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澤

時至今日，我依然常常想起那個叫葉眉的女人和我失蹤已久的朋友李大春。

我想象著：那天晚上，他們站在佳世客停車場黃色的風(fēng)里輕松地交談著。

喂，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么成為一個有錢人的？我的朋友帶著一絲挑逗的神情與那個女人搭訕。你想成為一個有錢人嗎？女人同樣挑逗地打量著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笑著點一點頭。女人說，不如我們來打一個賭吧。如果你上了我的車就此失蹤，我打賭你的朋友不會報案。

那么賭注呢？我的朋友李大春饒有興趣地問道。賭注嘛。如果你的朋友報了警，我會給你一筆錢。

如果他沒有報警呢？

那么我仍然會給你一筆錢。不過，你以后就很難再面對你的朋友了。甚至，你不得不拋棄你從前的生活。還有這樣的好事？從前的生活我早就厭倦啦。我的朋友很愉快地答應(yīng)下來。

我多么希望我的朋友依然活著。他只是在另一個地方隱姓埋名，依然過著那種我們曾經(jīng)厭倦如今卻再也回不去的枯燥生活。那是二〇一三年秋天的事了。

二〇一三年一個初秋的傍晚，我?guī)е豢鹎嗖?，騎車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輛黑色路虎迎面駛來，車主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他戴著墨鏡，打著發(fā)膠，看起來派頭十足。這時，一個念頭從我的腦海中冒了出來，他怎么會這么成功呢？

我干脆用一條腿叉住自行車，停下思索起來。你看，馬路上有這么多豪車，每一輛車?yán)锒加幸晃?，甚至幾位有錢人。他們養(yǎng)尊處優(yōu)，是這個世界的強者。他們是怎么做到的呢？我想，如果能夠攔住其中一輛，問清楚這個問題，按照他們的方式，或許有錢并不是一件難事。

我隨即掉轉(zhuǎn)車把，一路猛蹬來到了一家藥店門前。我推開門走了進去。我的朋友李大春正在翻看一本小說。見我進來，他推推眼鏡，冷冷地掃我一眼，又繼續(xù)看書了。片刻后，他帶著幾分厭煩的語氣問我，你怎么來了？

我的同學(xué)李大春，體態(tài)微胖，面白無須，雖然學(xué)的是會計專業(yè)，但是畢業(yè)后就在這家藥店打工。天知道為什么。幾年的時間里，李大春的性格越來越古怪，在同學(xué)圈里的人緣越來越差，終于變成了一個十足的傻逼。

所以，現(xiàn)在他對我不冷不熱的，我一點兒都不在意。

我告訴李大春，有件好事想跟你商量。他立馬湊了過來。等我把主意說完，他忍不住擊節(jié)稱贊。他說，其實這個問題，他早就想過。我們又不比那群雜種笨。他們可以有錢，我們?yōu)槭裁床荒苣?？走，我們先去吃飯，吃完飯就去?/p>

我說，藥店怎么辦？他說，老板個傻逼出去喝酒了。我已經(jīng)暗示過他，是不是可以把我也帶上?？墒撬b作沒聽見。喏，杜蕾斯出新貨了，拿回去試試。李大春順手把一盒避孕套扔給了我。

我有些為難了。我指一指車筐里的青菜對他說，我們是不是先計劃計劃？你看，老婆孩子還等我回家做飯……

那正好，我們就到你家去吃。吃完就去。李大春滿不在乎地拍一拍我的肩膀。他或許以為，憑他給我的那些避孕套，他有資格去我家里吃頓晚飯。事實上吃頓便飯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如果把我的妻子也算進去的話，事情就顯得有點棘手。

我把玩了一下“給你超爽體驗”的杜蕾斯，相當(dāng)勉強地說道，好吧。他接著高興起來，翻翻我的車筐說，就請我吃這個？怎么著也得弄點肉吧？

我嫌棄地看他一眼，騎上車就往家里趕。因為如果回去太晚，妻子的臉色可能會不太好看。她才不管我后面是不是他媽的跟著一位朋友呢。

我的妻子周揚青，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美人。上學(xué)的時候，因為我可以彈一手好聽的吉他愛上了我。結(jié)婚后，發(fā)現(xiàn)彈吉他并不能換來錢后，對我失去了興趣。所以李大春給我的那些避孕套，家里還有很多存貨。這件事情表明，能否過上穩(wěn)定而有質(zhì)量的性生活，跟結(jié)婚并沒有必然聯(lián)系。它取決于你是否有錢。

并且我也知道，妻子的部門主任對她很有興趣。但是她一直堅持沒有出軌，所以我們倆都認(rèn)為，她有資格對我橫眉立目。畢竟她是為了這個家，放棄了一種更為優(yōu)越的生活。

當(dāng)我和李大春提著一兜青菜，汗津津地走進我的家門時，妻子開始叫嚷起來，你還知道回來？讓你去買菜，你出去這么半天？你不知道孩子等著吃飯嗎？懷抱中的兒子由于驚嚇，也很配合地放聲大哭起來。

我有些尷尬。我解釋說，我今天找李大春有要緊的事。我們接下來要干一件改變我們生活的事情。我盡量把事情描繪得充滿希望，想讓我的妻子因此原諒我?？墒菦]有。她翻個白眼，譏諷地說道，你能有什么要緊事？是大潤發(fā)的衛(wèi)生紙又搞特價，你要去搶購嗎？說完，她就抱著孩子回到了臥室，看都沒有看李大春一眼。

我趕緊招呼李大春坐下，自己去洗菜做飯。不得不說，這頓飯吃得相當(dāng)壓抑，就連李大春這個傻逼都有些不自在了。他長吁短嘆的，好像非常后悔來了一個不該來的地方。

為了撫慰一下李大春的受挫情緒，我象征性地問了他一句，要不，喝點兒？他很干脆地說道，一人來瓶啤酒吧。其實喝瓶啤酒也不是什么大事兒，但周揚青本來就有氣，如果我倆在外面就這么喝起來，我怕引出不必要的麻煩。

于是我就撒個謊說，啤酒喝完了。李大春顯然是有些郁悶，他不甘心地說，操，少來點兒白的吧。我撓撓頭說，要不算了吧，喝得滿嘴酒氣待會兒讓人誤會。他耷拉著眼皮夾起一筷青菜，不再說什么了。

我把菜留出來一大半，一個勁地往他手里塞饅頭。我說，你吃，你吃嘛！他終于被我搞煩了。他媽的你……他把饅頭往桌子上一摜說，你總勸我吃饅頭干嗎？我說，你不吃就不吃吧，怎么還急眼了？

匆匆吃過晚飯，我敲敲臥室門說，揚青，菜，我給你留好了，你一會出來吃。里面并沒有回應(yīng)。我沖李大春甩甩頭，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你老婆真他媽是個潑婦！李大春出門就罵開了。我沒有吱聲。我并不想在一個單身漢面前，講述婚姻的種種無奈。說實在的，如果沒有孩子，或許我們早就離婚了?？涩F(xiàn)實是，我們有孩子。

我和李大春蹬著自行車，來到了當(dāng)?shù)刈詈廊A的購物中心。我們停下車子，用鏈鎖把兩輛車子鎖到一起，而后躊躇滿志地打量了一眼不遠(yuǎn)處的停車場。是的，獵物就在那里，我們很快也會經(jīng)常光顧這里。孩子的奶粉，妻子的新衣，或者還有情人的珠寶首飾，這里應(yīng)有盡有。

我們轉(zhuǎn)轉(zhuǎn)悠悠來到一輛路虎車前停下。就這輛吧？我征詢著李大春的意見。他搖搖頭說，開這種車的都是些土匪，我們再轉(zhuǎn)轉(zhuǎn)。

接著我們又來到一輛奔馳面前。那么這輛呢？李大春皺皺眉頭說，開這種車的雜種，會以為我們是兩個想錢想瘋了的傻逼。

好吧，這輛呢？我順手指了指旁邊的一輛奧迪。李大春看著白色的軍牌，一臉不屑地對我說，除非你想被首長的部下抓起來。

最后，我們來到了一輛紅色寶馬面前。這輛不錯。李大春沉吟著說。我有些不解。他很有把握地說，基本上是個富婆，或許還有幾分姿色。財色雙收，你大概不會介意吧？

我摸出一支煙點上，說，我他媽的倒是不介意，問題是如果一會兒來的是個男人呢？李大春說，如果是個男人，我的經(jīng)驗就用不到了。到時候由你來問。我說，你有什么經(jīng)驗？你個老光棍。

