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罹
1
彭梅見正穿梭在農(nóng)貿(mào)市場各類攤位之間。其實對于蔬菜,她不太會挑也不太認得,偏偏還一臉鎮(zhèn)靜。這也是她的招牌表情,向來都出入不大。
不過她此時的內(nèi)心是有些急切的,為什么芥菜和生菜長得一模一樣?為什么雪菜和茼蒿仿若雙生?想做兩個菜贖罪的預想,目測難度還是很大的。
有人攔住了她前面的路,她沒抬頭,想淡定地繞過去,可惡的是這個擋路的物體也跟著繞啊繞,還莫名其妙地遞過來一張名片。梅見微微皺眉,抬頭看去。是個大男生,正帶著溫和含笑的表情看著她。
男生主動道:“我叫虞柯,剛看你轉(zhuǎn)了半天,或許我可以幫你?!泵芬娨琅f是那張面癱的淡定臉,低頭看了眼名片。名片以層疊的綠色蔓延開去作為底色,上面簡潔地印了“綠氧森林”四個藝術體字,是個蔬果園的網(wǎng)站。
推銷一定要這么直接嗎?她有些想吐槽,不過還是選擇“哦”了一聲,轉(zhuǎn)身離開。不料這個叫虞柯的大男生還追了上來,即使她不回應,也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想買什么菜?我?guī)湍闾粢幌掳?。”“挑菜也是門大學問呢!”“剛看你轉(zhuǎn)了半天是有什么目標還是還沒打算呢?”
梅見最后還是在他的幫助下完成了買菜的工作?!跋轮苣﹣砦覀儾藞@參觀嗎?”臨別時,他這樣說道。梅見抿抿嘴,用看人販子的表情看著他。他無視這個眼神,一再用真誠的口吻發(fā)出邀請,弄得別人不答應就要愧疚似的。
“再說吧,我得走了?!泵芬娀瘟嘶问掷锏拿?,表示如果想去會聯(lián)系他的。虞柯不再多說,笑得溫和無害,指了指她袖口的泥印,“記得收拾一下,別蹭得到處都是?!比缓髶]著手走遠了。
梅見試著搓了搓袖口已經(jīng)干結(jié)的泥巴印,想著還好提前發(fā)現(xiàn)了,不然回去肯定少不了聽老媽一頓嘮叨。自己今天曠了補習班的課不說,還把新衣服弄臟了,在老媽那樣嚴謹?shù)娜丝磥?,應該算個大罪過吧。只希望自己的廚藝天分不要太差,再把贖罪餐做成焦糊宴的話,就真的只能自求多福了。
2
果不其然!
梅見第一次覺得這四個字是如此傳神。老媽果然對于她逃掉周末補習的事進行了長篇大論的教育發(fā)言,自己鼓足勇氣做的兩個菜也果然糊成一鍋灰。大概是火太猛了吧……她默默掏出練習冊,這樣總結(jié)道。
其實,要說她的成績,也曾經(jīng)是濃墨重彩的一筆輝煌。當然,現(xiàn)在也很好,可是總有父母越發(fā)高漲的期望,壓得人喘息愈發(fā)困難。她從小就沒什么愛好,妹妹踢球亂跑亂瘋的時候,她在看百科全書;鄰居小孩打電動游戲的時候,她在做練習題;同桌在看韓劇的時候,她在備戰(zhàn)奧數(shù)競賽;學校流行十字繡的時候,她在埋頭寫實驗報告……一直都是這樣,她沒什么特別的喜好,別人擅長的她也未必做得好。所以,要是能把學習這件事做得不錯,那就安心地一直做下去吧。如果這是唯一一件她能做好的事,那她根本找不到理由說不。
可是,近來她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或許每個人生來就注定有獨特的興趣與天分,可能遇見它之前你也從沒想過會喜歡上它。但是真的接觸到的那一刻,才發(fā)覺,它似乎就一直在那里等著你。
梅見猛地晃晃頭,甩開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目光從那段還依稀看得出泥印的袖口收回。眼前突然浮現(xiàn)出那個大男生的模樣,他看起來就活得很自在,而且……似乎,越想越覺得眼熟呢。到底在哪里見過?越想不起越要想似乎是人類難為自己的一大特點,彭梅見那天夢里還夢到了他,他帶她去了“綠氧森林”,郁郁蔥蔥的顏色像是屬于童話世界。
