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葦子
人類生活的世界共有五次毀滅和重生周期——每一周期即所謂的“太陽紀”。2012年12月21日將是“第五太陽紀”的開始,地球上的生命將枯竭凋亡,文明也將瓦解……
——瑪雅預言
1
失蹤了很多年后,老鄭總算聯(lián)系我了。我離婚了!老鄭說。我想回母校轉轉。你陪我一起去吧!老鄭的腔調(diào)沒變,還是公鴨嗓。我猜電話后面的老鄭也還是那副欠揍的熊樣。我說,離就離吧,這年頭沒離過婚的都不叫人生。我問老鄭是不是出軌了。老鄭說,是。我說,既然是你造成的,還裝什么怨婦?老鄭說,問題的關鍵不是出軌,是離婚后老鄭發(fā)現(xiàn)自己更愛他老婆了。準確地說,是前老婆。老鄭這人真沒勁,大學的時候就成天把愛掛在嘴邊,失蹤這么多年,一點長進都沒有。
老鄭是我大學同學,軍訓的時候,我和老鄭因為四肢不協(xié)調(diào),行動起來像僵尸,被分到了“尖刀連”。每個班都有“尖刀連”,我們班的“尖刀連”一共十人,就仨男生。除了我和老鄭之外,另一個就是李錢成。閱兵式那天,老鄭看著別的同學們穿著迷彩裝在操場上走方陣,罵了一句:“日!”老鄭問我和李錢成敢不敢出去喝酒。我們都說“去就去”。那時候,離學校沒多遠的街上有一家小館子叫“四姐飯店”。因為還不到吃飯時間,廚師還在睡覺。老鄭拍著桌子,讓四姐把廚師從上床薅下來。老鄭先要了一打啤酒,讓我們放開量,能喝多少喝多少,喝完了再要。老鄭摸出一瓶,咬開蓋子,仰頭對瓶吹一口,罵了一句:“日他媽!”我也學老鄭,咬開蓋子對瓶吹。李錢成是用起子撬開的瓶蓋。那是他第一次喝啤酒。等他咽下一口啤酒后,他皺著眉表示難喝。李錢成看看瓶里的啤酒花,說,難怪都說啤酒是馬尿,果然就是馬尿。我和老鄭都笑了。那天,我們一邊喝酒一邊罵教官,罵軍訓,罵學校領導,罵走方陣的同學們。后來,老鄭喝高了,開始罵我們班那個四川女孩王成慧。老鄭是用方言罵的,我聽不懂。老鄭表示,只有用方言罵人才過癮,暢快,貼皮貼骨。我們讓老鄭翻譯成普通話。老鄭就用普通話又罵一遍,那臟話簡直就像一把柳葉刀,連聽一聽都覺得身上生疼。
人人都說,就在軍訓期間,王成慧已經(jīng)被教官睡了,還不止一次。日她個媽!老鄭說,好白菜被豬拱了。李錢成說,啥子好白菜!王成慧就是棵要多爛有多爛的爛白菜。誰想拱都能拱。我們這才知道,李錢成和王成慧是高中同學。老鄭問李錢成,你拱過?李錢成說,當然沒有。老鄭說,你應該拱一拱的。李錢成沒說話。老鄭笑了笑,從牙縫里擠出來幾個字:“日!老子愛上她了!”過了一會,老鄭突然壓低聲音問我和李錢成,敢不敢去嫖娼。李錢成看看我。我看看老鄭。老鄭說他是認真的。我突然就很激動,說,去就去!誰怕誰。老鄭買了單,我們跑到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老鄭告訴了司機一個地方。我發(fā)現(xiàn)司機看我們的眼神馬上變得詭異起來。好幾次,我在后視鏡里和司機對視上了。司機的眼神讓我坐立不安。下車后,老鄭輕車熟路地把我們帶進了一條巷子,當我們看到端坐在洗頭房門口那些小姐時,我和李錢成都嚇壞了。我倆借口尿急跑出了巷子。為這事,老鄭沒少嘲笑我倆。
2