他說，這你就不懂了。經(jīng)驗有兩種，一種是自身經(jīng)驗，還有一種叫作間接經(jīng)驗。我雖然沒談過女朋友，但是書看得多，間接經(jīng)驗相當(dāng)豐富。我說，去你媽的吧。我的間接經(jīng)驗也不少。再說，我有著寶貴的直接經(jīng)驗?？墒抢畲蟠赫f，你連自己的老婆都搞不定，還想去搞別人的老婆？我被他說煩了。我說，他媽的，我們是來搞女人的嗎？你什么時候能正經(jīng)一點？我們是來搞錢的，是錢，錢！

這時，一個二十幾歲的女人來到了車前。我們隨即停止了爭論。李大春連忙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兩眼放光地迎了上去，美女。

可是這個女人對我們充滿了戒備。她飛快地打開車門，一閃身鉆進了車?yán)?。打火、倒車，受到驚嚇的寶馬轟鳴著跑了出去。開出去十幾米后，寶馬車突然停了下來。女人降下車玻璃，伸出中指對我們大喊了一句，去死吧，變態(tài)！

婊子！李大春惡狠狠地罵道。我趕緊上去安慰我的朋友。我說，你不要生氣嘛。成功的路上，從來都是充滿了坎坷與不理解。她罵你變態(tài)，說明你已經(jīng)離成功很近了。很快你就會成為一個有錢的變態(tài)的。你看，都是變態(tài)，但前面加上“有錢”兩個字，整個詞語的味道都不一樣了。

可是李大春并不買賬，他氣呼呼地說，少跟我來這套。下次該你了?？扇绻€是個美女呢？我打趣說。他說，那也由你來問。我這人最看重公平了。

這次我們找到了一輛白色寶馬。李大春告訴我，開紅色寶馬的，基本上都是二奶。搭上她們，弄好了頂多可以來個一夜情。但是她們并不能幫你致富，搞不好你還得給她們錢。

開白色寶馬的就不一樣了，如果不是她們事業(yè)有成，就是她們的老公有很多票子。搭上她們，即使不能發(fā)財，也起碼可以讓我們知道財富的密碼。李大春眉飛色舞的，好像財富已經(jīng)在向我們招手了。

果然，一個風(fēng)姿綽約的女人來到了車前。她穿了一件黑色緊身T恤，下身是一條棕色的套裙?？雌饋碚媸敲利愑中愿?。我忍不住走了過去。但非常巧的是，我的朋友李大春也走了過去，并且走得非?？?。

你好！李大春精神抖擻地伸出了右手。這個雜種，他最看重的是公平。

我看到我的朋友跟這個性感的女人在夜色中侃侃而談。那個女人的臉上，自始至終保持著一絲難以琢磨的微笑。然后，驚人的一幕發(fā)生了。女人打開車門坐了進去。李大春也飛快地繞到另一邊鉆進了車?yán)铮褚粭l發(fā)情的公狗。

我本來以為，我的朋友在經(jīng)過我時會把我也帶上。至少也應(yīng)該介紹一下，幫我排個號嘛！可是這輛該死的寶馬，從我面前一閃就他媽過去啦。我的朋友甚至看都沒有看我一眼。

我的心情郁悶極了。但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我選擇理解他。我想他這會兒或許正在遺憾，沒有在褲兜里裝一粒偉哥呢。

我失魂落魄地在停車場轉(zhuǎn)悠起來，內(nèi)心十分渴望被另一個美麗女人帶走。后來才想到，我們并不是出來賣的。

媽的，事情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呢？我忽然覺得自己那個主意蠢透了。用這樣的態(tài)度去追求財富，顯然是極不嚴(yán)肅的。我在心里咒罵著李大春這個狗日的，走回了自行車旁。

我摸出鑰匙把鏈鎖打開，一種被利用的惱怒涌上心頭。我一腳把李大春的自行車踹了出去。這個傻逼，連車鎖都要用我的。誰他媽會想偷這樣一輛破自行車呢？

當(dāng)我回到家時，妻子跟兒子已經(jīng)睡下了。臥室里黑著燈，我小心翼翼地脫衣上床。但妻子還是擾醒了。她在黑暗里，壓低聲音罵道，你是不是有病啊？以后再這么晚，干脆不要回來了！

這時，我摸到了李大春剛給的杜蕾斯，于是滿臉堆笑地問她，杜蕾斯出新貨了，要不要試試？自己試去吧你。妻子翻個身，繼續(xù)睡覺了，帶著滿腹的惱怒。

我不明白帶著這樣的情緒睡覺，感覺會不會很糟。有時候我真想勸勸她，心平氣和地過日子難道不好嗎？日子一天天過去，可是她從來也沒有給過我機會。

第二天一早，我們吃過早飯，把兒子送到父母家后便各自上班了。像無數(shù)個家庭一樣，看起來并無不妥。

我本來是想到單位后，給李大春打個電話的，問問他昨晚的感受以及那個女人的口味為何那么重。是漆黑的夜色，導(dǎo)致她做出了錯誤的選擇嗎？

可是一到單位，老板就把我叫進了辦公室。他黑著臉告訴我，客戶對我寫的文案不滿意，讓我重寫。我沒有辯駁，點點頭就要往外走?？墒?，這次老板叫住了我。他擺出一副相當(dāng)無語的樣子問我，喂，我說你能不能積極一點？廣告，是一份充滿激情的工作。你看看你，剛剛?cè)鲱^，怎么整天死氣沉沉的？吧啦吧啦吧啦。

我站在老板的辦公桌前，一臉的厭倦。我不明白，這個傻逼今天是怎么了。一大早就這么大火氣。是秘書小張昨晚沒有滿足他嗎？我低下頭，渾渾噩噩地聽著。直到他說出那句，好了，你出去吧。我立馬走了出去。只是這次，我沒有給他關(guān)門。

可是這個傻逼怒氣沖天地嚷了起來，把門關(guān)上！搞得整個公司的人都聽到了。我輕輕地把門關(guān)上。轉(zhuǎn)過身，對著辦公室里的所有人說出了一個無聲的“操”！畢竟人到中年，這點面子還是要撐住的。

整整一天，我都在改著那份該死的文案。直到晚上，吃過晚飯，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時候，我才想起要給李大春打個電話。我走到陽臺上，撥通了李大春的電話?？墒沁@個雜種居然關(guān)機了。

我悻悻地回到客廳。妻子斜眼問我，剛才給誰打電話了，還得跑到陽臺上。我說，李大春。她翻個白眼說，你以后少跟他來往。跟這樣的人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

我皺皺眉頭，終于沒有再說什么。我已經(jīng)懶得再跟她吵了。我走進了書房，想看看李大春在不在網(wǎng)上?？墒俏覄傁腴_電腦，妻子就在外面喊了起來，省點兒電吧！開著電視還要開電腦，用電不用花錢??？

我疲憊地坐在了屋內(nèi)的一團黑暗之中。你看，這就是我現(xiàn)在的生活。每天都被這樣那樣的訓(xùn)斥包圍著，一刻也不得安寧。只是因為有了一個孩子，我就無法逃離。我由開始的對罵，到現(xiàn)在的隱忍也不過用了一年的時間。

這一年的時間里，我的臉色一天天黯淡下去，身體也開始慢慢地發(fā)福。我已經(jīng)艱難地同意了生活對我做出的改變?；蛟S有一天，我還會開始享受它。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就讓它快快地到來吧！

第二天下班后，我徑直來到了李大春工作的藥店。藥店里空蕩蕩的，直到我喊了一聲后，一個小姑娘才從柜臺后面不情不愿地站起來。她一臉不高興地看著我。我認(rèn)出她就是那個跟李大春倒班的小姑娘。我問她，李大春在嗎？

她撇撇嘴說，他呀，他已經(jīng)兩天沒來了。老板還到處找他呢！兩天沒來？我心里一緊，一種不好的感覺爬上心頭。是呀。整整兩天！這個小姑娘一副受夠了的神情?？磥?，她對李大春這個人并沒有多少好感。

我皺皺眉頭，走了出來。外面的天空已經(jīng)黑透了。我站在燈火闌珊的西六路上，想不出我的朋友到底去了哪里。這個雜種，那天晚上，他上了那個女人的車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