第二天的微機課上,老師按例留了些時間給同學們自由上網(wǎng)。梅見難得不想在線刷題庫,反而掏出摩挲多遍的名片,在瀏覽器內(nèi)輸入了一串網(wǎng)址,按下了回車鍵?!熬G氧森林”的網(wǎng)站風格質(zhì)樸清新,跟昨晚夢里的差不多,是在本市郊區(qū)建立的一座生態(tài)園,有果樹、有蔬菜,甚至還有魚塘,保證產(chǎn)品綠色無公害,有不少權(quán)威檢測的證書,也歡迎市民前去參觀游玩,融入自然。梅見還細心地比對了一下價錢,相對劃算,而且前一晚下單,第二天清早就會有掛著露珠的新鮮蔬菜送上門。好像,是挺不錯的樣子。她盯著網(wǎng)站上貼出的創(chuàng)始人照片,微微笑了笑,真是越看越眼熟。
似乎已經(jīng)決定了周末要去看看了,心里有一種按捺不住的沖動。梅見低著頭穿行在校園里的林蔭甬道,一縷陽光調(diào)皮地照射到她的臉上。她微微側(cè)了頭,看到半舊的公告欄,最上面貼著前幾屆中高考的狀元。那是本校的光榮歷史,校領導一直不舍得把這些都要泛白的照片揭下來。
哦,虞柯,貼在最上面的那個,怪不得眼熟。不過狀元郎為什么要開創(chuàng)這種鄉(xiāng)土氣息十足的事業(yè)呢?總覺得這種數(shù)理化無敵的人是會從事科研類工作的。
3
在多方確認了虞柯不會是騙子之后,梅見最終撥通了他的電話,將周末之行定了下來。
梅見心情不錯,轉(zhuǎn)而搜索起關于黏土的知識來。這大概是她第一次對練習冊這么冷淡。
周末,穿了一身粉嫩運動裝的梅見早早就等在約定地點。不一會兒,虞柯開著輛半舊的車駛來,載上她向外環(huán)駛?cè)ァ?/p>
下車的地方四周空曠、視野開闊,與高樓林立的城市截然不同。虞柯伸手指著不遠處道:“看到那片樹林了嗎?那是我建來當圍墻用的桑樹林,穿過去是生態(tài)園了?!泵芬娒鏌o表情地點了點頭,腦子里想象的卻是桑樹上蠶寶寶們萌萌的模樣。
剛過樹林就是一片菜地,虞柯邊走邊介紹:“這邊都是小塘菜和蘿卜,量不大,大面積的菜地在西邊?!辈贿h處,一方魚塘映入眼簾?!澳阋仓垃F(xiàn)在營養(yǎng)富集化特別嚴重,重金屬和毒素不會隨著代謝排出,順著食物鏈逐層積累,最后都進入了人的身體,在食物鏈頂端也是很苦惱的事啊。我這里的魚苗是特意從未被工業(yè)污染的地方撈來的,你看長得多好?!?/p>
現(xiàn)在健康隱患太多,放心的飲食來源確實難得。梅見隱隱有些佩服這個大男孩,嘴上卻在刁難:“撈來的?無本的生意也好意思說?!?/p>
“呃……其實去那邊路費也很貴呢……”虞柯弱弱地回道。
他提出帶她去高一點的地方俯瞰一下全景,梅見欣然同意。一路上時不時會躥出一些雞鴨,那些“嘎嘎嘎”“咯咯噠”的聲音近距離聽起來竟十分有趣。所謂的“高地”不過是土坡感十足的三層樓高度罷了,但爬上去還有些困難。要不是虞柯拉了她一把,也許就會摔個狗啃泥吧。
轉(zhuǎn)身眺望的時候,梅見沒料到會這樣驚喜:墨綠的樹林、碧綠的湖水,新綠的生菜、帶黃的白菜……這樣層層疊疊的綠,鋪開好遠,像是童話里隔絕紛擾的世外桃源。梅見嗅著清新的空氣,連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這種體驗是她從未有過的,讓她滿心歡喜,眸子里都閃著光。
眉眼一垂的時候,她注意到鞋邊沾了不少泥土,突然就笑起來,“這里有黏土?”“是啊,之前有老人家會在這邊做陶器什么的,簡易的工房還在后面呢,不過老人家已經(jīng)搬走了?!庇菘陆忉尩馈?/p>
4
