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鵬山 翟曉周
我覺得,屈原之影響中國歷史,不在于他的思想,也不在于他的事功。屈原之影響后代,乃是因為他的失敗。這是個人對歷史的失敗,個性對社會的失敗,理想對現(xiàn)實的失敗。
當屈原二十歲行冠禮作《橘頌》時,他是何等儒雅自信,前途遠大。而孔孟等人此時還在社會底層掙扎,受盡白眼與辛酸。因而他們有韌性。他們不像屈原那樣高貴,孔孟都干過一些“賤人”才干的“鄙事”,當過吹鼓手、委吏、乘田,被人從宴席中趕出來。而墨子本來就是“賤人”。
而屈原,他純潔無暇的貴族血統(tǒng)與心性使他無法面對失敗。在失敗面前他不能沉默,不能隱忍,不能迂回,不能無悶。他呼喊,他叫屈,他指責,他抗爭,于是他得到的是更大的打擊與蔑視,是別人對他的徹底的失望。
他撣去灰塵,保持自己的皓皓之白。他凜然地站在邪惡的對立面,與他們劍拔弩張。一點也不含蓄,一點也不躲閃,一點也不講策略,他怒形于色。他給對方看他的傷口,以便讓對方知道他的仇恨與報復(fù)心切。他由此遭到邪惡的全面徹底的攻擊,邪惡無法容忍他的存在,因為他把自己擺在與邪惡你死我活的對立面上,邪惡即使僅為了自己的活,也要讓他死。
而屈原的偉大與可貴也正在這里:
他不理解邪惡與不公。他無法和他們和平共處,哪怕是虛與委蛇。他謹持著他理想的絕對純潔。是的,他至死也不曾丟失一寸土地。他是代表獨特個體而與社會宣戰(zhàn)的最偉大最慘絕人寰的戰(zhàn)士。因為他的絕不讓步,這世界有可能免于全面墮落。
屈原堅定地忠于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屈原愛君、戀君,這只是因為只有楚懷王才能實現(xiàn)他的理想,對那個頃襄王,他就毫無思慕之情,因為他對這個憨大孱頭不抱任何希望。他是一個個性極強,意志極強,脾氣也極壞的人,是一個極自尊的人。他的作品是“發(fā)憤以舒情”的產(chǎn)物,是無休無止的“怨”,“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劉安、司馬遷所標揭出來的,就是屈原的“怨君”及其合理性。而班固則只承認屈平“忠君”,而不滿于他的“怨君”了。班固的這一改造,便形成幾千年的沉沉大霧:由“忠君”(班固)到“治國”(王夫之)再到現(xiàn)代的“忠民”。但我這里要恢復(fù)屈原的本來面目:他忠于自己,忠于自己的感覺,忠于自己的良心!
屈原之死往往使我想起另一個楚人之死:項羽。兩人都是自殺,且都死在水邊:屈原自沉于淚羅之波,項羽自刎于烏江之畔。兩人都死于自己對別人的不寬容:項羽決不寬容秦人,屈原決不寬容奸臣。
這兩人的死,可能暗示著,我們民族的一些真性情死了。我們民族最殷紅的血流失在水中,被沖淡了。
鄉(xiāng)愿活著,滑頭活著,奸詐活著。他們使這個世界的生態(tài)更加惡化,更不適合人的生存。
屈原確實偏激。豈止是偏激,屈原還有許多別的缺點。但我總以為偏激的人往往有真性情。更重要的是,偏激的人往往不是小人——因為小人總是很圓通的。
況且,有缺點的戰(zhàn)士畢竟是戰(zhàn)士。
完美的蒼蠅終究是蒼蠅。