是被人捉奸在床了嗎？是被人割了腎賣掉了嗎？我竭力不讓自己往最壞的方面想。畢竟這種事的概率很小，小到讓人以為它只會出現(xiàn)在小報的新聞里。我安慰自己，或許李大春床上功夫一流，被那個女人包養(yǎng)起來了呢。

可是誰他媽信呢？

那么李大春會不會回家了呢？我撥通了幾個同學(xué)的電話。我問他們，你知道李大春家里的電話嗎？他們無一例外地說不知道，然后用一種嘲弄的語氣反問我，這傻逼現(xiàn)在干嗎了？還在賣藥嗎？我厭惡地搪塞幾句，掛斷了電話。

我摸出一支煙點上，狠命地吸了起來。我想不管怎樣，首先要搞清楚李大春有沒有回家。

這時，一陣手機鈴聲突兀地響了起來。我一陣驚喜，我想準(zhǔn)是李大春這個傻逼給我回電話了。我興奮地掏出手機一看，不是，是周揚青。

電話那頭很靜，周揚青告訴我，今晚他們單位加班。她說，你去你爸媽家吃吧，吃完飯把兒子接回家。我說，我一個人騎著車，怎么把兒子抱回家？她說，你不會讓你媽送你們嗎？我強忍住心中的憤怒說，好了。

掛斷電話，我一腳將路邊的一個塑料瓶踢了出去。塑料瓶飛快地?fù)糁辛艘惠v過路的自行車。車主人相當(dāng)嚴(yán)厲地盯了我一眼，我趕緊堆出一臉抱歉。車主人這才罵罵咧咧走掉了。我卻猛地想起了李大春的自行車。

我趕緊騎上車趕往佳世客。我想如果李大春的自行車不在了，那就說明他沒事。而如果沒出什么大事，以我對李大春的了解，他是絕對不會丟下那輛與他相依為命的自行車的。這至少讓他在網(wǎng)上吹噓自己是有車一族時，有那么一點事實依據(jù)。

令人失望的是，李大春的自行車還躺在原地。破破爛爛的，一副被遺棄的樣子。我的腦子飛速地轉(zhuǎn)動著。一個女同學(xué)的名字像一個驚喜的火花，跳入了我深深的腦海。

她跟李大春是高中同學(xué)，后者還曾經(jīng)追求過她。在那個手機還沒有普及的年代，或許一個深夜的騷擾電話來自李大春的家里，被這位女同學(xué)記錄下來。我趕緊撥通了那個女同學(xué)的手機。

我說，韓曉麗，你知道李大春家里的電話嗎？她說，不知道，你找他有事呀？我說，也沒什么要緊事，他不是在藥店嘛，想找他買點藥。她說，怎么，有病人?。课艺f，沒有，就是想備下點兒常用藥。她說，哦，看不出來你還挺懂保健嘛。

我一時有些語塞。于是她輕松地說道，好吧！我?guī)湍銌枂杽e人吧。我說，好。麻煩你了。你現(xiàn)在，挺好的吧？我這才想起，同學(xué)多年沒有聯(lián)系，應(yīng)該寒暄一下的。她說，挺好的，你呢？我說，也還行……

實在沒什么可說的了。我們掛斷了電話。

當(dāng)我抽了第三支煙的時候，韓曉麗把電話打了回來。她說她找到了李大春家里的電話，讓我打打看。我說，好。那個……有時間同學(xué)們一起湊湊。她說，好啊，這么多年沒見了。

其實我們都明白，這不過是一句客套話。同學(xué)既然多年不見，那就說明我們都覺得，已經(jīng)沒有再見的必要了。

我想好了一套說辭，把電話打去了李大春家里。接電話的是李大春的媽媽。我問她，阿姨，大春在家嗎？她說，大春去張店工作了。你找他有事？我說，沒什么事，我是他同學(xué)，想找他買點藥。她說，哦，那你給他打手機吧，我告訴你他的手機號碼。我說，好。等李大春的媽媽說完手機號碼，我懷著一種愧疚的心情掛斷了電話?？磥恚@個可憐的母親還不知道兒子失蹤的消息。我嘆出一口氣，感覺事情越來越棘手了。

我想到了報警，可是總覺得這有點荒唐。我該怎樣對警察說呢？說我們兩個男人攔住了一個女人，問人家是怎么發(fā)的財后，李大春失蹤了嗎？不，如果站在警察的角度來想……我們倒更像是兩個壞人。

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令我心跳不已。會不會是李大春加害了那個女人，而后畏罪潛逃了呢？

我搖搖頭，被自己的想象力逗樂了。對于李大春我還是應(yīng)該保持起碼的信任的。我安慰自己，或許李大春過幾天又出現(xiàn)了，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這個雜種向來古怪，突然玩失蹤也是很可能的。

可是一個長期性壓抑的男人，跟一個漂亮女人坐進了同一輛車?yán)锏降讜l(fā)生什么呢？簡直什么都有可能。

我瞭望著廣闊的佳世客的停車場。七十多年前，日本人發(fā)動了侵華戰(zhàn)爭。如今他們把商品賣遍了中國的各個角落。一代又一代的紅領(lǐng)巾們看著日本的動畫片長大，又看著他們的A片手淫。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碾碎了一切仇恨。在這個每個人都只想著發(fā)財?shù)纳鐣?，我該去哪里找尋，我那因為一場艷遇而失蹤的朋友呢？

圍繞著李大春的所有線索都已經(jīng)斷掉了。事情的源頭，再次追溯到那個載著李大春離開的女人身上。我遺憾地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留意那個女人的車牌號碼。但是我想，佳世客的監(jiān)控室里，或許會有我想要的答案。

可是真的有這個必要嗎？如果不通過警察，他們會把監(jiān)控資料拿給我看嗎？我有些猶疑。

直到媽媽打來電話，我才意識到已經(jīng)很晚了。媽媽滿是怨氣地問我，你們怎么還不來接楠楠？我說，有點事。她說，有事你也該打個電話啊。我明白，媽媽的怨氣，主要是沖著周揚青來的。他們看了一天孩子，一定又煩又累，如果我們不能按時去接，則意味著他們整個晚上的放松時間又將泡湯。

我騎上自行車，急匆匆地趕到了父母家。一見到我，媽媽就開始抱怨。她說，這回給楠楠買的奶粉不好，他吃了總是吐。聽隔壁單元的琪琪媽媽說，他們吃的那個奶粉不錯，是托人從國外買回來的……

我突然變得很煩。我說，媽，你少聽那個琪琪媽瞎扯，搞不好她就是個賣奶粉的。媽媽不滿地說道，你怎么總把人往壞處想？我說，不是我想把人往壞處想，而是現(xiàn)在你根本就遇不到好人。你說奶粉這東西有那么多講究嗎？我們小時候誰吃過這個？

誰想到父親在一邊發(fā)作了。他說，那時候能跟現(xiàn)在比嗎？你什么時候能跟好的比一比？能有點兒志氣？

我沒再說什么。父親已經(jīng)快六十了，也到了該為自己的一生做總結(jié)的時候。眼看著自己是沒什么指望了，兒子又不爭氣，不能給予他驕傲的資本，他當(dāng)然氣不順。所以他敏感一些，這我們是可以理解的。

我騎車帶著媽媽，媽媽懷抱著她的孫子。我們一家三代就這樣上路了。等到了家，媽媽還要獨自騎車回去。而明早，我們一家三口又會騎一輛單車去父母那邊。沒什么的。兩家挨得不遠(yuǎn)，我們都認(rèn)為沒有打車的必要。

到家時，兒子已經(jīng)睡著了。我把他放到床上，一個人坐在陽臺抽煙。時間已經(jīng)過了九點半，我想一會兒那輛帕薩特就會停到樓下。周揚青將會從他們主任的車上走下。

九點三刻，帕薩特來了。只不過，這次妻子沒有馬上下車。我看著時間，她在車上整整逗留了三分鐘。這三分鐘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我的家人總是說我太小心眼。我也總是勸自己，做人哪，不要那么陰暗嘛！我們需要的是陽光。那明亮的陽光，它晃了我們的眼睛，卻帶給我們內(nèi)心的快樂。

妻子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門，她看起來容光煥發(fā)的，真是個美人坯子。見我坐在陽臺上抽煙，她不禁有些吃驚。還沒睡呢？她問我。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會對我和顏悅色。我幽幽地說道，還沒呢。加班辛苦嗎？

