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稱
端午期間,在崗值班。傍晚時,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回家里,一路上掏出手機和阿媽攀談,問她白天干了什么,晚飯吃了什么?做了幾道菜?有沒有用到那些傷肝傷胃的佐料?老家有沒有下雨?雨水中的山野發(fā)生了哪些改變?順便聊些發(fā)生在村子里的小事情。有時候,把自己新了解到的一些生活和健康常識跟她分享。阿媽沒有那么多事情需要問我,每次聊到最后,只是在電話里叮囑我少喝點酒,可能的話,把煙戒了,還要我堅持燒香祈福以求平安。但聊到往事時,阿媽總是會激動地跟我聊上很長時間,有一日我和她提起在我家呆了20多年的老馬,她就關(guān)不住話匣,跟我把那匹馬的一生都聊完了,像是在講述一名已故親人的經(jīng)歷。我在街道邊的草坪上席地而坐,一直聽到太陽落山,阿媽還顯得意猶未盡,還要繼續(xù)講時,才想起圈里的豬們在等著她喂食,才匆忙掛斷了電話。
其實,已經(jīng)很久沒有什么好消息可以與阿媽分享了,兩年前,阿媽會不斷問詢我今后的工作和行程,下鄉(xiāng)或進城時,我通過電話,跟她分享之前一路上的見聞?,F(xiàn)在每次通話時,一旦她問我的行蹤,我總是有氣無力地說要上班,也沒有什么心思跟她詳解工作內(nèi)容了,雖然我從沒干過沒法跟阿媽解釋清楚的工作。阿媽也就不再問這方面的事了。但目前,通話最多的還是阿媽。雖然自認已經(jīng)百毒不侵了,但總會有疲憊或者失意的時候,這時候最先想到的當然是阿媽,在極力掩藏所有糟糕境遇的同時,和阿媽聊聊花草和家常,總是能讓我回到平和狀態(tài),又可以用殘存的精力投入眼前的繁瑣里。所以,我與阿媽的頻繁通話,與孝順是扯不上半點關(guān)系的,甚至有些自私的意味。
原來的村莊在山腰的盆地里,家門之外盡是田野,勤勞的阿媽,一輩子都在那片山野中不辭勞苦地奔波著,剛開始是為了一家老少的生計,后來家里條件比較好了,全家人勸她放松時,她已經(jīng)無法停下腳步了,只要身體無礙,不管風吹日曬,都會在田野里,像一塊頑強的石頭,鍛打著堅硬的土地,并且在汗水中收獲自己的快樂,因此也落下不少病根。最讓她難受的是膝蓋關(guān)節(jié)炎,幾十年來反復(fù)折磨著她。前幾年,我和哥哥姐姐帶她來城里診斷,結(jié)果讓我們都失望了。醫(yī)生說膝蓋關(guān)節(jié)骨部分壞死,除非做手術(shù),不然只能靠藥物鎮(zhèn)痛了。因為阿媽六十多歲了,做手術(shù)須要承擔百分之七十以上的風險,醫(yī)生建議回家休養(yǎng)。我和哥哥面面相覷,心底都清楚已經(jīng)沒法為阿媽分擔任何苦痛了,她只能一個人去承受來自骨骼的疼痛。
一年前,舉村搬遷到江邊的谷地里,組織者以隱秘的方式,為人們提供了一種無趣卻也輕松的生活場景,剛開始,出于很多似是而非的理由,我極力反對搬遷決定。但一年后,看到阿媽手頭的活路少了,與她通話時,也聽不出以前那種匆忙和勞累,我又覺得搬遷對阿媽來說再好不過,雖然她自己一直認為是被“押送”下來的,但對于她的膝蓋來說,確實需要遠離那些田地和山野。在新的村莊里,她除了喂食一群豬、做一些不費筋骨的家務(wù),就沒有什么辛勞的活路了。一年來,我一直為阿媽的這種境遇暗自慶喜,認為阿媽的晚年,可以在溫暖的江風里悠然度過。我甚至祈望她的膝蓋關(guān)節(jié)骨自行修復(fù),讓她可以每天去村頭的坡頂上燒香祈福,可以加入舞場,領(lǐng)唱起跳那些她喜歡的弦子和鍋莊。
