫的休整，她跳上開往鄉(xiāng)村的中巴車，幾經(jīng)輾轉(zhuǎn)，最后在狹窄的村道口跨上一輛摩托車開往陜北一個叫魏塔村的地方。摩托車在覆蓋著皚皚白雪的土坡上穿行，她迎著凜冽的寒風(fēng)，輕閉雙眼，心中默默哼唱：“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fēng)從坡上刮過/不管是西北風(fēng)還是東南風(fēng)/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她叫廖哲琳，1983年出生于臺灣。幼年時期，廖哲琳就喜歡寫寫畫畫，當(dāng)畫家是她的夢想，可隨著年齡的增長，夢想?yún)s逐漸淡出視線。

臨近高考時，身邊的同學(xué)開始緊張忙碌，唯有廖哲琳像個局外人。她看到焦慮不安的同學(xué)，產(chǎn)生了對生命的疑問：人活著究竟為了什么？人生的意義又是什么？

廖哲琳在學(xué)習(xí)之余，時常用手托著腮陷入沉思。有一天晚上，廖哲琳將心中的疑惑向媽媽訴說。媽媽回答：“活著就是吃飯穿衣，努力拼搏的人才會過上好日子，否則便和媽媽一樣，忙得暈頭轉(zhuǎn)向，賺的錢只夠吃飯、供你上學(xué)。”說完，媽媽兀自嗒嗒地踩著縫紉機，替人做新衣?！捌鋵?，像媽媽一樣活著就挺好了呀！”廖哲琳低聲囁嚅道?！澳阏f什么？”媽媽霍地站起身，以一種廖哲琳從未見過的嚴厲低沉咆哮：“挺好？如果你認為這樣挺好，就別去上學(xué)了，回家做裁縫！”廖哲琳嚇傻了，蹲坐在地上瑟瑟發(fā)抖，萬沒料到一向溫和的媽媽竟然發(fā)這么大的火，她本想表達像媽媽一樣有爸爸疼愛就很幸福了。過了片刻，媽媽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孩子，你還小，不明白做父母的苦心。我們辛苦一輩子，只希望有朝一日能看到女兒出人頭地，希望你不要再走我們的路。別瞎想了，好好復(fù)習(xí)功課去吧！”

媽媽并沒給廖哲琳想要的答案，十幾歲的少女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這些深奧的問題恐怕只有哲學(xué)家才能回答吧！”她對自己說。于是，不顧媽媽的勸阻，廖哲琳毅然上了臺大哲學(xué)系。

一路深造到美國留學(xué)念碩士，學(xué)得越多，廖哲琳越困惑，學(xué)習(xí)研究抽象的西方哲學(xué)似乎更遠離了她對生命意義的追問。她日漸厭倦起來，準確地說，是厭倦哲學(xué)學(xué)術(shù)研究。在媽媽失望的目光中，她只念完碩士就回到了臺灣。

2011年，廖哲琳申請的“云門流浪者計劃”批下來了，她申請的項目是去陜北農(nóng)村畫畫。在此之前，她對陜北的了解僅限于路遙的小說《平凡的世界》。

陜西書畫院推薦廖哲琳去魏塔村——一個偏遠的山溝，書畫院在村里設(shè)有寫生基地。說是基地，實則是一戶農(nóng)民的窯洞，曾為寫生的畫家提供過食宿，大家便把這家農(nóng)戶當(dāng)作基地?；氐闹魅诵帐Y，也就是廖哲琳的房東。當(dāng)房東老蔣接過廖哲琳手中的背包時，她的心莫名踏實。她親吻著這片似曾相識的夢中的土地，撫摸著斑駁的老墻，仰望著冰霜枯枝，這里就是她夢中的一切，無論山還是樹，無論麥苗還是枯草，都是一幅幅絕美的丹青畫。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不正是自己尋覓的人間凈土嗎？這是在夢中來過千百回的家??！