她說，還行。我去洗刷了啊。我點一點頭。等周揚青洗刷完畢，躺到床上，我拿出了那盒還沒有機會使用的杜蕾斯，湊過去問她，今晚試試？她非常堅決地說道，不行！加了一天班都累死了，誰還有心情干這個？我沖她笑笑，把杜蕾斯扔進了床頭的垃圾桶。

接連幾天，我獨自徘徊在佳世客的停車場。雖然沒有報警，可至少我還在尋找。這一點對我非常重要。

我像一只無頭的蒼蠅，留意著每一輛白色寶馬。它們的主人都很有錢，可她們都不是我要找的那個性感女人。我已經(jīng)被整件事折磨得疲憊不堪。我想如果李大春再不出現(xiàn)，那我將不得不選擇報警了。

就在我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一個神色慌張的女人猶疑地盯住了我。她看起來非常的緊張。而她的身后正是一輛白色寶馬。我走了上去。我?guī)缀蹩梢詳喽?，她就是那晚帶著李大春離開的女人。

您在找人嗎？她試探著問我。我說是的，幾天前，我的朋友在這里上了一輛白色的寶馬……

她紅著眼說，我已經(jīng)等了您兩天了。我們可以換個地方談?wù)剢?？從她整個人的狀態(tài)來看，我感到一定是有什么大事發(fā)生了。我說，好吧。

我們來到了附近的一家茶館。黃色的燈光下，她有一張很俊俏的側(cè)臉。稍顯凌亂的頭發(fā)，配上一雙剛剛哭過的眼睛，看起來十分動人。我喝一口茶，問她，可以吸煙嗎？她說，請隨便。于是我點上一支煙，盯住了她。

她深呼一口氣說，可以給我一支嗎？我連忙抽出一支煙，又探身為她點上。然后，我小心翼翼地問她，我的朋友到底怎樣了？她眼圈一紅說，你要有心理準(zhǔn)備。令人窒息的短暫沉默后，她痛苦地告訴我，你的朋友已經(jīng)去世了。

什么？！我一下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一個意外。她哽咽著說，我再也承受不住了。所以我來找你，想把整件事都告訴你。

她告訴我，那天晚上車?yán)锲鋵嵾€有一個人，是她的一個男性朋友。正是她的朋友示意讓李大春上車的?？墒菨M腦子只想著艷遇的李大春，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車后面還坐著另一個人。

她說，她的朋友本來只是想教訓(xùn)一下李大春的。可是——你的朋友有心臟病。你知道嗎？我迷茫地?fù)u一搖頭。李大春的身體不算強壯，就像常年在藥店工作的人看起來都病怏怏的一樣?？晌也⒉恢浪男呐K有問題。但是心臟病這種東西，誰說得準(zhǔn)呢？

她抹著眼淚告訴我，還沒等我們趕到醫(yī)院，你的朋友就已經(jīng)去世了。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震驚著。我問她，那李大春現(xiàn)在在哪兒呢？她說，他們已經(jīng)偷偷把他埋葬了。接著，她非常認(rèn)真地補充道，我們沒有讓你的朋友受委屈。

我的腦子里像是剛剛引爆了一顆炸彈，非?；靵y，一片轟鳴。

她告訴我，她的朋友希望將事情隱瞞下來，或許可以逃過一劫。因為如果事情敗露了，那他們就是共謀的殺人犯?？墒撬龑嵲趫猿植蛔×恕ＫX得警察一定會通過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線索，于是就偷偷跑來找我。

她說，她想要做一些補償，并且做好了自首的準(zhǔn)備。即使抓她去坐牢，也比現(xiàn)在整天擔(dān)驚受怕要好。她哭起來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李大春居然死了。奇怪的是，我好像并不難過。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強烈的自責(zé)與不安。不管怎么說，是我?guī)闪艘患奶剖?。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荒唐，我的朋友一定還活得好好的，像一棵剛剛長成的大樹。

她希望通過我，聯(lián)系李大春的父母，將事情私了。除了經(jīng)濟上的賠償，她還會替李大春盡孝。

我的心情復(fù)雜極了。面對一個哭泣的漂亮女人的求助，誰都會有惻隱之心的，不是嗎？再說，人死是不能復(fù)生的。得到一筆巨額賠償，給犯錯的人一個機會。對李大春的父母又何嘗不是一個最好的選擇呢？

可是，如果李大春的父母執(zhí)意報警呢？我問她。她可憐巴巴地說，那我只能去坐牢了。

我艱難地嘆出一口氣說，你還是再想一想吧。并且你要盡快地想清楚。因為一旦我朋友的父母報警，警察很快就會找上我。到那時，我只能提前通知你，給你自首的時間了。她感激地點一點頭，好像我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我們都嚇了一跳。我慌亂地摸出手機來看，是周揚青。她怒氣沖沖地問我，你到哪里去了？怎么還不回家？我說碰到個朋友，一起聊了聊，這就回。

掛斷電話，我很抱歉地說，對不起，我得走了。我們交換了手機號碼。她告訴我，她的名字叫葉眉，求我有什么事情一定給她打電話。我說，好。她執(zhí)意要送我。我說，不用了吧，咱們之間的來往，最好保密一些。她明白我的意思，表示非常感激。

出門的時候，我按捺不住地回頭問她，那天晚上，你們在上車前到底說了些什么呢？

她帶著一種回憶的表情說，那天晚上，你的朋友走過來問我，喂，能告訴我你是怎么有錢的嗎？我覺得他很無聊，本來不想搭理他的?？墒撬壹m纏起來。這時，我看到車?yán)锏呐笥咽疽庾屇愕呐笥焉宪?。于是我就對他講，這可不是一句半句就能說清的，你想換個地方，我們好好聊聊嗎？然后，你的朋友就上車了。

說完，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看著我。我們心照不宣。是的。她說得沒錯。我的朋友見到漂亮女人，就是這樣一副德行。我對他的死亡深表不安。但事已至此，我又能怎樣呢？我跟那個叫葉眉的女人匆匆道別，向家中趕去了。

躺在暗夜里，我出奇的平靜。李大春死了，我反復(fù)地告訴自己?？墒菦]有用，我依舊不傷心。占據(jù)我腦海的，是那個漂亮又性感的女人。

算起來，我好像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被一個漂亮女人如此感激與依賴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竟然還有幾分享受它。如同在一個黑暗而甜蜜的夢中，我昏然睡去。

第二天一早，我照例去公司上班。我很清楚，我在等待某些事情的到來。我穩(wěn)操勝券，知道那個女人一定會再來找我。

我們可愛的老板，一大早就帶著前凸后撅的秘書小張說說笑笑出門了。誰都知道這對狗男女要去干什么。開個房間，大汗淋漓地干上一場，這是屬于他們的幸福生活。

你甚至可以通過老板的情緒波動，推算出秘書小張的生理周期。很準(zhǔn)的。你看，張秘書的月經(jīng)期剛過，老板的情緒就好了起來。不僅這樣，我們的獎金，我們的福利，甚至就連我們的休假，都跟張秘書的月經(jīng)息息相關(guān)。

所以，我們都想勸勸張秘書，不要再他媽的假正經(jīng)了。誰都知道你是個什么東西。思想再解放一些，雙腿再分開一些，全公司的人都會支持你！

我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這是一個精彩的連場，第一幕由老板和張秘書領(lǐng)銜主演。第二幕則圍繞著那個性感的女人展開。至于警察何時會找上我，我似乎并沒有多少擔(dān)心的理由。我只希望他們不要過早地來打擾我，因為守株待兔是需要時間的。

我在等一個電話。于是手機就響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我疑惑地接起了電話。

電話那頭的人剛一開口，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是李大春的媽媽。她滿是不安地問我，你是大春的同學(xué)吧？我盡量輕松地回答，是啊。您有什么事嗎，阿姨？她說，大春已經(jīng)好幾天找不到啦。我記得幾天前你找過他。你找到他了嗎？

片刻的猶疑后，我說，阿姨，我本來是想找大春買點藥。當(dāng)時沒找到他，就從別的地方買了。大春沒事吧？我裝出一副很關(guān)心的樣子。她更著急了。她說，我們找不到大春了！他工作的地方，說他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上班了。