值班第二天,完成工作后,在辦公室看了世界杯巴西隊對決瑞士隊的重播視頻,比賽結(jié)果令我失望。幾年來,見證了巴西球員內(nèi)馬爾從初出茅廬到成為世界頂級足球運動員的整個歷程,在國際賽事中,因為他而一直支持巴西國家隊,以及內(nèi)馬爾服役的俱樂部。我是個只支持個別運動員的偽球迷。但在本次比賽中,兩隊最終打平了,我不能接受自己支持的球隊以這樣的成績收場,要么輸,要么贏,打平是在辜負時間。
辦公室墻上的電視里,正在直播當?shù)孛袼坠?jié)日的活動現(xiàn)場,平時很少見到的領(lǐng)導(dǎo)正在墨鏡后面,我無法繞過墨鏡看見他的眼神,只好盯著領(lǐng)導(dǎo)的嘴唇和鼻子,但領(lǐng)導(dǎo)一動不動,直到畫面切到另外的地方去。現(xiàn)場有形色各異的觀眾,在主持人的極力調(diào)動中,頂著毒辣的陽光振臂歡呼著。
電話響了,是姐姐,她語氣激動,每次接到這種電話,我的心都會提到嗓子眼里,姐姐說:“阿媽的膝蓋發(fā)病了,這次不疼痛,而是直接站不起來了,你買些藥寄上來。”阿媽慈祥的面龐一下浮現(xiàn)在眼前,這種癥狀對于要強的阿媽來說,無疑比疼痛更要糟糕。掛掉姐姐的電話后,我用幾分鐘想了一下,阿媽這次可能真的無法站起來了,兩年前,醫(yī)生明確說過,膝蓋關(guān)節(jié)骨部分壞死了,就像機器里的個別螺絲業(yè)已生銹,如果沒法拆解后做好處理,只會在繼續(xù)運轉(zhuǎn)中徹底朽壞,沒法在這種顯而易見的邏輯里渴望奇跡。如果阿媽真的被命運摁在輪椅上,我能說些什么安慰她?她在晚年里,要靠什么與時間抗衡?但轉(zhuǎn)念一想,我不是學(xué)醫(yī)出身的,沒法對阿媽的膝蓋做出準確判斷,我仍舊希望可以有辦法,讓阿媽重新?lián)肀凶叩目鞓贰?/p>
我心情忐忑,掏出手機時,手在發(fā)抖,但最后還是撥了阿媽的電話,鈴聲響了很久,那首她喜歡的流行弦子歌曲,一遍又一遍唱了很久。第一次沒有接通,我更急了。不過一會,她打了過來,阿媽在電話里哭著,重復(fù)著對我說:“我今早開始再也站不起來了!”她對這種癥狀的反應(yīng)不出我所料,但我還是壓不住內(nèi)心的暗河,那些酸澀的巨浪正涌上喉頭。送出幾句毫無新意的安慰后,急忙掛了電話。我從來沒有看見或聽見過阿媽哭泣,不管遭遇怎樣的不幸,作為長女的她,早已習慣了在堅毅的微笑中消釋一切。作為一家之主,她深知如果自己在風雨交加的歲月中失陷了,那旁邊所有人都將無一例外地癱倒在自己的內(nèi)心里。她必須強忍著所有傷痛,把我們帶離風雪肆虐的現(xiàn)實里,她每走一步,淌下的都是鮮血。這次她哭泣,不是為了疼痛或者是關(guān)節(jié)骨,她是為了自己搖搖欲墜的生命尊嚴,這些年來,她拖著自己殘破的膝蓋,咬牙守住最后一寸領(lǐng)土。她不會愿意做一塊被人善待的石頭,就算是野草或灌木,她都要憑著自己的根須和枝葉完成自己的命運,她一直無法忍受失去生機的歲月。
很多年后,我開始理解阿媽從不哭泣的秉性,這種秉性,最先是由人們念念有詞的堅強和樂觀精神所致,對我們來說,哭泣似乎意味著向負面境遇繳械投降,它只會讓我們潰不成軍。忍住哭泣,似乎是我們面對強悍命運時的最后陣線,是我們在狂轟濫炸的陣地上,拼死守住的最后一面殘旗。但長此以往,人慢慢會變得真的不會哭泣了,所有淚水都淌向內(nèi)心的谷地里。我自己也是這樣,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喪失了哭泣的能力,在我看來,這不是一種本領(lǐng),而是一種悲哀。喪失了哭泣的能力,就是堵住了生命之河的入??冢覀冎坏冒阉谐林氐慕颖池撛谏恚粫r間慢慢淹沒。所以,一直羨慕可以隨時哭泣的人們,也為阿媽和我喪失了這種能力而深感不安和悲哀。
