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讀李葦子的小說像是能讓人聽到其心臟亂跳,這么說好像是在夸他,這當然是夸。
我個人認為短篇小說的最好狀態(tài)就在于小說里總像是潛伏著許多危機,時時刻刻好像要出什么事,讓人緊張得不行,但到最后真的出事了,卻又不是人們想象的那回事。這樣的小說才有大好看。寫小說都要預(yù)設(shè),用以前的話是埋伏筆,但這預(yù)設(shè)一不小心便會造成豆包露豆餡的遺憾,讓人覺得這個作家手腳真是笨。這都是技術(shù)方面的事,但短篇小說就是個技術(shù)活兒。短篇小說寫作是沒有技術(shù)寫不好,但光有技術(shù)也寫不好。在眾多的年輕小說家中,李葦子屬于哪一類?他的中篇與短篇我都認真閱讀過,李葦子是寫短篇像短篇寫中篇像中篇,能夠做到這一點不容易,有的作家經(jīng)營一輩子小說,中篇是中篇而短篇也是中篇。能夠一下手就清清楚楚短篇是短篇中篇是中篇的作家其實跟妖精差不了多少,是需要在背人的地方苦苦修煉,直到后來的渡劫飛升還不被雷擊,這很不容易。
我們經(jīng)常說作家存在的意義首先在于要看他能不能把那些被歷史和時政遮敝的部分給讀者顯現(xiàn)出來。因為生活中能夠讓我們心動的往往是這些被遮遮擋擋或完全讓你看不到的東西,其實讓作家本人心動的也是這些東西。我們想知道那些被歷史和時政遮蔽了的事和人或細節(jié)和情感怎么被作家在小說里慢慢挑明,其過程本身就是件有意思的事。而李葦子的這三個小說里卻沒有這種東西,他的短篇小說里所具有的是一個角度,這個角度是心理的,是極其個人化的??梢哉f,每個故事都會有很多的切入角度和心理角度;往往是,你一旦找到了只屬于你的角度,小說便立馬會理直氣壯了。寫小說和做人一個道理,但光理直氣壯還不行,你還要會說,要有自己的腔調(diào)。
李葦子的三個短篇《斑馬窗簾》、《末日》及《臺風將至》說來都是日常生活中的雞零狗碎,就故事而言這三個小說也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東西,都比較平,但好的小說往往在于能把平平常常的東西七弄八弄,弄得極不平常,就像極其寡淡的食材被大廚弄得很美味,所以說短篇小說重在“怎么寫”而不是“寫什么”。
總體看,《斑馬窗簾》的故事結(jié)構(gòu)貌似極其簡單,但你一旦打開讀它就會發(fā)現(xiàn)不那么簡單了。短篇小說的魅力就在于,你也許可以用一句話把小說概括了,但你也許用一百句話也說不明白它,這就是好的短篇小說所具有的特點?!栋唏R窗簾》,這個男女開房的小說,里邊有個寓意,就是那個窗簾上的馬,馬作跳騰之勢,好像是要從窗子一下子跳騰出去,但它最終也沒有跳騰出去,因為窗簾后面根本就沒有窗子,而只是一面墻,那個窗簾原來是一個騙局,讓人們錯覺拉開窗簾也許會有動人的風景可看,而真實的情況是,拉開這層布你就更失望,窗簾的后面是一面墻。這篇小說的意韻可以說是極單純,但讀起來卻是摸太極,欲左先右欲右先左,不是一路直線下去,所以,雖是短篇,但讀起來卻不局促。而且小說點題點得十分輕松隨意:“田曉潔又看到了對面窗簾上的斑馬,那是一匹奔跑的斑馬。這和她之前見過的斑馬不同,之前見過的斑馬全是靜止的,看上去非常和順,但身材臃腫,脂肪感太強,似乎那些黑白的條紋兜住的全是肥肉。田曉潔一直喜歡駿馬,像《八駿圖》里的那些家伙,精瘦、健美、雄赳赳氣昂昂,通體散發(fā)出十足野性,是一言不合就尥蹶子的。而,那些靜止不動的斑馬,給田曉潔造成了一個錯誤印象,認為斑馬是溫柔和順,沒性格、沒脾氣甚至是慵懶的,直到在天貓上看到奔跑的斑馬,田曉潔才知道,斑馬也是會奔跑的,奔跑的斑馬照樣充滿了男性的雄風?!边@一切,只存在于一個人的主觀想象中,客觀現(xiàn)實是殘酷的。這篇小說的殘酷就在于它告訴我們生活中充滿了騙局,而且是連環(huán)騙局。但小說中運用的道具選取得好,整個小說的結(jié)局依靠了那條斑馬窗簾,隨著它被拉開,小說戛然結(jié)束,人們的傷心和傷感這才開始。就像那間賓館客房里邊沒有過窗子一樣,小說里主人公的愛情也從來都沒有過。這篇小說是殘酷的,平平靜靜的殘酷真是好殘酷。這篇小說讓人難過,能讓一個人難過不是所有小說都可以達到的。這篇小說的好,還在于它像一張千層餅,里邊的層次很多,一層又一層,一層又一層,體積不大而層次不小。