我只好安慰她說，阿姨，你先不要著急……她帶著哭腔問我，你說大春不會出什么事吧？我能說什么呢？或者說，這是我應(yīng)該知道的嗎？

我只想快快地掛斷電話?？墒撬€在不停地問我，你知道大春跟別人有什么來往嗎？我說，阿姨，這我不太清楚，其實我跟大春的聯(lián)系也不多。我感到了李大春媽媽明顯的失望。她不甘心地補充道，如果有什么大春的消息，麻煩你告訴我們一聲好嗎？我說，好的，阿姨。

我終于掛斷了這個使人芒刺在背的電話。

我告訴那個叫葉眉的女人，李大春的母親給我打電話了。她聽起來非常的緊張，但仍強作鎮(zhèn)定地問我，是嗎……那你是怎么說的呢？我說，我還能怎么說呢？我只能告訴她，我沒有李大春的消息。

她非常的感激。她問我，我們今天可以見面談?wù)剢?？我才發(fā)現(xiàn)我是個天生的婊子，我裝作很為難的樣子說，好……吧。她說，那你幾點下班呢？我說，五點半。她說，那六點可以嗎？六點鐘我們在嘉州賓館見。你知道嘉州吧？我說，我知道。

嘉州賓館建于上個世紀(jì)九十年代，是我們這個城市的標(biāo)志性飯店。它長盛不衰，從某個方面見證了一個城市的發(fā)展。許多當(dāng)?shù)厝说闹匾s會都喜歡安排在嘉州進行，一來看中了它的檔次;二來，樓上舒適的房間為酒足飯飽的情人們提供了極大的便捷。

我騎著自行車，一路狂奔，在六點鐘的時候準(zhǔn)時趕到了嘉州賓館。葉眉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她穿了一條藍橙兩色的連衣裙，像是一只在等待約會的美麗蝴蝶。她怎么還有心情打扮得這么漂亮呢？

盡管這令人愉悅，但我還是黑著臉下了自行車?？墒俏艺伊艘蝗?，并沒有發(fā)現(xiàn)自行車的專屬停車場。終于，在看到花池后面的一排黑鐵柵欄后，我心領(lǐng)神會地把車子推過去用鏈鎖鎖上。

從迎賓的眼神中，我知道這一系列的動作我做得很遜。這個該死的勢利眼，只知道為客人開車門，就不知道替客人搬一搬自行車嗎？

我跟著葉眉來到飯店的包間。剛一落座，她就滿是憂慮地問我，你覺得你朋友的父母會報警嗎？我頗為無奈地說，他們很著急，所以很可能會報警的。那怎么辦呢？她緊蹙著眉頭問我。

我沒有馬上回答。短暫的思考后，我告訴她，不管他們會不會報警，只要警察沒有找到我的頭上，就應(yīng)該不要緊的。我希望我的這番話可以給她些許安慰，可是她依然緊張極了。

關(guān)于李大春的死亡，再聊下去好像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為了讓她放松下來，為了使今晚的見面不至于太沉重，我試著跟她聊起了生活。葉眉告訴我，她的感情非常的不順，早在三年前就已經(jīng)離婚。雖然這些年通過房產(chǎn)投資，賺了一點小錢，可是風(fēng)光的表象之下，是一顆孤獨的心。

天啦，想不到她的感情是這樣波折。她的話引起了我強烈的共鳴，正像一個落寞的婊子那樣，我告訴她，你知道嗎，雖然有一段看似美滿的婚姻，可是我的內(nèi)心孤獨極了。我的婚姻是不幸的，是缺少愛的，我的事業(yè)，哦，那不過是一份工作。一份疲于生計的工作而已。我的理想早就拋到了九霄云外。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的眼神是熱切的，我的語氣是誠懇的。可是它們并沒有得到同等的對待。葉眉拘謹(jǐn)?shù)貙⑸眢w坐直，她用一只手?jǐn)n一攏垂下的頭發(fā)，斟酌地問我，你們經(jīng)常像那天一樣，在停車場跟女性搭訕嗎？

我接著就感到臉上一陣發(fā)熱。她怎么能這么想我們呢？我不很堅決地向她強調(diào)，我們怎么會是在找人搭訕呢？我們真的只是想搞清楚，那些富人是怎么有錢的！這一切不過是我的突發(fā)奇想。

我的臉紅，起到了效果。她認(rèn)真地看著我說，其實我是相信你的。事實上，我之前也有過攔住一個富人，問問他是怎么有錢的沖動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相信有這種荒唐想法的人都很單純。

啊，葉眉！一個匪夷所思的舉動，就這樣輕易地得到了理解。除了心有靈犀，還有什么更能解釋這一切呢？也就是在這一瞬間，我欣慰地發(fā)現(xiàn)，我對葉眉的欣賞已經(jīng)由外表升華到了內(nèi)在。多么單純而又美好的女人。

我們都被這偶然發(fā)現(xiàn)的，共同有過的荒唐想法給感動了。我們在彼此身上找到了可貴的共同點。這是一個契機。我們注視著對方的羞怯目光中，甚至有了那么幾分熱烈。

但是她很快就恢復(fù)了常態(tài)。她不無羨慕地說，你的妻子一定很幸福。我苦笑著搖了搖頭，如果有一天她能像你一樣理解我，或許她會感到幸福的。

就這樣，我們不斷地贊美著對方，不住地貶損著自己。我們相見恨晚，都覺得造化弄人。事實上造化還不僅僅是弄人的問題，它已經(jīng)切切實實地弄死了一個人。當(dāng)然啦，這么高興的時候，我們不要說它。讓我的朋友去死吧！

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兩顆孤獨的心，因為互相愛慕有力地碰撞在一起。我們草草吃過晚飯，以愛的名義，到樓上的賓館開了房間。一切都像預(yù)想的那樣。真是美好的，令人難忘的一夜。

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有一天我有了外遇，我會如何面對我的妻子。我想象著我如何保護好我的手機與電腦。我巧妙地騙過妻子的搜索，一切都在偷偷摸摸中進行，甜蜜而無聲。但是當(dāng)它真的來臨之時，我發(fā)現(xiàn)我什么都不怕了。我沸騰的血液告訴我，去他娘的吧！

行尸走肉的畏首畏尾的日子，我早就過夠了。今后我要為自己活著。多么熟悉而熾熱的感覺。妻子我已經(jīng)不想再忍受，孩子也總會有辦法的。每個人都會理解一個追求幸福的人。

一段偶然的卻仿佛期待已久的愛情，像一股新鮮的血液注入我的生命中。我明顯地感覺到，內(nèi)心深處有什么東西被點燃了。啊，那是對生活的熱情，是對愛情的渴望。我毫不抗拒，張開雙臂，擁抱這如同天賜的重生！

就連我的同事們都發(fā)現(xiàn)了我的變化，他們拿我一絲不茍的發(fā)型以及我那件買了很久，卻一直自覺穿不出門的粉色襯衣打趣著。哎呀，馬哥，今天怎么穿這么帥呀？是不是晚上有約會呀？有沒有約會，那就要看你有沒有時間嘍。我挑一挑眉毛說。我哪里有什么時間嘛，下了班我還要接孩子，做飯。我忙死了。時間就像乳房，擠一擠總是有的嘛。我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輕佻了。

晚上下班后，帶著一種對于愛情的熱切渴望，我撥通了葉眉的手機。我像個老朋友一樣問她，晚上有時間嗎？可是她略顯冷淡地說，真不巧，晚上我約了客戶，改天吧。見我有些失望，她又補充說，等有時間了，我給你打電話。好嗎？有什么不好的呢？我掛斷了電話，心里失落極了。

我像個發(fā)生了一夜情，卻動了真感情的傻逼一樣，帶著滿臉的沮喪來到了父母家里。妻子已經(jīng)來了，她正在床上跟兒子玩鬧。平日里，她來到爸媽家里總是板著一張臭臉，好像我們?nèi)叶记匪摹＝裉焖故桥d致不錯嘛。見到我后，她皺皺眉頭說，怎么這么晚？我沒有接茬，我拖長了聲音問她，走吧？她說，走。

我騎著自行車帶著我的妻子跟兒子，緩慢地穿行在這個城市的秋天里。我又想起了戀愛的時光，那時我們常常這樣在城市里游蕩。我們無憂無慮的，以為未來一定很美好。不知不覺幾年過去了，我們?nèi)耘f騎著自行車走在這條散有落葉的馬路上。人還是那些人。不同的是，周圍的汽車多了起來。