但這次,掛斷電話后,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一個人跑向廁所,把門反鎖后大哭起來,我不僅為著阿媽的病痛哭泣,也為她坎坷艱難的一生而哭泣,更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哭泣。我和阿媽雙雙哭泣,都是因為再也無法平息內(nèi)心的江河了。任何安慰都不再起效,沒有誰有資格去安慰那些認真悲傷的人,只有自己能夠把自己送往新的領(lǐng)地。
阿媽出生在1954年,共有五個兄弟姊妹,阿媽是長女。阿媽出生前,家里人丁興旺,屬富農(nóng)階層,經(jīng)常會雇傭幾個人管理農(nóng)務(wù),還能把幾塊田地租給貧農(nóng)。因為家道興旺,還召用了幾個仆人,與仆人的關(guān)系也特別好,直到現(xiàn)在,我家與他們的后裔關(guān)系很親。阿媽的童年可謂是衣食無憂了,但在之后,她也經(jīng)歷了大饑荒、“文革”等多舛的集體命運,受盡困苦。但天性勤勞的阿媽,不管遭遇怎樣的窘困,都沒有放棄過對勞動的信念。大集體時期,因為我阿媽心靈手巧,跟著鄰村的長輩勤學(xué)紡織技藝,不多時就掌握了,她開始在集體分工中擔任紡織工作,其它社員上山砍柴、下地施肥,做一些粗重的活路時,母親可以整日坐在紡織架上,輕松優(yōu)雅地完成一件又一件漂亮的紡織用品。有些時候,她也得跟著其他社員一起上山下地,因為自己身體強壯,總能先于別人完成工作,累積的工分甚至會高于男人們。在完成自己工作后,還去幫助那些做活費勁的人,因此備受村人贊譽。從小至今,阿媽與村里的其他老人一樣,一直保持著內(nèi)心的善良,只要有出手相助的機會,總會欣然相迎。在從前的村子里,人們評價一個人的一生時,更多是從心地開始的,或者看一個人在集體生存歷程中的貢獻,只有心地純良的人,才會被給予肯定和贊美。那些為著一家之利,不顧別人而勤奮做活的人,很多時候沒人會給予贊美,頂多作為家庭內(nèi)部激勵晚輩的正面教材。從這種評價傳統(tǒng)來看,我阿媽是非常成功的。
包產(chǎn)到戶后,阿媽也20幾歲了,在我阿尼(外公)的組織下,我阿爸從另一個村里上門到我家,他是一名出色的木工,不僅能主持藏房建設(shè)工作,也能制作工序復(fù)雜的小型家具。他長年奔波在附近的村子間挨家蓋房,人們以酥油和青稞、家畜等作為報酬。每次父親從外地回來時,雇主們會讓幾匹騾馬馱著阿爸的酬勞物品,滿臉真誠地卸在我家門口?;馉t、汽燈、收音機等新奇物什,跟著阿爸第一次來到村子里。在我的童年記憶里,那段時光永遠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暖和閃光。阿爸外出的時間里,每當傍晚時我就會蹲在門前的田埂上,向著遠處的埡口眺望著,希望能聽見他完工歸來的呼喊。希望他解開麻袋的繩子后,又能看到裝在里面的新奇東西,我通過這些東西,隱約體認到村莊之外的紛繁世界。