從精神氣質(zhì)層面來說,老鄭變化不大,讓我吃驚的是老鄭的體貌變化。我寧愿相信瑪雅人的預言,也不愿相信2012年的老鄭是個胖子。用老鄭自己的話,他是脾胃虛寒體質(zhì),這種體質(zhì)想發(fā)胖都難,更別說變成大胖子。可是,事實就是這樣的,老鄭,一個自稱脾胃虛寒者,竟然變成了二百斤的大胖子。因此,當老鄭抖著脂肪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驚訝得張大了嘴巴。老鄭說,沒想到我會這樣吧。我言不由衷地說,挺好的。日!老鄭說,虛偽。我們在原地抽了一支煙,簡單聊了幾句。除了離婚,除了經(jīng)常想我,其他方面,老鄭都“挺好”。老鄭問我怎么樣。我說,我也是,一切都“挺好”。老鄭說,“挺好”就挺好。
抽完煙,我們攔了一輛出租車。我告訴司機去大林路80號。那是我們母校的地址。母校是一所三流大學。打車不提校名是我校學生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大概我們都認為自己是清華、北大的苗子,再不濟也能讀個南開、北航之類,誰也沒想到會來這所名不見經(jīng)傳的大學。大學四年,我們沒少罵母校。
我和老鄭并肩坐在后排。原本三個人的空間被我倆塞滿了。我不想挨著老鄭的脂肪,就把身體側了側,貼著車幫。耳邊是老鄭哮喘病人一樣的喘息聲,我的心里一陣難過。突然又嗅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那味道,怎么說呢?像霉變的動物皮毛,在腌壞了的咸菜水里浸泡了八百年。沒錯,是腋臭,老鄭的腋臭,老鄭怎么會有腋臭呢?老鄭的腋臭就像一把改錐,刺得我腦漿子疼。我很想把車窗搖下去透氣,又怕傷害到老鄭的感情,便只能忍受著。
車窗外的風景,陌生的多,熟悉的少,到處都是建筑工地,一棟棟嶄新的摩天大樓拔地而起。路況有些糟糕,走走停停,還總繞路。司機解釋說,因為在修地鐵的緣故。司機說完,罵了一句臟話。我猜他是擔心地鐵開通后出租車生意會受影響。讓我和老鄭驚喜的是勝利公園門前的盤古雕像還在,大概三米左右高度,他叉開腿,作箭步狀,全身的肌肉鼓著,荒蠻的長發(fā)飄著。他將一把長柄斧舉過頭頂,朝著眼前的虛空劈下去的樣子。當年,我們曾在那下面拍過一張合影。我是說,我,老鄭,還有李錢成。照片里的我們,像三塊等待被劈的木柈子。不久之后,車子路過了博庫書城。司機說,新書城是今年才營業(yè)的,老書城已經(jīng)拆掉了。當年,老鄭還做著成為作家的夢。一個身高一米四九、后來全國爆紅的跨界藝人,曾在書城簽名售書。當時,我和老鄭、李錢成都在現(xiàn)場。老鄭指著那個后來爆紅的跨界藝人說:“彼可取而代之。”那時候,老鄭最大的心愿就是,等自己爆紅之后,去書城搞一場聲勢浩大的簽售。老鄭一臉欠揍的表情說,他會給我們的教官發(fā)一張邀請函,還有我們的輔導員,還有班長,還有很多很多我們共同討厭的人。那時候,我們討厭的人可真多。
我和老鄭開始聊這些往事的時候,我們都變得自然了。老鄭的臉上流露出來那個我很熟悉的欠揍的表情。我問老鄭還寫不寫小說。老鄭說,寫個鳥!司機笑了,我也笑了。我慢慢在座椅上滑下去,用脖子抵住椅背,那可是最舒服的坐姿。失業(yè)后,我常常用這個姿勢,窩在沙發(fā)里什么都不做,一窩就是一整天。那段時間,我最羨慕的不是神仙,而是蝸牛。我渴望自己變成一只蝸牛,隨便找個角落,縮在那里,一輩子就過去了。直到我女朋友離開了我,我給收舊家具的打了個電話,他們給我丟下五十塊錢后,將那張沙發(fā)搬走了。那是兩年前我和女朋友在宜家家居花一千二百塊錢買的布藝沙發(fā)。
不知道什么時候,老鄭已經(jīng)把胳膊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索性把腦袋靠在老鄭的脂肪上閉起了眼,老鄭的腋臭熏得我暈頭轉向,我也不在乎了。
3