短短幾年的時間里，這個城市里的汽車呈幾何級數(shù)增長。妻子抱著兒子坐在后座，她很安靜。但是我知道，她一直想有輛自己的汽車。她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向我抱怨，沒有汽車的種種不便。尤其是兒子這么小，如果能有輛車，那他就再也不必在父母的懷抱里擠公交車。不必坐在自行車的后座，承受夏天的酷暑和冬天的嚴(yán)寒。

我說過，我的妻子是個美人。隨著時光的流逝，她不但沒有失去青春的光彩，反倒平添了幾分成熟的魅力。這樣漂亮的女人，本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一輛寒酸的自行車后座的。

因為漂亮，她坐在這里就顯得格外扎眼，也就愈發(fā)顯出了一個男人的無能。是什么把我們變成了今天這樣子呢？如果能夠有一輛汽車，一切是否會不一樣？那輛車子里一定會載著歡聲笑語的我們。而我們的生活也會沿著一條美好的道路，一直幸福下去。

我心事重重地騎著車子，一塊石子把自行車顛起，妻子下意識地?fù)Ьo我的腰。她細(xì)聲地責(zé)備我，你慢點兒。我心里一動。如果她能一直這樣柔聲細(xì)語該多好。一塊突然出現(xiàn)的將車子顛起的石子，像是一個神秘的提醒。我又想到了一夜激情的葉眉。我對自己的行為感到了一絲羞愧。一半是為了李大春，一半是為了車后座上的兩個人。我想，如果葉眉不再找我，那么我也不會再主動找她了。

晚上，咱們?nèi)コ渣c兒好的吧？我做出很有興致的樣子問身后的妻子。吃什么好的？她很不領(lǐng)情地說道，就你掙那幾個工資，給兒子買奶粉都不夠。我仍舊滿不在乎地說，吃頓飯嘛，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外面吃飯了。聽同事說，世紀(jì)路上新開了一家飯店不錯。菜的味道好，價格也挺實惠的。妻子沒有說話，我以為她動心了，就興致勃勃地說下去，兒子也慢慢長大了，也該讓他見見外面的世界了。

算了吧。妻子終于開口了，她說，今晚不行，公司要請稅務(wù)局的領(lǐng)導(dǎo)。我得陪著。我突然感到一陣憤怒。原來妻子今天的和顏悅色，只不過是她因為內(nèi)疚給出的一點補償。

我沒有發(fā)作。這個話題我們已經(jīng)爭吵過太多次，關(guān)于自己的妻子出去陪別的男人喝酒的問題。如果你有本事，我愿意出去陪別人喝酒啊！這是一直以來妻子的最終答案。

精心打扮的妻子，像一件等待開啟的禮物出門了。并不寬敞的家里只剩下我和兒子。想象著即將到來的，曾經(jīng)習(xí)慣如今卻再也無法忍受的枯燥夜晚，我覺得無論如何也得再給葉眉打個電話了。因為受傷的心靈總是需要撫慰的嘛。

她剛剛忙完，我們相當(dāng)愉快地約在嘉州賓館見面。我捂住褲襠，急不可耐地把兒子送到父母家里，又匆匆趕往賓館。管不了那么多啦！

我們終于站在了彼此面前，擁抱，接吻，直奔主題。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我終于在另一個女人的懷抱里，找到了迷失已久的自我。

喂，葉眉……我盯著天花板問她。怎么？她側(cè)過臉來看我。你之所以跟我在一起，不會是因為想要我?guī)湍惆桑课医K于問出了那個讓人尷尬，卻又不得不越過的問題。

她接著就認(rèn)真起來，天哪，難道你以為我跟你在一起，是因為你幫了我嗎？原來你一直覺得我是個可以出賣身體的女人嗎？我尷尬極了，不，我當(dāng)然不是這個意思。

她忽然深情地問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在佳世客見面的那個晚上嗎？我說，當(dāng)然。她說，其實，第一次見面我就注意你了。你插著口袋，有些靦腆地站在遠(yuǎn)處。那種樣子，正是我喜歡的類型。

是嗎？我有些意外，又有幾分得意。沒人夸過你長得帥嗎？她拍拍我的小臉蛋說，而且你挺憂郁的。我非常認(rèn)真地向她承認(rèn)，上學(xué)的時候，的確是有人覺得我挺帥的。她咯咯咯笑了起來。

那么你呢？你跟我在一起，只是想玩玩而已嗎？她的眼神突然黯淡下去。隨即，她紅著眼說，我真是個賤女人。明知道你有家庭……

不，不！我急忙打斷了她。天啦，我已經(jīng)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可我依然盡量客觀地告訴她，葉眉，你聽我講。我這個人吧，我可以接受自己無恥、下流，甚至是卑鄙。但我就是很難讓自己撒謊。我們剛剛認(rèn)識不久，又是在這樣特殊的情況下。如果我說，我愛你，你會相信嗎？

我信！她濕潤著雙眼，偏執(zhí)地回答道。那么我就告訴你，我像是一個歷經(jīng)挫折終于找到了真愛的傻逼一樣，飽含著熱淚對她說，我愛你！

我們久久地抱在一起。我堅定地對她說，葉眉，我想為你做任何事。可我什么都不需要你為我做。不，我已經(jīng)想過了。關(guān)于我朋友的意外，如果警察找到我，我想替你隱瞞。如果我不提起我們?nèi)チ思咽揽停敲聪襁@樣的偶然事件，警察是很難找到線索的。

馬青……葉眉在我耳邊喊著我的名字說，我也不知道到底該不該讓你替我隱瞞。要知道，如果被發(fā)覺了，你可是要犯包庇罪的。我說，我愿意冒這個險。

那天晚上，我們說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還沒來得及說。甜蜜的時光總是短暫易逝，我們把衣服和思緒都仔細(xì)地收拾好，然后依依不舍地分別。

離開酒店后，我打開手機，并沒有未接來電。看來妻子那邊還沒有完事。我細(xì)細(xì)品味著美好的愛情，來到父母家里。兒子還沒有睡，媽媽在客廳里不滿地對我抱怨，你們兩個怎么回事？再忙也不能不顧孩子呀！我跟你爸爸白天看了一天孩子，晚上也沒空休息。

可是我不在乎啦，我滿面春風(fēng)地對她講，特殊情況，特殊情況。兒子一見到我就要找媽媽，我摸摸他的小腦袋說，那咱們回家吧？他急忙點點頭說，好，爸爸。

出租車在小區(qū)門口停下，停滿私家車的小區(qū)街道上空無一人。這么晚了周揚青居然還沒有回家，這并沒有使我感到怨恨。我抱著趴在肩頭的兒子急匆匆向家中走去。突然，兒子指著身后的某處，手舞足蹈地大叫起來，媽媽！媽媽！我有些迷茫地回過頭。一輛黑色帕薩特里，一對還未完全分開的男女正狼狽地看著我們。

多么令人難忘的一幕。周揚青氣勢洶洶地下了車，好像我攪黃了她的好事一樣。那個胖乎乎的部門主任，非常尷尬地看我一眼，又相當(dāng)慌張地走掉了。有什么事回家再說！周揚青丟下這句話就大步流星地走掉了。我抱著仍舊處在興奮中的兒子，不緊不慢地回到了家里。

還有什么好說的呢？被人戴了綠帽子的場景我也曾無數(shù)次地想過。歇斯底里，大打出手。一切好像都沒有意義啦。我甚至連例行的離婚都懶得說。因為事到臨頭，你就會變得異常冷靜，你知道在沒有確切的打算之前，你最好不要輕易出手。

我?guī)缀趺刻於汲鋈ズ染?。我不想見到周揚青那張令人厭惡的臉，我無法想象她和她的部門主任在一起的樣子。

晚上八點，我從小區(qū)附近的酒館走出來，我渾身酒氣，醉眼蒙眬。我面帶笑容，念念叨叨地往家里走。一輛公交車幾乎擦著我的身體開了過去。我大聲地叫罵著，在人來人往的馬路上。恍惚之中，我看到了我失蹤已久的朋友李大春。大春？大春是你嗎？我踉踉蹌蹌地追了上去。

我的朋友李大春，還穿著他離開時的那身衣服，好像一個人失蹤后，就在你的記憶中冰凍起來，連衣服都不再改變了。

我看到李大春上了那輛公交車，公交車緩緩啟動了。大春！大春是你嗎？我狂亂地拍打著車尾。

李大春出神地站在車窗后面，看到我的時候，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絲失望的神情。他慢慢地將頭扭過去了。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背影變得如此陌生。那真的是我的朋友李大春嗎？