阿媽風華正茂,輕松奔走在田間地頭,記憶中,沒有見過她閑下來的時候,從田野里歇工回家了,她還會利用夜晚的時間捻毛線、縫補衣物等。似乎對她來說,沒活可干是一件無法忍受的事情。她還會隨時派遣我們姐弟仨,去完成那些沒完沒了的田間雜活。到后來,受阿媽影響,我也變得沒法安心面對空閑時間了,每當無所事事地呆著的時候,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罪惡感。
到了我13歲時,阿爸終于不再應(yīng)承所有工作邀請了,有一天,他開著只有一個頻道的收音機,坐在午后的曬糧臺上對我們說:“咱家的房子很古舊了,我給你們蓋一個有四層高的房子?!蔽覀兟牶鬅o比驚異,因為村里的所有房子只有三層,如果他成功蓋好四層藏房,我家將成首例。三層房子很符合我們的生活方式,我調(diào)動自己的想象力,揣測著第四層到底要用來干嘛呢?阿爸從收音機旁邊站了起來,用手拍掉屁股上的灰塵,他對著原有的房子結(jié)構(gòu),開始自言自語般地跟我們解釋他的設(shè)計構(gòu)想,他說如果要蓋四層,因為承重壓力會更大,夯筑土墻時,他要調(diào)整原有的收分標準;在基層要用上比一般柱子大兩倍的木頭。因為這個構(gòu)想前無先例,如果要成功,他必須重新調(diào)整所有原來的設(shè)計原則……我聽不大懂,開始在午后的陽光下昏昏欲睡了,收音機里播放著唱腔怪異的戲曲節(jié)目,阿爸激動地沉醉在自己的設(shè)想里。那是一個恍若隔世的、遙遠的午后。
過不久,他的計劃果真開始了,首先在家外的空地上搭了一個簡易木板房,直到房子蓋完前,我們?nèi)覍⒃谀抢锷?。也將在那里招待所有前來相幫的村民們,一時間,那個逼仄的木板房里人滿為患。阿媽也開始忙得不亦樂乎了,早間做好木工團的飯菜后,她會站到家前的核桃樹下,接待前來相幫的村民們,等相幫的人都到齊了,人們就在一片歡樂的號子中開始一天的工作。母親做好所有人的飯菜后,加入人群,背土上墻,跑在所有人前面。
兩個月后,房子蓋到兩層了,看上去果然與眾不同。但某日傍晚,我阿爸謝過眾人后,宣布暫停建設(shè),因為他已用盡木料,他需要花一年時間備好木材,并煩請人們下年繼續(xù)相助。蓋藏房時,每建好一層,就會集群歡慶。阿爸宣布暫停建設(shè)后,舉辦了一場熱鬧的歡慶活動,人們吃肉喝酒,傍晚時,在我家門前的麥地上生起高高的篝火跳弦子舞,一直跳到翌日清晨。
歡慶過后,阿爸終于可以休息了,有好幾天,他斟上一杯青稞酒,抽著卷煙整日斜躺在門前的木椅上。阿媽不是大木工,還是得繼續(xù)奔走在田間地頭,我和哥哥姐姐都要去學(xué)堂里上學(xué)。
某日下午放學(xué)歸來時,阿媽從老遠的地方叫我們跑回家里,聲音令人惴惴不安。我們到家門口后,聽見爺爺在不停地喊著阿爸的名字。阿媽站在門口,呼吸急促地說:“你們的阿爸暈倒了!”并派我們姐弟仨分路請來村里的“智者”和赤腳醫(yī)生,當我們請來這些人折回家里時,母親已哭成淚人,我們從房外都能聽見阿爸大口呼出的氣息!大人們緊張地涌進去。我們打算跟進去時,被一位叔叔制止了。沒過多久,聽不見呼出的氣息了,有一位老爺爺沮喪地走出門口,對阿媽說:“所有人都得死。請看在我的面上,不要過于悲痛!”阿媽悲痛欲絕地在地上來回滾動著。我們姐弟仨被送到親戚家了。那年我13歲,哥哥比我年長4歲,姐姐比我年長5歲。哥哥和姐姐哭泣時,我其實還不能理解,死亡究竟是個什么?
過了幾個月后,阿媽已基本平復(fù)了,某日夜晚,我們?nèi)易诤雒骱霭档乃擅鳠粝?,我問阿媽死是什么東西?這次她沒有回避我的問題,說:“就像前面被驢踢死的那只雞!”