出租車在萬達廣場前面停了下來。司機說到地方了下車吧。我說,錯了!我們要去大林路80號,呃!那個地方是,是××學院。司機看也不看我說,沒錯!這里就是大林路80號?!痢翆W院早就搬走了。搬走了?我問,怎么會搬走了?那可是一所學校啊,又不是搬家,怎么說搬走就搬走了?司機有點兒不耐煩地說,你問我我問誰。老鄭問司機,搬到哪里去了。司機說,大學城。司機問我們要不要去大學城。司機說,大學城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此緳C的表情,我能猜到大學城離得很遠。老鄭說,我們不去什么大學城。我們就在這里下車。這里,老鄭指著腳下,重重地說,就這里,大林路80號!老鄭付了車費,我們一左一右跳下車,關上車門??粗矍皪湫碌娜f達廣場,老鄭說了一句:“日!”快過圣誕節(jié)了,廣場門前立著一棵高大的圣誕樹,有個打扮成圣誕老人的人,在廣場上發(fā)廣告。那是一份烤肉店開業(yè)折扣的宣傳單。老鄭接過那張傳單,立刻丟進了旁邊的垃圾桶。老鄭說,教育最終還是讓位給了人民幣。我說,話不能這么說,這里畢竟是市中心。賣地的錢,足夠在郊區(qū)建一所設施一流的大學。我說,錢是個好東西。老鄭沉默著。我也沒再說話。我倆像兩只找不到窩的狗,在廣場外面的空地上轉了一圈,又轉一圈,轉到第三圈的時候,老鄭突然指著一只花壇對我說,這里以前是學校的水房。我不知道老鄭是如何看出來的,反正我沒看出來。但是,有了水房這個坐標,其他地方就不難找了。接著,老鄭指出了食堂、宿舍樓、教學樓和圖書館的位置。老鄭問我還記不記得“二十萬”。我說記得。那是學校主干道上唯一的公共廁所,據(jù)說是按照五星級廁所的標準建造的,一共花費二十萬元。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去上廁所,生怕弄臟了這么高檔的廁所。是老鄭第一個跑進去撒尿的。老鄭出來后,罵了一句:“日!”我和李錢成問老鄭什么感覺。老鄭說,沒感覺,撒出來的照樣是尿,不是銀子。我和李錢成也跑進去站在小便池前撒尿,站了半天,卻連一滴尿也撒不出來,這太奇怪了,就在此前,我的尿意分明是很強的。我又努力了一會,然后就聽到李錢成沮喪的嘆息聲。李錢成說,我們畢竟和老鄭不同。我沒說什么,我懂李錢成的意思。
我查看了一下大概方位,對老鄭說,“二十萬”的位置應該是在商場里面。我問老鄭要不要進去找一找。老鄭說,算了。我說,接下來咱倆去哪?老鄭說,找個地兒喝酒吧。我說,行。老鄭說,不知道“四姐飯店”還在不在。我說夠嗆。老鄭說,找找吧。我看了看萬達對面,當年的湖濱市場還在,那個巨幅的紅底白字招牌,在新派的萬達廣場面前,顯得拱肩縮背、土氣十足。曾經(jīng),湖濱市場是城市最熱鬧的商業(yè)區(qū)之一,我們的衣服鞋襪都是在里面買的。這里還有好幾家網(wǎng)吧、桌球室,也有一家錄像廳,每天晚上十二點后準時放三級片。我和老鄭、李錢成,隔段時間就來一次。有一回,我們在這里遇到了輔導員。我們都嚇了一跳。輔導員卻裝作不認識我們的樣子。我在屏幕變幻的光線里,悄悄觀察輔導員,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臉紅了。老鄭說,我們必須要原諒輔導員,畢竟性苦悶是一件沒辦法的事。
“四姐飯店”在一條叫“冰淇淋路”的小街上,我一直沒搞明白那條街為啥叫這個名字。我問老鄭,老鄭也說不清楚。李錢成說,也許路的形狀像一只冰淇淋。我和老鄭說李錢成瞎扯淡。李錢成說,你們又沒飛到空中,沒準從空中俯瞰,這條街就像一只冰淇淋呢!