《臺風將至》這篇小說,向我們呈現(xiàn)了一位普通教員雜亂無序的生活,仿佛僅是個片段,仿佛小說還沒來得及展開,通篇小說讀下來像是個開頭。讀這篇小說,從頭到尾,你可以看到作者對學校生活的稔熟。但我們卻對主人公——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教員并不熟。這篇小說,我以為,要想寫的不是一個故事,也不是想寫人與人之間的穿插來去,這篇小說想寫的是人物的情緒。情緒是不可捉摸的。這篇小說在標題上提示了兩個字:“臺風”,這臺風乃是我們當代人內(nèi)心情緒的波動。這篇小說涉及到學生早戀,矛盾卻集結(jié)在主人公自己的女兒和自己班上的男學生身上。這篇小說很有戲,如果展開的話,是四面八方都有視點。但作者是點到即止,沒有讓它無限地去展開,這就是短篇小說,短篇小說寫作對作者的要求就是你要懂得限制。讀這篇小說,我們好像聽到作者的潛臺詞:即使你有再大的事,對于別人也只不過是雞毛蒜皮。美國作家雷蒙德·卡佛是一個沒有理想、沒有哲學說教、沒有任何“夢”的美國作家,他之所以被讀者喜歡是因為他是日常生活中人類情緒最好的捕捉師。而李葦子的這篇小說,是把同情的焦點校準在了主人公的情緒上。但是,她即使再焦灼,也只是她自己的事。內(nèi)心再大的風暴,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來承受,這多少有點可憐:“她慌忙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老師們都走了,她反鎖了門,再次撥打趙小京媽媽電話,她決定好好撒一會潑,實際上,她是有做潑婦的潛質(zhì)的,這潛質(zhì)一直被她壓在體內(nèi),幾年前,這潛質(zhì)在她發(fā)現(xiàn)前夫外遇的時候一度蘇醒過,只是,那個時候,她的傷心大于憤怒?,F(xiàn)在,這潛質(zhì)再度蘇醒了?!肋@條短信一發(fā)過去,不久之后,就會在學校貼吧里出現(xiàn)?!毙≌f到這里,靠近了主題。但我們又問,即使那無形的臺風轟然而至,又能怎樣呢?又能怎樣呢?用錢鐘書的老伴楊絳的一句話說,是:“人活到最后你才會發(fā)現(xiàn)你跟誰都無關(guān),你只有自己。”話好像是這樣說的。這句話對別人不知道怎樣,對我,卻真是讓我出一身冷汗。但她的這句話正好用來給李葦子的這個小說作一回注釋。
李葦子的另一篇小說《末日》,里邊有句話讓人聽了很是不舒服的:“離就離吧,這年頭沒有離過婚都不叫人生?!边@里說到人生了。關(guān)于人生這兩個字我很少講,因為人生太大,這頭望不到那頭,不好講。但一個作家與一個普通人,他們的人生是不同的,起碼,人生觀會不同。差距在哪里?以前是“萬水千山總是情”,而現(xiàn)在卻是萬水千山?jīng)]有一點情。人海茫茫,人生無際,在這個茫茫無際的人生中,作家是終日在那里尋找痛苦,而普通人卻相反,在尋找快樂,而人生恰恰是又有歡樂又有痛苦。李葦子《末日》這篇小說,表面上看,線條是很清晰的,而細讀下來,便不清晰了,分出許多岔去。眾多的讀者讀卡佛的小說,都會對他的《大教堂》和《羽毛》提出自己的看法,說讀不懂。在一次大學的講座上,一個文學青年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她說,卡佛的小說《大教堂》在寫什么?怎么讀不懂?我說,好在你讀不懂,我也讀不懂,讀不懂就是說不清,面對一個小說你為什么非要把它說清?一部小說,有好的情景,好的語言,機智的敘事就足夠了?!洞蠼烫谩废嘈旁S多人都分析不清,有不少自以為是的人在那里作分析,其實是很好笑的。分析不清楚而又不妨礙你去喜歡它,我覺得這才是最偉大的成功,而且是愛情的真諦。李葦子的《末日》看上去像是簡單,卻實在是設(shè)了許多局。就是不往清楚了說。我們允許這樣的小說存在,可以說,也許,僅僅是也許,這樣的小說給我們的樂趣會更大。
小說是語言的藝術(shù),我同意畢飛宇的那句話,他的原話記不清了,大意是作家應(yīng)該靠語言活著的,這話一點點都不假。好的語言的魅力就在于,它會引誘著你喜歡上某個作家和他的作品。李葦子的小說語言離這個目標還有一段距離,希望他繼續(xù)修煉,怎么說呢,作家的修煉是到死都不能停的事,語言這東西是越使喚越好使,你不使喚它,它就會銹成一團,這毫無辦法。
(責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