阿爸起碼不是被驢踢死的!我想。并沉默地對著阿媽笑了一下。
之后,家里所有的負擔都落在阿媽的肩上了,她不僅要上山完成男人的事情,還要下地投入女人的活路。但她的身體還是很好,干活從來不喊累,只是心頭有傷了,經(jīng)常能看見她停下手頭的活路,沉默地掉著眼淚,并久久盯住眼下的土地,沉思良久。我不敢妄猜她的心思。
我們姐弟仨接踵進入青春期,除了哥哥比較早熟,我和姐姐并不讓人省心。經(jīng)常惹得阿媽臨近崩潰!但阿媽始終不會把悲傷的一面展現(xiàn)給我們,而一直跟我們講些令人振奮的事情。
可能是為了壓制悲傷,阿爸走后的幾年里,阿媽拼命地干活。秋天時,她連夜站在田地里,舉著火把澆灌干裂的麥地。有時,我們也頂著凄冷的月光,在田埂邊陪她澆完最后一塊田地。第二天,當她脫下破舊的布鞋時,雙腳已腫脹不已。
到我上小學(xué)五年級時,哥哥和姐姐已經(jīng)接踵輟學(xué)了,被動地跟在阿媽后頭,投身繁重的農(nóng)活。那時要交學(xué)費和書本費,阿媽為了我的學(xué)費,也費盡了心思。但因為她的堅強和勤勞,我們的童年從沒受過苦頭,直到現(xiàn)在,阿媽也一直教導(dǎo)我們:“要看到比你窮困的人,盡量幫助他們。富有是因為自己的福報,但用不著你去‘酥油上添牛脂?!边@種教導(dǎo)放在現(xiàn)今的人情哲學(xué)里可能不合時宜,但我一直把阿媽的這句話當作自己的原則,因為自己的經(jīng)歷,使我們學(xué)會尊重石頭,但永遠與雞蛋為伍。
阿爸走后7年時,突然傳來噩耗,遠在山外的二舅因病去世!阿媽已經(jīng)學(xué)會不再撕心裂肺地哭了,她怔了一會,一串清淚倏地掉出眼眶后,被她迅速擦去,她開始安慰爺爺和身邊的弟妹了。但她從此每日太陽落山前,都會坐在門口,對著太陽吟唱悠遠的度亡曲。村里只要有人過世,家里年長者都會堅持吟唱度亡曲,直到兩三年后才停息。雖然我們希望所有家人都長生不老,但人總歸得死,所以,傍晚的村莊里,到處能聽見憂傷的度亡曲。人們希望自己的吟唱能經(jīng)太陽送到暗夜里的亡者跟前,使他(她)們因此收獲一絲慰藉。阿媽每次吟唱完畢后,都會展露出會心的笑容,她確定太陽能把這份慰藉送到已故親人那邊!這就夠了。
往后十多年里,阿媽操勞成性,她養(yǎng)著上百只山羊。土山羊性情頑劣,總不會按著人的意思出牌,集體留宿山外,或跑到鄰村的田地里,這是常有的事。阿媽因此跑過不少冤枉路。有些時候,阿媽做完田里的活路,夜幕降臨時,有一半山羊還沒歸圈,她就會拿上手電,嘴里念著辟邪咒語去往山外,去找那群該死的山羊,總是很晚才會回來。每次這種時候,我總是提心吊膽,無法先于她睡去。夏天時,突降暴雨,趕著羊群走夜路的阿媽,拖著被淋透的身體走回家里,用毛巾擦拭一番后草草入睡。所有這些,致使她的膝蓋關(guān)節(jié)慢慢出現(xiàn)問題了,先前只是隱隱作疼,阿媽用熱毛巾敷一下,說是走路多了而已,不礙事。然后繼續(xù)鉆進粗重的農(nóng)活里。
我小學(xué)畢業(yè)時,哥哥快要18歲了,他開始頂替阿媽去參加村里的集體勞動,那時集體勞動特別多,像是修溝啦、修建集體活動房啦、進城搬運重型機械(比如發(fā)電機、鋼管等)、修路啦等,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之前阿媽一直像男人一樣參加著這些勞動。哥哥成年后,開始分擔下很多活路,阿媽的壓力有所減輕,但仍舊不算太好。之前家里一直嚴重缺錢,村里集資,或是要向政府上交的一些費用,雖然數(shù)目不多,卻也沒法拿出來。境況窘迫,阿媽卻一直以她的樂觀和激情,讓我們對未來充滿希望。
