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鵬
因為英語,我考研失敗了,我給自己找了份工作,影視編劇。三月八號上午八點,正式進組。在此之前,成為一名作家是我所有的追求。
我在劇組遇見的第一個名字是陳一江,是個小學(xué)生的名字。他是誰?長什么樣子?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掛在一棵樹上,一個保護樹木的牌子上。
我真正認識的第一個人,是攝影師。一個長著一張七零后的臉,卻實實在在是個八五后的青年男人。他是一個文藝青年,因為一部《無間道》,決心撲在影視業(yè)。從一次背二十塊鉛電池開始,背著它們爬山,然后忘了自己的名字。辛苦,來得很快、很快。干了多少年,我不清楚,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部小投資電影的主攝了。他熱愛民謠與搖滾,和我一樣,所以他欣賞我。我寫小說的事情,不知是怎么被傳開的。攝影師就問,我在你小說里會是什么樣?我就回答,該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他又問,什么是該?我回答,就是生活原本該有的樣子。他前兩年結(jié)了婚,結(jié)婚時,他抱著吉他彈唱了陳鴻宇的《理想三旬》。大多文藝青年都知道這首歌,滄桑的嗓音加上詩意的文字,絕對是對文青生活的最好總結(jié)??墒钱?dāng)天效果慘淡。這并沒有影響他對民謠的熱愛,沒有影響他在陽光里自彈自唱,然后抽出一根煙來思考人生。那天在天臺拍戲,拍一場主角彈唱表白的戲,很爛俗的情節(jié)。拍了很多條都不過(男主角并不會彈吉他,劇組又窮,請不起配音)。攝影師抱起了吉他,坐在天臺邊上彈起了一首槍花的名曲《不要哭》,他是否在享受自己的搖滾呢?是的。他是否在享受自己的工作呢?是否享受自己的現(xiàn)狀呢?不知道。
道具組的侯哥是個擁有李逵外形的年輕人,絡(luò)腮胡子很惹眼,聲音渾厚,動不動就笑。他是在成都學(xué)的表演,整天在想著成都的火鍋和陽光。他喜歡零食,斜挎包里總得塞點,拍戲餓了就躲在一旁吃。超愛小米鍋巴、碳酸飲料。他很好相處,總愛和我開玩笑。他骨子里也是一個文藝青年,對于搖滾和民謠沒有抵抗力。閑暇時就跟我談戲劇、音樂以及更加高級的音樂劇。說實話,音樂劇我了解不多,于是我更愿意與他聊天。我們兩個是組里最會溜出去買小吃的人,買烙饃豆腐卷,到片場對面的超市買小米鍋巴。邊吃邊聊。在他身上很難看到江湖氣,可能是他剛剛畢業(yè)兩年的原因,也可能他本來就是這種人,總之很好。這樣一個三十人的劇組并不專業(yè),侯哥也不是演員,而是待在道具組。他是喜歡表演的,他是否會成為一名演員?我真的說不好。就像他明明比我大兩歲,外形上卻比我大十歲,內(nèi)心里卻又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導(dǎo)演已經(jīng)不算年輕了,四十多歲,人至中年。他問過我的專業(yè),我說我是學(xué)文學(xué)的。他說他年輕時也迷過文學(xué),那時候王小波、王朔、賈平凹等作家對他的影響很深。他說,現(xiàn)在他不喜歡純文學(xué)了。我問過為什么。他說,年紀(jì)大了,激情不在了。我熱愛文學(xué),像是二十年前的他,可是我不像他,我真的熱愛文學(xué),喜歡閱讀,更熱愛寫作。他喜歡和我談?wù)撐膶W(xué),然后經(jīng)常督促我,作家要多拿出點作品來,趕緊寫幾部小說,出幾本書給我們看看。我苦笑,長篇小說哪是那么容易寫的,我還年輕,閱歷尚淺。聽完他也不語,然后我就扯開話題。他喜歡賈平凹,喜歡賈平凹的人喜歡稱呼他為老賈。他就是其中一個。老賈,老賈地叫著。談?wù)摗稄U都》這部曾經(jīng)飽受爭議的小說。他是真喜歡,比我記得都清楚,記住了知識分子的偽善和頹廢。他說他不喜歡這樣的知識分子,就像是在告誡我,不要成為這樣的知識分子??匆娝蚁氲搅宋夷赀~的大伯,他曾經(jīng)也瘋狂地?zé)釔畚膶W(xué),歲月磨平了他的棱角。導(dǎo)演說,老賈的文字是時間磨出來的,他也是歲月磨出來的,只是磨光了頭,沒有磨出文學(xué)。