我和老鄭找到了冰淇淋路,沒走多遠就看到了“四姐飯店”的招牌。老天爺!我在心里差點叫出來。老鄭都變成胖子了,“四姐飯店”還是“四姐飯店”。我只忙著興奮,完全沒注意到老鄭緊張的表情??熳叩健八慕泔埖辍钡臅r候,老鄭突然不走了。老鄭給我遞了一支煙。我倆靠在一棵老楊樹上抽起來。老鄭說他想去吃烤羊腿。他知道有一家哈密飯店不錯。我說,我們可以明天再吃烤羊腿。老鄭說,但是他現(xiàn)在就想吃烤羊腿。我說,主要是見見四姐,難道你不想見見四姐嗎?老鄭沒說話,他把煙嘬得吧嗒吧嗒響。
我還記得當年“四姐飯店”生意火爆的盛況。四姐是東北人,所以,“四姐飯店”做的是東北菜。東北菜屬于大眾口味,量大實惠。我們學校的學生,尤其是男生,都喜歡到這里吃飯。那時候,四姐還挺年輕,瘦瘦的,長著一雙桃花眼,睫毛很長。看人的時候,就有那么一點兒勾魂攝魄。這東北女人的性格挺漢子,喝起酒來就跟喝白開水一樣。有一回,老鄭不服,要和四姐拼酒。四姐放出了話,要是老鄭能把她給喝趴了,今天晚上學生們吃飯全免單!四姐這話如同給在場的學生們注入了一針興奮劑,大家都放下碗筷,上前圍觀。老鄭對圍觀的人說,要是四姐把他喝趴了,今晚的單算他的。大家一聽這話都瘋了,喝彩、鼓掌、吹口哨。我讓老鄭別逞能,身體要緊。老鄭讓我滾邊去。
老鄭和四姐拉開架勢開始喝酒。他們面前的桌上,擺滿了青啤、白干和老酒。四姐的規(guī)矩是,先喝黃的(啤酒),再喝白的,最后喝紅的(老酒)。啤酒是對瓶吹,白酒和老酒倒在玻璃杯里喝。我敢說,我后來再也沒見過這么瘋狂的拼酒,這已經(jīng)不再是拼酒了,簡直就是拼命。那次,四姐和老鄭都倒下了。老鄭因此在學生群里一炮走紅。老鄭和四姐的那點事,也是在這之后才有的??墒?,老鄭和四姐到底到了哪個程度,我和李錢成都不了解。我們只知道,后來有個晚上,四姐的未婚夫帶著一把刀子敲開了我們宿舍的門。他把我們?nèi)稼s了出去,只留老鄭一個人,又把門反鎖了。我們隔著門板讓他開門,再不開門的話,我們就要報警。老鄭突然開腔了,他讓我們消停一會。我們都很詫異。趴在門板上偷聽,卻什么都沒聽見。大約過了一個小時,門開了。四姐的未婚夫和和氣氣地走了出來,后面跟著同樣和和氣氣的老鄭??瓷先?,他們之間不僅沒有劍拔弩張,而且,還挺融洽。四姐的未婚夫甚至拍了拍老鄭的肩膀,喊了一聲“兄弟”。我們問老鄭劇情是如何翻轉的。老鄭笑而不答。后來有段時間,老鄭和四姐的關系趨于公開化。他們甚至一度形同夫妻。四姐的未婚夫不知道去了哪里,很長一段時間沒露面。這里面到底怎么回事,就只有老鄭知道了。
4
我和老鄭既沒去“四姐飯店”看四姐,也沒去哈密飯店吃烤羊腿。我們買了一扎啤酒,坐在馬路牙子上對瓶吹。我們一瓶接著一瓶灌了滿肚子啤酒,肚子里發(fā)出咣當咣當?shù)穆曇?,我覺得里面似乎有了一片蔚藍色的海。但是,這海里沒有風帆??樟说钠【破吭谖覀z腳邊東倒西歪著,有一只滾到了馬路中間,被一輛疾馳而過的“現(xiàn)代”嘩啦一聲碾壓成齏粉。老鄭說,現(xiàn)在的二逼青年恨不得把車當飛機開?,F(xiàn)在的二逼青年是真多!天很快就黑透了,老鄭又去旁邊的小超市買了一扎啤酒,這次還帶了幾包辣條。老鄭說,二逼青年們都喜歡吃這玩意。老鄭說,咱倆也做一回二逼吧。我說,咱們從軍訓的第一天起,就被人看成二逼了。