我的姐姐,那時不像現(xiàn)在這般勤勞賢惠,她正值叛逆期,每至夏天時,會卷上家里僅有的錢財離家出走,在幾個小城里輪流混跡,等到手頭的錢用光時,才灰溜溜地回到家里。阿媽為姐姐的所為頭疼不已。好在早熟的哥哥,不僅能夠分擔阿媽更多的負擔,還繼承了阿爸的木工天賦,農(nóng)忙之余,埋頭鉆進阿爸留下的木工坊里,自行研究木工技藝。剛開始,糟蹋過太多上好木料,勉強做出的桌椅,無一例外地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散了架,看著令人心酸。但兩年過后,他居然真的掌握了多數(shù)木工技藝了,可以在村里應(yīng)邀做木工活了。后來,開始掙錢了,有很多人家蓋房時,請他做首席木匠。再往后,他還依著村里的建筑繪畫,以及各大山廟里的壁畫,開始自學(xué)建筑繪畫了,雖然剛開始,把虎畫成貓、把龍畫成蛇、把綠樹畫成蔥頭、把青山畫成螳螂,但后來還是掌握了基本技藝,開始應(yīng)邀給民居建筑繪畫了,雖然畫技差強人意,不過應(yīng)付當時村民對繪畫的要求,也是綽綽有余了。他在技藝方面的成長,得感謝相鄰幾個村人的包容,他把很多人家無比干凈的木板,當成了自己的練手本。
那段時間,我被人資助,已經(jīng)出外讀書了。村里也開始有了手機,與阿媽通話時,經(jīng)常得知她的膝蓋不斷作疼。阿媽在那段時間里,雖然哥哥已經(jīng)慢慢成為家里的頂梁柱了,但她還是沒少辛苦,比起村里的其它人家,我家仍舊是貧窮的,阿媽的手頭,仍舊有著似乎永遠做不完的活路。但出外讀書后,我鮮少參與阿媽的艱辛,放假回家時,也只是游手好閑地度過,又匆忙回校。只是感覺原先健壯的母親,慢慢變得瘦弱了,個子也越來越小,更多銀白的頭發(fā),出現(xiàn)在她高傲的頭顱上。
后來,我畢業(yè)工作了。哥哥和姐姐也結(jié)婚成家,可愛的孫子和孫女們接踵誕生,阿媽臉上開始有了更多的笑意。家里的條件也變得越來越好了。阿媽傾盡所有,挺過20多年的寒冷歲月,在親戚和朋友、村人的幫助下,終于迎來了自己的幸福時刻。
但往后幾年里,我的爺爺和三舅相繼過世。阿媽即使承受過再多的苦難,也決然做不到看淡任何一個親人的離去。面對這種事情,所有安慰都是蒼白的,唯有靠我們自己挺過去?;丶視r,經(jīng)常能聽見阿媽在深夜嘆息的聲音,但來到人前時,她總是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
阿媽頭上的白發(fā)越來越多了,但她還是不聽勸,總是頂著炎日在田野里勞作。只有膝蓋疼痛難忍時,她才會坐下來休息幾日。等到疼痛消失了,又本能地投入勞動中。有一天,我問她為什么總是閑不?。克f因為勞動讓她感到滿足。我繼續(xù)和阿媽深談時,她淡淡地說出:“忙碌中也能忘掉很多不愉快的事情!”我想,第二個回答,才是阿媽無法讓自己閑下來的原因吧!心疼之余,無可奈何。
我走在街道上,夾雜在熙攘往來的人群中,細想時,我們總歸是幸運的,還會有更多的人,把自己的艱辛記憶拋諸腦后,無法利用它創(chuàng)造更美好的生活。人們吃力地遺忘著一切,意欲擁抱一種突如其來的美好狀態(tài)。如果遺忘是可行的,我祝福所有人永遠幸福。我祈求所有人巧妙避過死亡和命運的低谷。
走到半路時,姐姐又來電了,她說:“阿媽的病情有所好轉(zhuǎn)了,她開始可以走路了。前幾天,阿媽背著重物上樓,可能是這個原因?!?/p>
頓了一下后,姐姐繼續(xù)說:“我們請鄰村的卦師算卦了,說搬遷活動中,我們得罪了自家‘龍樹,說要從活佛那里請一個聚福寶瓶放在‘龍樹下,還有,村里的‘龍樹們不會來到新的村莊里了?!北M找麻煩的話,不來就不來吧!架子比我還大。我想。
姐姐頓了一下,又說:“還有,村里的醫(yī)生說,可以考慮做手術(shù)的。先前有和阿媽同樣年紀的人做過類似的手術(shù),不要只聽當?shù)蒯t(yī)院的建議?!?/p>
“太好了!”我脫口而出。
責任編輯: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