燈光組總共四個人,四個人年齡加起來也不到九十歲。三個助理都是不到二十歲的半大小子,一個個跟在燈光老師后面,一會兒抽煙一會兒嚼檳榔,學(xué)得有模有樣。里面最小的一個是1999年的,初中沒有畢業(yè)就出來跑生活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干了兩年多了,天南海北地跑。前些日子在北京,現(xiàn)在來了洛陽,過幾天還要去開封。導(dǎo)演說,這樣的年輕人在劇組只能干些費力氣的活,注定漂泊。我想到了我的一個作家朋友,他的工作不好,很累,每周只有周日可以寫點文字。我常跟他們幾個聊天,他們身上沾染了太多的江湖氣。我說,你們可以多看看書,他們只會嘲諷地看著我。我不能說清這種悲哀的感覺。
燈光組里有一個二十出頭兒的男孩兒,除了安排燈光之外都在發(fā)微信。對著手機,一會兒一笑,燈光組里其他男孩兒都會調(diào)侃他。他受不了了,就躲起來。一會兒有活兒了就又回來。噔噔噔的,樓上樓下地跑。這樣的情況,不用猜,他戀愛了。原本滿口粗話的糙漢子,變得靦腆起來,見人臉紅。有時,連導(dǎo)演也會感嘆時光流逝,年輕真好。估計他也會想到他的二十歲出頭兒。人們總會感嘆純真,討論世界的物質(zhì)與精神。我有時也會突然冒出幾句不著邊際的話:愿你在未來工作的日子里,可以突然想念一個人,想念TA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給你枯燥的生活多一抹生機。
組里的跟機員是從北京來的東北漢子,跟我一般大,大專畢業(yè)一年,自己又考了本科。結(jié)果學(xué)位證沒有考過。他在組里時常問我,這沒有關(guān)系吧?我哪里懂,就扯開話題。他對我說,他對象剛剛到北京找他,他公司就把他派到了洛陽來,心里拔涼拔涼的。組里拍戲沒個點兒,打個電話的工夫就又要開工,話說一半咽一半。他時常在我面前說,他想趕緊回北京,不掙這錢也罷。可是他只是公司的職員,他得看著機器,不能有半分閃失。不然,他會失去留在北京的資本。聊到傷感處,我就扯開話題,問他對象。他就嗤嗤地笑起來,然后不停地說,笑容一直都在。后來攝像提到我寫小說,他就問,如果有可能,我和我對象在你小說里會是什么樣?我一時回答不上來。我寫的有關(guān)愛情的小說,一般沒有好結(jié)局,即便有也是要疼痛一番的,我希望他們可以好好生活下去,不進入我的小說。直到他走的那一天,還問起這個問題,我沒有告訴他我正把他寫進我的文章。他加了我的微信,說有可能的話幫他寫個劇本,當(dāng)然是有償?shù)?。他回到北京,發(fā)了一個朋友圈,是和他的對象。我只能祝他漂泊的人生有所期盼。
副導(dǎo)演是1982年生人,結(jié)婚多年了。在組里談?wù)撈鹣眿D兒時,就說,媳婦兒不讓干這,不讓干那。組里其他結(jié)婚的男人竟沒有調(diào)侃他,一一附和。一想到一個在片場拿著小喇叭發(fā)號施令的副導(dǎo)演,回家變成唯唯諾諾的樣子,我不禁笑出聲。再想到組里其他的結(jié)婚男人都有同樣的遭遇,不禁唏噓。人生確實應(yīng)該在適當(dāng)?shù)臅r間做適當(dāng)?shù)氖虑?,有些事情你現(xiàn)在還不做,可能以后就沒有機會了。副導(dǎo)演說,當(dāng)初他談戀愛的時候,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老婆會是如今的模樣。他還特別對我說,戀愛和婚姻完全不一樣,同樣是愛,一個是愛情的愛,另一個是超越愛情的愛。具體情況他并沒有細說,扯起了生活的雞毛蒜皮,扯起了柴米油鹽醬醋茶。我想到了我的父母,他們算什么呢?那我呢?副導(dǎo)演總愛說我,要么沉迷于讀書,要么就是抱著手機不放,總之不管外邊的世界。他說這樣不好。我又想到他所說的愛情,以及超越愛情的那部分,然后聯(lián)想到手機中那個名字。
年紀(jì)最大的演員是一個跑龍?zhí)仔再|(zhì)的女演員,大概有五十歲了。沒有什么表演經(jīng)驗,因為丈夫是投資人之一,她在劇里演了個小角色。她說她見鏡頭就緊張,于是每一場戲都要拍很長時間,組里的人都很急,很生氣,但是又沒有辦法。導(dǎo)演給她講戲時,就會說,想想你跟你家老侯怎么說話的,現(xiàn)在你就對著鏡頭說。她會說,我跟他哪有那么多話。再說,這個鏡頭也不是老侯?。?dǎo)演也急,你就想象嘛!這里就是你家,你是家里的女主人,你男人死了,就剩一個兒子。導(dǎo)演這么一說,她也有點急,你怎么可以這么說話,我可想讓老侯多活幾年,呸!是長命百歲!我不想老了沒個伴兒。兒女都出去了,我一退休,沒了老侯我不就是孤寡老人了。導(dǎo)演算是沒了招兒,把她的戲份縮減了一下,草草拍完。