我和老鄭開始聊起了世界末日的話題。我說,那是瑪雅人的預言,2012年12月21日。老鄭說,日!那不就是明天嗎?我很奇怪老鄭竟然不知道瑪雅人。我問老鄭信不信。老鄭沒說信也沒說不信,而是問我,世界末日之前,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我想了想說,搶銀行。老鄭灌了一口酒,用袖口抹抹嘴說,都世界末日了,有錢又怎么樣?我說,那我也要做一回有錢人。老鄭說我這個回答太二逼。我問老鄭想干嗎。老鄭說,他要去四川找王成慧。老鄭說他愛她。老鄭又開始這一套了,什么愛不愛的,有意思嗎?我說,老鄭,你別成天愛呀恨的。昨天還在電話里說愛你前老婆呢。老鄭看了看我,說,你怎么知道王成慧不是我前老婆?我的眼珠子差點掉到地上去了。我說,什么什么?老鄭?你說什么?就是那個被豬拱過的王成慧嗎?老鄭狠狠地挖了我一眼說,嘴巴干凈點!我說,可是,可是,老鄭,真的嗎?老鄭點了點頭。我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反正我看老鄭點頭的樣子,很像電影里的慢鏡頭。
畢業(yè)前,我們班建了一個QQ群。群主是誰忘記了。最初的三個月,群里聊天還挺正常,后來有人開始曬古馳,曬CK,曬杜嘉班納,還有曬老婆、老公的,曬鉆戒、名表、歐洲游的照片。老鄭罵了一句“日!”,退了群。老鄭退群之后,我也果斷退群。我想,假如李錢成還活著的話,他也一定會退。其實,這么些年,我和老鄭一樣,跟所有同學都中斷了聯(lián)系。這無所謂,沒人在乎。
老鄭是在什么情況下和王成慧走到一起去的?老鄭不說,我也不敢問。老鄭這人就這熊樣。除了成天愛呀愛的,還特別能守得住秘密。很多時候,老鄭給我的感覺就像一只河蚌,除非他愿意把殼打開,否則,你什么都看不到。
我對老鄭說,我們應該找個小館子吃點飯。我已經(jīng)很久沒吃過飯了。我是說正兒八經(jīng)的飯。我家廚房的碗柜里堆滿了各種牌子的方便面,都是我在京東上買的。沙發(fā)賣掉之后,床又成了我的新陣地。我總是躺著,在Pad上搜索世界末日的各種話題,還去研究搶劫銀行的事,在一個境外網(wǎng)站上郵購了一把仿真槍。困了累了,就睡一會。餓了就起床煮方便面。后來,我發(fā)現(xiàn)煮方便面挺無聊的,不如直接拿開水沖泡。再后來,就連泡方便面我都覺得無聊,索性干食。就在我啃完了第三十袋康師傅方便面后,失蹤多年的老鄭出現(xiàn)了。老鄭一個電話把大半年沒出房門的我給薅了出來。
我都不記得米飯是什么味道了。我說,我想吃地三鮮,你呢?