屈原是一個心性偏狹的人,是一個因為太純潔而偏狹的人。屈原是一個不穩(wěn)重的人,是一個因為太多情而不穩(wěn)重的人。他脆弱,卻是因為他太珍惜一些東西,在這一點上他又有真堅定,真強大。他也浮躁,因為他執(zhí)著于理想而不能片刻安于現(xiàn)實。他在他的理想中陶醉著,時時被他的理想鼓舞著,以至有時失卻了現(xiàn)實感。他不是一位“成熟”的政治家,則正因為他有一切世俗“政治家”所不具有的那種政治熱情,以及對政治的信念——這一點他與孔子相同,他認定:政者,正也——不正的東西不是政治,政治手段應(yīng)與政治目的一樣純潔,無暇無懈可擊。就從這地方,他開始越來越不像“政治家”,并在現(xiàn)實政治中遭致失敗,但他無疑是我們理想中的大政治家,如周公、孫中山、華盛頓、林肯。無特操與性情的“詩人”往往成為政客,富于理想的政治家則往往成了真正的詩人。屈原就這樣由失敗的政治家變成了卓絕百代的詩人,而且是一位浪漫的詩人。他無論是在政治上,還是在詩藝上,都不可能是寫實的。現(xiàn)實的土地上有那么多的丑惡,他怎么能在這上面安然地生存,詩意地棲息?這當然又是“詩意地棲息”在現(xiàn)實大地之上的眾多當代詩人學者無法理喻的。他們不能望屈原的項背,但他們說他們是因為不屑。他們的生存智慧確實高出屈原。屈原“無路可走”(劉熙載語),自殺了,他們卻活著,并且越活越覺得四通八達,越活越有詩意?;钪娜吮人廊サ娜擞袃?yōu)勢:他們能說話,能搶占話筒,總能“變白以為黑,倒上以為下”。當黃鐘被毀棄的時候,瓦釜就開始雷鳴了。屈原與現(xiàn)實中的苦難勢不兩立,而他們卻能游刃有余,甚至與之搞合作,講互利。他們策高足,踞路津,在屈原與邪惡戰(zhàn)死的地方,他們開始討論幸福。
“孤危自死,社會依然,四語之中,涵深哀焉。”(魯迅)
屈原死了,我們蒼白了。
魂兮歸來!
(選自《感受大家》,南方出版社)
【解 讀】
本文是一人物評論,挖掘屈原失敗背后的原因:從內(nèi)在而言,一是他要保持純潔無瑕的心性,這讓他無法面失敗也和邪惡勢不兩立,二是他忠于自己的良心;從外在而言,是邪惡無法容忍他的存在。由此,文章借屈原拼盡一生為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與邪惡勢力進行不屈地戰(zhàn)斗,最終慘敗,邪惡勢力彈冠相慶的故事,突出表現(xiàn)屈原對自己的真性情和理想的執(zhí)著。屈原的無路可走,折射出了個人和民族在通向理想的道路上是充滿了無比的坎坷,甚至會付出生命的慘重代價。
在屈原身上,我們看到了一個矛盾的形象。他既謹持理想的絕對純潔又深陷現(xiàn)實的無限污濁,他既執(zhí)著于理想又不能片刻安于現(xiàn)實,他既意志極強又偏執(zhí)脆弱,他既讓人景仰,又顯得稚嫩笨拙,他有理想政治家最高的政治熱情,又沒有世俗政治家的游刃有余……
作者以極具情感和邏輯的語言,將矛盾的屈原展現(xiàn)給讀者,同時也展現(xiàn)出我們對屈原的態(tài)度的矛盾:愛君、戀君、怨君、忠君,還是忠于自己;贊美屈原而又鄙視屈原……
屈原身上的矛盾,實際上是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是人性的善良與邪惡的矛盾。這樣的矛盾,讓我們感到窒息,本該為人推崇備至暢行世間的良善與真性情被本該為人所唾棄的手段與計謀謀殺。這讓我們深思:我們在追逐正的政治追逐美好的人生理想的時候,該不該保持手段的正大光明與純潔?正義的真諦是由程序的正義抵達結(jié)果的正義,而現(xiàn)實卻往往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當現(xiàn)實的丑惡安然地生存、四通八達、越活越有詩意的時候,世界就會黑白顛倒,社會就會瓦釜雷鳴,我們所追逐的理想呢?就只能是一片蒼白。
屈原,魂兮歸來!這是作者的呼喚,也是時代的呼喚。唯有讓良善與真性情燦爛于現(xiàn)實,我們的民族才有真性情,才有希望,而我們每個人,也才有希望。
[作者通聯(lián):四川瀘州市合江天立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