我進劇組工作,原因很簡單,落榜了。我無論表現(xiàn)得再怎么鎮(zhèn)定也不能掩飾這種挫敗感。
制片人的兒子跟著進了劇組。那天晚上七點半,整個劇組因為一場戲趕到了孟津縣的一個農(nóng)場。制片的兒子客串一個被綁架的孩子。他在片場跑來跑去,問這問那,嘰嘰喳喳的,弄得我很煩。其實我煩的不是他,是自己。我看著他無憂無慮地跑,無憂無慮地吃喝,無憂無慮地搗亂,我就討厭他的無憂無慮。因為我有憂有慮。我曾記恨過自己的父母,為什么沒有給我一個好身世,然后就想給自己一巴掌,真是混蛋。那天晚上十二點,快要收工了,母親給我打電話。我很驚訝,說,媽媽你怎么還沒睡?她說,你爸還沒有回來,等他一會兒,兒子你下班了嗎?我差點哭出來。我的父親,已經(jīng)五十歲了。然后我聽見了母親的啜泣,她在心疼我。掛了電話,我又看了看不知疲憊的制片的兒子。我走到暗處給了自己一巴掌。
我有一個好朋友,叫何麗彩,我叫她小何。算起來,我認識她十年了。當(dāng)初差點成為大學(xué)校友,但是就是因為差的這一點,她一口氣跑到了哈爾濱。前些天,她開始在開封實習(xí)了。她對我說她工資不高,我說我發(fā)工資了就給她寄幾本書。我其實一早就買了,可是那幾本書很好,我忍不住先看了。我們都快畢業(yè)了,工作已經(jīng)在路上,工資不高,卻可以安穩(wěn)地活著。燈光老師說,你們學(xué)生只有在社會里跑兩年才會知道,這個世界不是你的。我也許是接觸得早一些,我沒有一刻認為這個世界是我的,或者,這個世界是未來的我的。平凡也是拼命得到的,沒有拼命,你哪里可以平凡?細思恐極,不努力,連當(dāng)個普通人都當(dāng)不安穩(wěn)。再細想,又釋然,一切都是一個該字。即便劇組生活辛苦,我也得辛苦下去,我畢竟是一個匆匆的旅人,停滯不前,怎么可能看見更美的風(fēng)景。這些話,我也想說給小何聽,說給兔子聽,說給我所有的朋友聽,你們啊,得努力。
男主角梓豪非常拼,“再來一條吧”幾乎成了他的口頭禪。他八年前在部隊文工團待過,在那里學(xué)了幾年舞蹈,退伍后考了北電學(xué)了表演。他在開封空軍基地文工團待過,聽說我是開封人,聊得就多一點。他對開封很有感情,一聊到變化他就唏噓,然后又感嘆時光飛逝,怎么一晃就八年了呢!他說他拍完這部戲就得回北京了,等著下一部戲,北京機會還是多一點。時間總是不等人的,多努力一點點,就走得遠那么一點點。我其實是欣賞他這種人的,可是我自己做不得,或許是我懶散慣了,或許是我的書生氣還未消。
在洛陽待了快四年了,我對洛陽其實并沒有那么了解,甚至可以說不了解。李晴說,到了現(xiàn)在她依舊分不清洛陽的方向,記不清公司附近的街道名字。我還笑過她,現(xiàn)在工作了,工作地點大多在澗西區(qū),一個個陌生的地名進入我的洛陽地圖,我之前待的那個洛陽在擴大。每次回學(xué)校時都已經(jīng)很晚了,以往我從未見過洛陽市區(qū)的夜晚,它很靜,雖然燈火通明,卻很靜,像是一座死城。而我,是這死城里的唯一活物。一只為了討生活不斷奔跑的活物?;氐剿奚?,躺在床上,我睡得很快,一個夢也沒有。
疲憊與抱怨包圍了我,連續(xù)十幾天加班,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我快瘋了。我渴望睡眠,渴望睡眠,渴望睡眠!我隨身帶著眼罩,有機會就睡。睡醒了工作,沒有工作就讀書,然后就覺得生活或許沒有那么苦,還有希望。也許,我比別人多走了一點路,終點卻都是一樣的吧!火車拜訪沿途每一座城市,最終都會駛向你。
史鐵生成了我的解藥,他教我如何面對現(xiàn)實。我在拍戲的間隙看書,看史鐵生的散文和小說。他二十二歲時已經(jīng)坐上了輪椅,而我卻可以健全地工作,養(yǎng)活自己。我羨慕那些美好的人生。劇組的小白和小胖年紀(jì)都不大,二十多歲,一個開著改裝的奔馳車,一個開著改裝的賓利,他們改裝車的費用可以讓我富足得度過大學(xué)生涯,組里的其他人都羨慕,我也羨慕,然后感嘆自己微薄的薪水。只是,我還是調(diào)整過來了,我的父母還在努力工作,我也在努力工作,我還可以寫作,可以為自己的明天努力。紅霞姨也時常給我發(fā)信息,給我謀出路,我終究是幸運的。我找到了工作,有了收入,可以安慰母親,也可以安慰自己疲憊不堪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