老鄭說他想吃小雞燉蘑菇和回鍋肉。
我說,四姐家從來不做回鍋肉,回鍋肉是川菜。
老鄭問是這樣嗎?
我點點頭。我說,你還在想王成慧。
老鄭說,是的,我愛她!
日!我說,又來了,真沒勁。
我和老鄭再次陷入了沉默。我發(fā)現(xiàn)我很討厭我們之間的沉默。這讓我覺得,我們是站在兩塊冰上,并且,兩塊冰都在快速消融。
5
大三那年,老鄭去美國留學的事情基本定下來了。那天晚上,老鄭請我和李錢成去夜店玩。我們等李錢成下了夜班才去的。軍訓結束之后,李錢成在KFC找了一份兼職。我和李錢成都是第一次玩夜店,我倆一瓶接一瓶喝酒,都想盡快把自己弄醉,所謂酒壯熊人膽。醉意襲來,我開始虛張聲勢,尖叫,吹口哨,敲桌子,弄出很大響動。震天的音樂里,我的那些響動就像水消失在水中。后來,我們在老鄭的帶領下跑到舞池里跳舞。應該說,老鄭確實是在跳舞,我和李錢成就是瞎蹦。期間,有個形貌頗猥瑣的男人擠過來和老鄭聊了幾句。事后,老鄭告訴我們,那人是賣粉的,問老鄭要不要貨。
十二點后,我們打車回學校,又敲開了小賣店的門,買了很多啤酒,坐在操場上喝。老鄭就要去美國泡洋妞了,我們都很高興。我們喝得東倒西歪。我們說,老鄭啊,你最好在那邊定居,再也別回來了。李錢成捅了捅我說,我就說吧,老鄭和我們不一樣。我說,從一開始,我就知道老鄭和我們不一樣。李錢成說,但我們都在“尖刀連”。我說,尖他媽的連。李錢成說,有錢就是好。我說,廢話!爹親娘親,不如人民幣親。李錢成說,他在KFC干一個月,還不夠老鄭泡一次夜店的。怎么才能一夜暴富呢老鄭?李錢成問。我說,那你只能去搶銀行。李錢成說,怎么才能搶銀行呢老鄭?我說,老鄭又沒搶過銀行,你問老鄭沒用。老鄭突然跳了起來,指著我們說,都給老子閉嘴!李錢成說,老鄭,我們說錯什么啦?干嗎發(fā)火呀老鄭?老鄭說,老子想跟你打一架。我說,老鄭,你醉了。老鄭馬上又指著我說,別著急,老子也要跟你打一架!日!老鄭說,別以為你倆想什么我不知道!我說,老鄭,我倆什么都沒想,我倆又能想什么呢?其實,我知道老鄭這話什么意思。老鄭一直認為我們和四姐有一腿。說實話,我確實打過四姐的主意。像四姐這種女人,誰不想占便宜呢?我不知道李錢成和四姐睡過沒有,反正我沒有??墒?,假如老鄭去了美國,我會怎么做?這可真說不好。四姐的未婚夫不是因為吸粉進去了嗎,我和李錢成一致認為是老鄭搗的鬼。反正,四姐現(xiàn)在是無主之女。反正,只要我愿意花心思、花時間,剩下的事情也許就會自然而然。反正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
老鄭父親的仕途比風云變幻還莫測。隨著父親被“雙規(guī)”,老鄭泡洋妞的計劃也化成了泡影。老鄭抱著我和李錢成大哭了一場。我們也陪著老鄭流下了很多淚水。我們對老鄭說,洋妞都長雀斑、體毛重,還有腋臭,所以,還是國產(chǎn)妞好,綠色、環(huán)保、節(jié)能、高效。那天,我們陪老鄭去南湖劃船。一開始,我還挺興奮??墒?,船到湖心的時候,我突然就緊張了,擔心老鄭一時沖動,跳湖自殺。