現(xiàn)在“綠氧森林之行”已經(jīng)成為梅見每個周末的必修課。她的周末補習,雖然還會去,不過大都會在老師講課完畢讓大家做練習自習的間隙選擇提早離開。其實這個補習班本就不適合她的年紀,教的都是些微積分、線性代數(shù)之類的東西,由很有名的特級教師主講,老媽托人情才讓她插了班。她的同學會很羨慕她的爸媽都是博士,在研究所之類的地方工作,大概聽起來很唬人、很拉風吧??伤F(xiàn)在總在想,或許父母做些普通職業(yè)是不是更好,不會在發(fā)現(xiàn)她愛好學習、成績突出之后一個勁兒為她安排各類課程,直到將她的生活充實到有些壓抑、有些無趣。
這天周末,梅見照舊背著包準備去學興趣不高的高等數(shù)學。出門前卻被媽媽叫住,她一臉“我們得談談了”的表情?!拔衣犠}g老師那邊反映,你自習時提早退出好幾次了。既然喜歡學習,你就要認真對待它?!?/p>
“課都聽完了才走的。做的題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個題型,我覺得沒有必要留在那做兩個小時?!泵芬姷谋砬槔淅涞?,但說的都是實情。媽媽并不打算就此結(jié)束對話,“可是你要尊重祝齡老師知道嗎?你這樣提早走,她會不開心的,而且她講課也挺有趣的不是嗎?”梅見沒反駁,但從她眼里不難看出“有趣?媽你是在開玩笑吧”的回應。
媽媽尷尬地輕咳了一聲,總結(jié)道:“反正不許再這樣就對了??烊ド险n吧,別遲到了。”
梅見一直在心里醞釀的那句“其實我不太喜歡學高數(shù)”,最終也沒有說出口。
這次的補習顯得十分漫長,終于還差半小時熬到頭的時候,梅見的手機震動起來,是虞柯的短信:“我現(xiàn)在要去‘綠氧森林挖菜,一起嗎?車正停在補習班的門口?!泵芬姴恢趺葱⌒∨d奮了一下,回道:“等我,馬上飛奔出去?!?/p>
是的,梅見又一次在補習班早退了,還是在老媽特意囑咐之后。連她自己都說不好,那時的自己是怎么想的,會決定得那么果斷。后來再想起,才恍悟大概是想沖破那種無趣的生活吧。
這一次的“綠氧森林”之行可以簡單概括為——做苦力。在菜圃里挖菜挖到腰酸,梅見抹著額上的汗,不經(jīng)意就把手上的泥抹到了臉上。她還恍然不覺,邊勞動邊問虞柯:“高材生帥哥,你怎么會做這行?”
虞柯看了眼她臟兮兮的臉,忍了忍笑,“就是喜歡啊。我今年大四,學了三年多的理論物理,誰都以為我會坐到科研所去,連我自己都是。偏偏去農(nóng)家樂幾次就改變主意了,我發(fā)現(xiàn)我特別喜歡這種生活?!?/p>
嗯……為什么會有一種完全不沾邊的感覺?梅見彎腰又挖了一棵菜。原來發(fā)覺自己喜歡什么這件事永遠都不嫌遲。她沉默了一下,又問:“那你爸媽會被氣瘋吧?你這條路跟原本預想的差太多了。”
虞柯沒想到以往沉默寡言的梅見今天會突然跟他聊這么多?!跋喾?,我家人很支持。我業(yè)余時間雖然也賺了點錢,但是想啟動這樣一個計劃基本是癡人說夢。這塊地就是我爸出錢租的,我媽還替我聯(lián)絡了運送車隊和研究作物培育的老專家,連我們大學的一個客座教授都特別支持,我們網(wǎng)站就是她找人幫我做的,半分錢都沒花。”
梅見有點瞠目結(jié)舌,笑著總結(jié):“這么大的事兒說搞就搞了?你們這些土豪真是太傷人自尊了?!彼蛎蜃?,“不過,不是每個人的爸媽都這樣?!?/p>
“其實,是吧。爸媽都這樣吧。他們都一直在忙著為子女鋪路,讓孩子以后走得更好、更順利。如果有暫時的意見不統(tǒng)一,也只是因為他們覺得為你選擇的路更好些罷了。其實,一旦看到你的真心,他們總是會繳械投降的。”
梅見默默咀嚼了這番話,似乎當初格外重視成績的父母最后也接受了妹妹喜歡踢足球的愛好,還會幫她收集些球星照之類的東西?;蛟S,真的就是這樣吧。她難得露出一絲俏皮的表情,“大哥,你覺得光說話不干活這樣真的好嗎?”