我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傷心地嘔吐起來。在一攤令人作嘔的嘔吐物中，我昏睡過去。

半夜，我被尿憋醒，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睡在了家里的床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來的。關(guān)于李大春，我已經(jīng)分不清是夢還是真。

后來我知道，是鄰居發(fā)現(xiàn)我后，給周揚青打了電話。鄰居打完電話就離開了，是周揚青把我背回了家。但是我并不因此而感激她。

我不知道接下來的幾天，周揚青是怎么過來的，反正我還是跟以前一樣，上班，下班，跟葉眉約會。只不過，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啦。你或許想問我，你難道就不憤怒嗎？我想告訴你，如果你對一個女人沒有了一絲情分，你才不會管她跟誰上床。恰恰是妻子給我戴了綠帽子，把我們最后的一點情分耗掉了。這很好。

我?guī)е鴰追掷Щ蠛妥猿?，對葉眉提起了遇見李大春的事情。她仿佛受到驚嚇，繼而問我，怎么可能呢？你一定是認(rèn)錯人了吧？

我承認(rèn)那晚我喝醉了酒，也可能認(rèn)錯了人，也可能只是做了一個夢。她心疼地摸摸我的臉說，你一定是壓力太大了。這都怪我。我苦笑一聲說，咱們不說這個了，來，喝酒。

我們都不再說話了。我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葉眉有些擔(dān)憂地盯住我說，你最近好像有心事。我笑了起來，故作輕松地告訴她，告訴你，我的妻子有外遇啦！可是話一出口，屈辱的淚水竟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葉眉輕柔地問我，被你捉到了？我點一點頭。她說，那你是怎么做的？我說，我什么也沒做。你可真窩囊……她有些心疼地看著我，不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她整了整我的衣領(lǐng)說，你看看你……今晚咱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我陪你買幾件衣服。我還能說什么呢？嗚嗚嗚，我就像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在等待大人的安慰。

我們一起來到了我家附近的銀座。不為別的，就因為在這里你可以碰到更多的熟人。葉眉相當(dāng)霸氣地告訴我。她挽住我的胳膊，昂首闊步走在男裝的賣場里。

媽的，你知道么，我們家一年只逛兩次商場，一次是買妻子的新衣，一次是買兒子的童裝。至于我的衣服嘛。干嗎非要從商場里買呢？淘寶上有那么多男裝，又好看又便宜。只要你足夠用心，總是能淘到便宜的好貨的。那，這幾天你自己看看，選好了把鏈接發(fā)給我啊！周揚青總是這么對我說。

所以冷不丁一來到商場里，我這個賤人還真有點兒不習(xí)慣呢！每當(dāng)葉眉把一件新衣服遞給我，我總會下意識地想看價格的標(biāo)簽。我責(zé)備地提醒自己，不要這樣嘛！

葉眉就像一位賢惠的妻子，耐心地幫我挑選衣裝，然后十分認(rèn)真地把我打量一遍說，稍微有點肥了。樣式倒是蠻不錯的。就這件吧，拿件小一號的。嗯！我含著熱淚，對著鏡子中那個穿了新衣的小男孩點一點頭。

咦，馬哥？不知何時，秘書小張跟她的閨密出現(xiàn)在了我的身邊。買新衣服??？她瞪大了眼睛有些難以理解，你來錯地方了嗎？你不是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淄川的服裝批發(fā)市場嗎？

但是看到身邊的葉眉后，她突然變得客氣起來。這是……？我們是朋友。葉眉輕描淡寫地回答。張秘書還是有些不甘心?？墒侨~眉顧自替我整理起了衣領(lǐng)。哦哦，那你們慢慢逛。在葉眉驕矜的舉止里，張秘書終于意識到，像個八婆一樣問七道八的顯然是不合適的。

可是，怎么可能呢？天生的三八小張，打定了主意要為明天搜集一些談資。直到我們在停車場再次相遇時，當(dāng)我準(zhǔn)備邁入寶馬的那一刻，張秘書才心滿意足地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奶奶的，男人居然也有小三。啊，我頭一次體會到，原來做小三的感覺是如此之好的啦。

葉眉十分囂張地帶我逛了一圈商場后，又意猶未盡地把我送到了樓下。臨別的時候，她摸摸我的小臉蛋說，要是那個女人問起來，你就告訴她，衣服是我給你買的！如果需要，我隨時可以出面作證！

啊，葉眉，你簡直把我迷住了。你美麗、溫柔、獨立又堅強。你滿足了我對于女性一切美好的想象。我覺得我是越來越離不開這個葉眉了。

我仍然跟妻子保持著不上床的夫妻關(guān)系。但是如果你稍微留心一點，你就會發(fā)現(xiàn)，妻子現(xiàn)在越來越怕我了。她本來以為我會大鬧一場，搞不好還會影響到她心愛的部門主任。但我就是不鬧，我甚至談都不跟她談。就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于是妻子心里越來越?jīng)]有底啦。無招勝有招，我想，用在這里是合適的。

現(xiàn)在的周揚青，接孩子，買菜，做飯，所有能做的她都包辦了。誰能想到這樣一位賢妻良母，會給自己的男人戴綠帽子呢？更加令人意外的是，被我發(fā)現(xiàn)奸情以后，他們整個單位都不再加班了！所有的應(yīng)酬都取消了！真有趣。

國慶節(jié)我們放七天假，為了充分地利用好這個黃金周，我跟葉眉約好了出門郊游。我們很少在白天一起出行，所以都玩得非常盡興。晚上，隨便吃過晚飯，我們又來到孝婦河邊吹風(fēng)。我們爬上河堤，放眼望去，大河蜿蜒舒緩地伸向遠(yuǎn)方。這個時節(jié)，河床已經(jīng)干枯，長滿黃綠相間的雜草。微涼的風(fēng)沿岸吹來，讓人感到愜意。我們談興很濃，一直待到很晚。

回去的路上，葉眉拍拍方向盤問我，要不要試試？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會開車。不會可以學(xué)嘛。她笑著鼓勵我說，我開了一天，累死了。我說，不了吧，天這么黑，太危險。她一驚一乍地取笑我，大男人膽子怎么這么??？

我猶豫地看看車外，沿河的土路上空無一人。我想在這樣的路況下，開開也無妨。事實上我早就想練練手了。于是我們興致勃勃地?fù)Q座。在葉眉的指導(dǎo)下，我打火，掛擋，起步。正如她所說，自動擋的汽車很容易掌握。你只要控制好速度，掌握好方向，遇到問題踩剎車。So easy！

我很快就放松下來，我把車玻璃降下，讓晚風(fēng)吹進來。葉眉一邊指導(dǎo)我開車，一邊向我傳授駕駛的經(jīng)驗。我們都很興奮。

一個人影突兀地從路邊竄了出來。我猛地把車剎住，但是已經(jīng)晚了。冷汗接著就下來了。葉眉同樣驚恐地看著我，臉色慘白。她首先反應(yīng)過來，飛快地下車。我跟了下去，雙腿抖個不停。我看到不遠(yuǎn)處有一團黑影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葉眉跑過去，又驚恐地跑回來說，人已經(jīng)不行了，快上車。我哆哆嗦嗦地問道，我們不該把他送醫(yī)院嗎？你下半輩子想在監(jiān)獄里過嗎？葉眉向我喊起來。我六神無主，慌張地鉆進了車?yán)铩?/p>

葉眉快速地把車開到一片荒地里停下，然后又下車用水將車上的血跡擦干凈。做完這一切，她回到車?yán)?，表情凝重地安慰我說，別怕，這里沒有監(jiān)控，又沒有目擊者……她按了按我的肩膀，沒有再說下去。

我們把車開進了葉眉家的車庫，然后上樓。我仿佛處在一個難以置信的噩夢中，我害怕極了。葉眉告訴我，天一亮她就會去修車，她是那家店的熟客，這件事情很快就會過去。

可是第二天中午，當(dāng)我等待出門修車的葉眉?xì)w來時，她卻帶回了一個交警。我震驚得說不出話，全然不知道什么情況。葉眉相當(dāng)嚴(yán)肅地告訴我，這是她的同學(xué)。她告訴我，好消息是那個人并沒有死，并且已經(jīng)脫離了生命危險。不過，交警已經(jīng)鎖定了她的車。但是看到車牌以及車主姓名后，這個老同學(xué)私下里給葉眉打了電話。