老鄭倒沒自殺,死的是李錢成。我們一直沒搞清楚李錢成為什么會死。他是從學校最高的那棟教學樓上掉下去的。我和老鄭沒敢去現(xiàn)場看他最后一眼,聽人說,他的脖子都摔斷了。李錢成的父母堵在院長辦公樓下鬧了大半年。他們將李錢成那張放大的黑白照片裝裱在黑框里,黑框上面裝飾著一朵黑色絹花。照片里的李錢成嘴角微微上挑,似乎在嘲諷著我和老鄭。一開始,我和老鄭還每天去陪他們,后來,我倆也厭倦了,并且,都很心煩。走路的時候也會繞開那個地方。
后來學校給了李錢成父母一大筆錢。二老這才心滿意足地回去了。他們回去的那天,我和老鄭送站,進站前,李錢成父親說,他們并不是愛錢,但是他家還有兩個小兒子。他們老了,賺不到錢了,失去了李錢成,他們不知道該怎么辦。所以,他們寧肯不要臉,也要錢?;貙W校的路上我和老鄭都沒說話。下車后,老鄭看了看我。我們穿越斑馬線的時候,我突然問老鄭,李錢成跳樓,是不是就是為了那筆錢?老鄭沉默了半天,最后說了一句:“日!”
6
氣溫越來越低了。我緊了緊外套,感覺到身體由內(nèi)到外都是冷的。我又建議老鄭去四姐家吃飯。咱們走吧老鄭!再等會。老鄭說。別等了,肚子里全是啤酒,咱們應該吃點實實在在的東西。我說。我等了一會,見老鄭沒反應,就又摸起一瓶啤酒,咬開瓶蓋,咕咚咕咚灌了幾口。我看到自己的肚子已經(jīng)鼓起來了。我想,再吃一點米飯的話,會不會漲破肚皮而死?老鄭說他想給王成慧打個電話。我說,那就打吧。老鄭搖搖頭,說,他不能再打擾王成慧的生活。也許,王成慧早就走出老鄭的陰影了。老鄭問我手機的通訊錄里有多少人。我打開看了看,兩百零八個。這個數(shù)字讓我吃驚。我沒想到會有這么多人。老鄭問我,這么多號碼,能背下來幾個。我搖搖頭。老鄭說,連你女朋友的號碼都背不住?我點點頭。老鄭說,活該分手。老鄭臉上又流露出那種欠揍的表情了。我真想和老鄭打一架。老鄭讓我用我的手機幫他撥王成慧的號碼。老鄭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地報出王成慧的手機號。老鄭說,他只想聽聽王成慧的聲音。我撥通號碼,又把手機開到免提,很快,聽筒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查證后再撥。Sorry ,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not exist,please try again later……”我看到老鄭像突然中彈一樣,坐在那里一動不動。過了很久,始終沉默的老鄭突然問我,還記不記得當年動感地帶的廣告語。我問他什么動感地帶。老鄭說,就是中國移動推出的校園套餐。我說,哦,好像記得。老鄭說,“我的地盤聽我的?!蔽艺f,好像是“我的地盤我做主”。老鄭說,不管是“我做主”還是“聽我的”,反正就是這么一條廣告語。我說,記得。老鄭說,日!真他媽的扯淡。我說,是挺扯淡。老鄭說,實際上,他連沙子和水泥都做不了主。我問啥意思。老鄭告訴我,他裝修房子的時候,需要朝樓上運送沙子和水泥,這個,賣料的是不負責上樓的。老鄭說,都要另外找人運上去。老鄭說,可是,連這一點,業(yè)主都做不了主,要聽小區(qū)樓霸的。就是說,樓霸壟斷了這件事。我說,反正我沒買過房子,不了解。老鄭說,本質(zhì)上買房就是花幾百萬租七十年房子。我說,那我也寧愿租七十年,而不是天天擔心房東將我趕出去。