山溝里的小畫家

在這里，沒人懂高深的哲學(xué)。廖哲琳只是一個業(yè)余繪畫者，再次拿起畫筆，僅僅是為延續(xù)兒時的夢。在魏塔村寫生基地，廖哲琳算得上最差勁的畫家，任何到基地寫生的人都比她畫得好。她如同初次學(xué)步的幼兒，鼓起勇氣，掏出學(xué)生素描小本，邁出艱難的第一步。她像兒時那樣看見什么畫什么，大炕、椅子、驢和母雞，還有圍著鍋臺轉(zhuǎn)的蔣嫂。多年以后，廖哲琳每每說到這里總會禁不住大笑，她說：“我那時用的素描本其實就是小學(xué)生的美術(shù)本?！?/p>

來來往往的畫家們留下各式各樣的繪畫器材，有畫框、畫布，還有顏料。她偷偷撿起別人丟棄的材料，像模像樣地學(xué)起了油畫。

廖哲琳常常打趣老蔣：“你就是畫家最忠心的奴仆?！彼鲩T寫生，老蔣負責(zé)扛畫框、擠顏料，不管刮風(fēng)下雨還是嚴寒酷暑，但凡她出門，老蔣都會陪著她尋找寫生點。這扛著畫架、畫框的一老一少在當(dāng)?shù)爻闪艘坏里L(fēng)景線，方圓三十公里都留下了他們的腳印。

廖哲琳把自己置身于黃土之中，畫矮矮胖胖的山丘，畫成片的玉米高粱；畫滿地跑的雞鴨狗，畫成群的牛驢羊；畫灶間炕頭忙碌的農(nóng)婦……

老蔣領(lǐng)著她走街串戶，挨個認識村民。沒過多久，她就知道誰是誰家的親戚，誰家的女兒嫁給誰家的兒子，誰姓張，誰姓王，她還摸清了每一家的茅廁在哪里，每一家的驢長什么樣。老蔣還會用黃土地人的智慧幫助哲琳解決問題，一次出門忘了帶筆，老蔣拋下一句“你等著”就跑得不見人影了，回來時手上拿著一撮黑豬毛。廖哲琳大笑，原來豬毛是老蔣從別人家的母豬身上剪下來的。老蔣在地上拾起一個易拉罐剪成條，一端固定好豬毛，另一端插上棍子，一支畫筆就制作好了。廖哲琳驚喜地發(fā)現(xiàn)，“老蔣牌”畫筆還真不賴，畫遠處的樹特別漂亮。

那年夏天，廖哲琳突然迷上了人物肖像。她看見弓腰駝背的老漢和婆姨坐在大樹下悠閑地扇著大蒲扇，齜著一排恐怕一輩子也沒有刷過的大黃牙，那種憨傻粗野的生猛讓她看傻了眼，也有不參與聊天的村民安安靜靜地坐在樹下聆聽，布滿溝壑的臉上嵌著一雙深邃又滄桑的眼睛，似小說家筆下的智慧老者。從那一刻起，廖哲琳就決定提起畫筆，刻畫黃土地上的純樸人民。

日復(fù)一日，基地不時有畫家來寫生，大家都很喜歡這個虛心的小姑娘，在名家們的指導(dǎo)下，廖哲琳的繪畫技巧日趨成熟。在這里，除了老蔣這位朋友，廖哲琳還交了很多繪畫界的朋友，她爽朗的笑聲讓每一個到魏塔寫生的人都難以忘懷。她還結(jié)識了延安泰合公司的負責(zé)人，這位負責(zé)人也是名繪畫愛好者，一眼就看上了廖哲琳樸實無華的畫作，稱贊道：“畫如其人，只有內(nèi)心清澈的人，才能畫出這樣純凈的畫。”

2013年，泰合公司出資，在延安為廖哲琳舉辦了個人畫展，這位蓬頭垢面的“村姑”突然變成了受人敬重的大畫家，副市長也蒞臨觀展。

幸福其實很簡單

從畫展回來，廖哲琳穿上圍裙繼續(xù)創(chuàng)作，她說：“很多人開畫展是為自己的畫做一個總結(jié)，而我不是。畫展只是一個開端，畫畫是我選擇的生活方式，我要回到黃土地，在這里一直生活下去。”