那現(xiàn)在怎么辦呢？我不安地問道。那個交警接著罵了起來，你們兩個怎么這么離譜？無證駕駛，肇事逃逸！你們就不想想后果嗎？如果你沒有逃逸，那頂多是按交通事故處理?？墒悄闾右萘耍蛯儆谛淌掳讣?。是要重判的！

我一言不發(fā)，臉色煞白。葉眉十分真誠地懇求她的同學(xué)，能幫我們想想辦法嗎？想什么辦法？這個交警再次嚷了起來，除非傷者不起訴。但傷者家屬非常憤怒，同意私了的可能性不大。即便他們同意私了，你們也需要多付幾倍的賠償。

那么一般會賠償多少呢？我試探著問。你還有心思問錢？交警冷笑一聲說，等人家同意了私了，你再考慮錢的事吧！

等他平息下來，他告訴我們，他可以幫忙協(xié)調(diào)私了的事宜。但是賠償金額，就要看傷者家屬的胃口，以及他們估計的你的財力了。但我可以這么說，他們要多少就是多少。除非你想坐牢。我只能給你說到這里，剩下的你們自己談。

自己談嗎？我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可以雙方不見面，通過你們談嗎？這個交警禁不住嘲諷地笑起來，怎么，害怕啦？

葉眉再次懇求她的同學(xué)，你就幫幫忙吧！這都什么時候了！交警顯然被激怒了。你以為我們交警什么忙都能幫嗎？你以為這是罰款、扣分的小事嗎？人家會報案，會管我們要人，我們有責(zé)任破案！他不停地敲著桌子，越說越氣憤了。

葉眉蹙起眉頭，不再說話了?？墒悄莻€交警松了口說，好吧……葉眉，也就是你！他一字一頓的，仿佛每說一個字，他都要付出相當(dāng)?shù)呐Α?/p>

最后，他站起來說，我會盡量把傷者家屬穩(wěn)住，引導(dǎo)他們私了。我還有個會。就這樣吧。說完他就走掉了。我想送送他，可是葉眉示意我停下，她自己跟了出去。

我感到壓在心底的一塊巨石被卸掉了。不管怎樣，我卸下了一條人命的罪。這個時候你就會發(fā)現(xiàn)，錢一點都不重要了。只要能私了，多少錢我都愿意付。當(dāng)然，如果我付得起的話。

交警很快傳來消息，對方要價八十萬。葉眉告訴我，她問了她的同學(xué)，對方要價八十萬不算離譜。傷者雖然沒有死，但是重度殘疾，下半生恐怕要在輪椅上度過了。

我不再說話了。葉眉問我能借到這么多錢嗎。我說，我會想辦法。葉眉很抱歉地對我說，她的錢都在幾套房子上，手上的余錢并不多。但是如果我湊不起來，剩下的她來想辦法。我感動極了。第一次體會到了“患難見真情”這句話的分量。我告別了葉眉，回家籌錢。

我已經(jīng)三天沒有回家了。上樓的腳步從來沒有像那天一樣沉重而悔恨。我掏出鑰匙打開房門。家里很靜。周揚青正在給兒子洗衣服。兒子睡得正熟，我流著眼淚在他的小臉上親了一口。隨后站在了周揚青面前。

她吃驚地看著我。這段時間以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的神出鬼沒，她猜到了些什么，但她就是打定主意不聞不問。

我對周揚青說，我出事了。她的臉上出現(xiàn)了短暫的慌亂，但很快又恢復(fù)了面無表情。我說，我撞了人，逃逸。對方同意私了，但是要價八十萬。

她繼續(xù)搓洗著衣服。過了一會兒，她站起來甩甩手，走進了臥室。出來的時候，她手里拿著兩個本子，一個房產(chǎn)證，一個存折。她面無表情地說，房子大概可以賣六十萬。存折上有八萬塊。你都拿去。

我顫抖著接過了房產(chǎn)證說，存折你留下吧。房子我將來一定會還給你。她收起了存折，沒有多余的話。

你以后怎么辦？我盯著紅色的房產(chǎn)證，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這里是我的家，是我兒子出生并長大的地方。如今我卻不得不把它賣掉。

周揚青非常平靜地說，我會帶著楠楠去我爸媽家住。咱們離婚吧。我沒有挽留她。我知道一切在它剛開始的時候，就已經(jīng)無法挽回了。

我們用了三天的時間來離婚，賣房。父母拿出了他們一生的積蓄，也只有七萬塊。于是，在第四天，我口袋里裝著一張存有六十五萬的銀行卡，心如死灰般地來到了葉眉的家。

葉眉握住我的手。她告訴我，她已經(jīng)背著我跟傷者家屬見了面。她說明了我的情況，說我實在拿不出那么多錢。她不敢乞求原諒，只希望他們能寬容一點。葉眉說，傷者家屬最終同意把賠償金降到七十五萬。剩下的十萬，我來出。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已經(jīng)虧欠了太多人，所有的感激好像都是空洞的。

我們一起把錢交到了葉眉的交警同學(xué)手里，換來了一張傷者簽字畫押的民事調(diào)解書。

事情總算是過去了。葉眉長舒一口氣說。那么未來呢？我的內(nèi)心一片荒涼。

我獨自在外面租了一套公寓，每天拼命思考的都是如何賺錢。對于周揚青的愧疚，使我刻意地回避著葉眉。何況，我們在一起太壓抑了。

不久后的一天，葉眉約我見面。我本來不想去，可是她滿是傷感地告訴我，她要離開了。她告訴我，這個城市簡直像一個噩夢。她想出去透透氣。我有些惆悵地對她說，出去走走也好，你什么時候回來呢？她說，我也說不準(zhǔn)。

我跟葉眉擁抱，道別，目送她上了那輛白色的寶馬汽車。

葉眉再也沒有回來。我們失去了一切聯(lián)系，她就此蒸發(fā)掉了。我又想起了我的朋友李大春。我想葉眉一定是像我的朋友一樣，上了那輛白色的寶馬汽車后就再也回不來了。只是這次我沒有找她，因為我再也沒有力氣尋找一個人了。

我想，葉眉應(yīng)該是愛我的。畢竟我們在一起的那些甜蜜時光，它切切實實地發(fā)生過。發(fā)生過后，就烙在了生命里，誰也不能將它抹去。

我終歸沒有找到財富的密碼，仍然過著上班下班的生活。周揚青沒有跟她的部門主任結(jié)婚，但拒絕讓我見她和兒子。兒子已經(jīng)上了幼兒園，我偶爾會騎車到幼兒園偷偷地看他。他真快樂。在對自己的父親還沒有記憶時就分離了，這起碼不會使他難過。

一年以后的一個秋天，我坐在人民公園的花池上出神。一個年老的女人站在了我的面前。她猶疑地問我，你是大春的同學(xué)吧？我才發(fā)現(xiàn)李大春的媽媽已經(jīng)這樣蒼老了。一個女人在失去兒子后，仿佛因為失去了牽掛，而輕飄飄地飛速衰老下去了。

你到我家里去過，我認(rèn)得你。李大春的媽媽失神地說。我點點頭說，阿姨，是我。這個女人于是在我身邊坐下。就在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的時候，她說話了，大春的事情你聽說了吧？我臉色慘白地?fù)u一搖頭。她說，去年，大春被車撞死了。

我感到眼前一片黑暗。我驚恐不安地問她，大春是什么時候出事的？這個陷入回憶中的女人喃喃地告訴我，是去年國慶節(jié)的晚上，就在孝婦河沿岸。

我仿佛被一顆子彈擊中。她繼續(xù)喃喃地說著，其實，在出事的前一陣子，大春就失蹤了。后來，他給我們打過一個電話，向我們要買房子的錢。他還囑咐我們不要跟任何人說他的消息，也不用找他。他說他很好。可沒多久，他就被車撞死了。我們報了警，可是他們也沒有找到線索……

周圍的景物飛速地流動著，紛亂的噪音將我包圍。我捂住臉，指縫間是一片黑暗的淚水。是我親手撞死了我的朋友。

瑟瑟的秋風(fēng)里，滿頭銀絲的李大春的媽媽，還在念叨著什么。我搖搖晃晃站起來，失魂落魄地逃離。此后，我只能行尸走肉般地茍且偷生。我不斷地回憶，不斷地猜測，我深陷在恐懼與悔恨之中。我背負(fù)著深深的罪，只能讓一個秘密在我的心底腐爛。

我的朋友李大春，在上了那輛白色的寶馬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我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