老鄭說,老子真想把樓霸一個個給捅了。老子花一兩百萬買的房子,老子的地盤,老子說了卻不算!日他個媽!我說,有錢人的世界我不懂。老鄭瞪了我一眼說,當年,你和李錢成就是這么議論我的吧。我說,都過去了。老鄭說,老子想撒尿。我拍了拍肚皮說,老子也想撒尿。我和老鄭同時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我說,就這里吧。我正準備解皮帶。老鄭突然阻止了我說,我們是文明人,應該找個廁所。我說,那就找。老鄭指了指對面的萬達說,商場里肯定有廁所。我說,沒有廁所的商場不叫商場。于是,我倆就搖搖晃晃地穿過了馬路,朝萬達廣場入口處走過去。
路過那棵高大的圣誕樹跟前的時候,我和老鄭每人從上面扯下來一只金色的小鈴鐺,我們搖著小鈴鐺,像兩個瘋子一樣,搖搖晃晃進了商場。我們找到了廁所的導向標志,就沿著箭頭的方向走起來。走著走著,我們就看到了商場中央的那個大池子,池邊圍著一些觀賞植物,上面閃爍著各色彩燈,池里游著一群錦鯉,池心是一眼噴泉,噴涌出來的水流映射著彩燈的斑斕,就連那淡淡的水霧也是彩色的了。老鄭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老子找到了。我知道老鄭在說什么。我沖老鄭笑了笑,老鄭也沖我笑了笑。老鄭說,我的地盤聽我的。我說,是“我做主”!老鄭說,管他呢!于是,我和老鄭走到水池邊。我們解開了皮帶,掏出家伙,對準水池尿起來。尿液嘩啦嘩啦落在水面上,被噴泉的聲音掩蓋了,那群錦鯉受到驚嚇,一下子就躲開了。
7
我完全不記得我們是如何走進警衛(wèi)室的。反正我醒過來的時候,我和老鄭就已經(jīng)在警衛(wèi)室了。狗日的老鄭還蜷縮在沙發(fā)里鼾聲如雷,像一只碩大的肉球。我看了看對面墻上的萬年歷,上面顯示的時間是2012年12月21日1點35分,這可是瑪雅預言里的世界末日。然而,地球上既沒有地震海嘯,也沒有洪水滔天,生命沒有枯竭,文明終將繼續(xù),就是說,一切都“挺好”的。而我和老鄭卻因為擾亂公共秩序被罰款200元錢。
凌晨三點半,我和老鄭走出了警衛(wèi)室。
日他媽!我說,都是騙子!該死的瑪雅人,該死的瑪雅預言!
我突然就很心酸,我突然就想給我女朋友打個電話。我看了看老鄭,我說老鄭,哥們用一下你手機。老鄭把手機遞給我。我接過來,攥了一會,又把手機遞給老鄭,我說,老鄭你幫我撥吧,哥們想試一下,看看能不能背出她的手機號碼。
當時,我是這樣想的,假如能順利撥通她的電話,我就告訴她,我愛她。但,我想了很久很久,始終沒能想起來。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手機起始數(shù)字是135還是153。
天快亮了,我和老鄭還坐在廣場對面的路沿石上。老鄭已經(jīng)打了好幾百個呵欠了。我說,喝酒去。老鄭說,去就去。我說,你請客。老鄭罵了一句:“日!”
我聽到一群鴿子撲閃著翅膀,裹挾著一陣寒冷的空氣,從我們頭頂掠過。不一會,它們又飛了回來,再次掠過我們的時候,我開始擔心,它們會不會拉屎,剛好掉在我和老鄭的頭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