5
終于收完眼前這個小菜圃的菜,梅見的腰都有些直不起來了。突然有幾個工人出現(xiàn),麻利地把這些新鮮蔬菜打包、外運?!斑?,你有專門請人嗎?那咱倆干嗎還那么賣命干活?”梅見瞪他。虞柯笑得格外燦爛,“這不是帶你體驗生活嘛。今兒還上去玩兒會兒泥巴嗎?”梅見忙不迭地點頭。
“玩泥巴”是虞柯給塑泥坯起的俗稱。自從第一次來發(fā)現(xiàn)這里有黏土還有簡易的老舊工間,梅見每次過來的時候都要簡單塑個泥坯,在轉(zhuǎn)盤上用雙手捏出各種形狀。其實這里真的是簡陋得不能更簡陋,不能上色,不能雕刻,不能施釉,不能燒窯,就只能在轉(zhuǎn)盤中心拉泥坯罷了,可梅見每次來都那么開心。
之前制作的泥坯就曬在木架上,因為缺了一系列的步驟都已皸裂,但是大致的形態(tài)也還不錯。虞柯遞來提前為她準備好的泥磚,看她兌水和泥。
“你知道嗎,我第一次逃補習班就是為了去看一個陶藝展,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面那天。我當時去農(nóng)貿(mào)市場就是想買點東西給我媽做個菜,免得她因為逃課的事教育我一通。”
“其實就是去了幾次陶吧,就喜歡上了。那里的店員都夸我有天分,常將我的作品擺在展示臺上。以前總覺得自己只能學習、只能參加比賽、只能拿高分。現(xiàn)在突然發(fā)現(xiàn)我也像大家一樣,有格外喜歡的事情,只是我遇到它晚了點?!?/p>
“等等,我確定一下哈,你剛那句‘總覺得自己只能學習、只能參加比賽、只能拿高分不是在自夸吧?”虞柯插了這么一句話,換來梅見一個含笑的白眼。她笑完表情又淡了,“可是在爸媽眼里,我一直是學霸的角色。我怕當他們知道我喜歡陶藝之后,會覺得我不務正業(yè)?!?/p>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虞柯瞪了她一眼,“合著我剛才的話都白說了?”梅見抬頭看他,又看了一下手上的泥,和屋外綿延層疊的綠意,突然就笑出來。
虞柯沒說的是,當初學校里那個支持他的客座教授叫駱蕓,正是梅見的媽媽。他還記得授課之余,他和駱教授聊天的時候,教授指著辦公桌上的照片說過,這是她的女兒,從不讓人操心,但是總不見她大笑歡脫,永遠都是在學習。駱教授只能當作學習是女兒的唯一興趣,盡可能地給她介紹更廣、更優(yōu)的學習資源。其實,她更想看到的是女兒快樂吧。
駱教授平時會在科研所辦公,每周只會去學校開幾堂課,因而她在學校的辦公桌上幾乎沒有任何擺設,只有一對雙胞胎姐妹的照片。五官是有些像的,一個抱著足球張大嘴巴笑得感染力十足,一個面癱似的盯著鏡頭。反差實在太過明顯,所以虞柯一直印象深刻,以至于那天他在農(nóng)貿(mào)市場一眼就將她認了出來。
對黏土有些研究的他,一眼就看出她的袖口沾到的是什么。為了幫她培養(yǎng)興趣,特意搭建了能拉泥坯的小屋,特意在屋外的土坡鋪滿黏土,特意每周都叫她來 “玩泥巴”……反正不管是刻意的偶然,或是偶然的刻意,他總算是幫她解開了心里的疙瘩。
“駱老師,這也算我報師恩了吧?”虞柯笑著看梅見笑。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