除了畫畫，最讓廖哲琳開心的事情莫過于同老蔣一起下地干活。春天拉驢到后山犁地，播下一顆顆蘊含生命的種子，就像種下自己漂泊的靈魂，種子混同靈魂在這片廣袤的黃土地上扎根，很快破土萌芽，嬌小的嫩芽在春日的照耀下一天天長大。廖哲琳禁不住好奇，隔三岔五到地里查看，嫩芽長出新葉，粒粒晶瑩的露珠懸掛在葉片上，在陽光下如同孩子的眼睛；秋天，廖哲琳把收割的莊稼捆成一捆一捆，馱上驢背，牽著驢慢悠悠地走在鄉(xiāng)間的小道上。她喜歡用雙腳親吻芬芳的黃土地，感知這如詩如畫的美景，沉浸在勞動的喜悅之中，她覺得其實畫畫同種莊稼一樣，只不過她是在畫布上勞作。勞動大概是人類最原始的運動方式，不管多大的煩惱，一旦投入到勞動中去，所有的不悅都會煙消云散。

鄰居老漢問：“你這個臺灣娃娃怎么專程跑來當(dāng)農(nóng)民，畫我們這群丑八怪和缺腿凳子、破窯洞？當(dāng)上大畫家了，還回來做啥？”她嘿嘿一笑，誰也不知道她看上的就是這樣原生態(tài)的人、原生態(tài)的景致，這才是大自然的杰作。每當(dāng)晚霞映紅大地的時候，雞鴨開始尋找回家的路，牛羊臥倒在窯洞前，勞累了一天的女人生火做飯，升起縷縷炊煙，男人們赤著腳坐在大樹底下，一邊搔癢一邊聊張家長李家短。他們沒有過多的追求，對生活沒有過多的企盼，世世代代住在這里，追求的不過是“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這里正如路遙筆下平凡而又蘊含魔力的世界。

廖哲琳寫生時遇上年邁的老奶奶在地里勞作，老奶奶的雙手似剛挖出來的樹根，沾滿了洗不凈的污垢。她突然想開個玩笑，問道：“奶奶，您這樣老了，還這般辛苦，甘心嗎？”老奶奶用一個字給了她最具哲學(xué)意味的回答：“命！”說完，樂呵呵地繼續(xù)彎腰鋤地，爬滿皺紋的臉上寫著恬淡與安寧。

在陜北的窯洞前，廖哲琳的頭發(fā)上沾滿了污垢和雜草，外套上的黃斑不知是泥土還是顏料，她說：“要憋一個月才能進城洗一次澡，但是不能洗澡的黃土地卻讓我接受了文明的洗禮?！?/p>

人類進入文明以前如動物一樣簡單地生活著，所有勞作只為了最原始的需求。經(jīng)歷過文明之后，有個別追求精神王國的智者又選擇返璞歸真的生活。廖哲琳說：“我在文明中溺水了?！边@種精神追求中的“回路”現(xiàn)象近乎哲學(xué)中的“否定之否定”規(guī)律。禪宗有個公案，說求道者的三重境界：初禪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悟道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當(dāng)大徹大悟后，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

幸?？鞓返娜松恍枰谙笱浪袑ひ?，不需要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如同佛學(xué)中的頓悟一般，轉(zhuǎn)念即可獲得幸福。幸福對于每個人都是公平的，這是大自然的饋贈。

廖哲琳，這位走了半個地球、腦子里裝滿復(fù)雜學(xué)問的人，到陜北才發(fā)現(xiàn)，原來人生可以如此簡單。在這里，廖哲琳總算找到了生命的意義。如今，她不僅開了個人畫展，還出了新書《信天而游》，由她自導(dǎo)自演的人生劇本正在精彩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