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嵐
圖/杜凡
年紀過了五十三歲,林里忽然覺得時間加快,急管繁弦似的,一年之內大事頻發(fā):先是兒子金牛高中畢業(yè),上大學,空巢生活降臨;然后老爸在南京中風去世;她自己工作多年的公司重組后解散,失業(yè)……除此之外,更年期的癥狀像細雨一樣淋在她身上,開始時不覺得,久而久之,不僅淋成落湯雞并且感冒了;掉頭發(fā),睡得少,經期變長,體重增加……
林里每天定時在凌晨四點醒來,需等上四十多分鐘,復又再睡。
凌晨四點是一個奇怪的時間,屋外是無盡的仿佛永遠不能到達的黎明,屋里的暖氣嘆息似的響著,林里睜大眼睛,盯著天花板,她聽見自己的心跳,那顆老心像是老式機械表盤上的秒針,勤勤懇懇地努力跳動著,一圈一圈地走……再精密的時鐘也會走慢或者停頓。那個心跳聲,林里聽著好像什么無形之物在步步逼近,她對自己的心臟充滿憐惜,幻覺般聽到自己的內心獨白,蒼老又假客氣的聲音:“真是難為你了!為我這個默默無聞的人生工作了一輩子?!?/p>
臥室天花板上的油漆有一處剝落,露出頂棚上的木材,破口不大,只有中指那么長。林里無聊地等待著,知道五點以后她可以再睡一個回籠覺。
這天林里從李文斯頓鎮(zhèn)的圖書館出來,在停車場上找到自己的車,坐進去啟動倒車,差點撞上一個人。這人并沒有驚慌尖叫,站在那里,把手臂像武器一樣舉起來,還好林里及時踩了剎車,停在他面前一米處。她的豐田凱邁瑞一個急剎車停穩(wěn),這個男人邁步往前,林里搖下車窗道歉,他不理不睬,直直地朝自己的車走去,那是一輛明紅色的保時捷跑車。
林里狠狠地嚇了一跳,見他頭也不回昂首而過,又很無趣,盯著這人滿是白發(fā)的后腦勺,目送他離開。白發(fā)男身高馬大,背挺得筆直,目不斜視,林里心想,這傲慢的男人一定又是一個從國內來的新移民,土豪君……這兩年,李文斯頓鎮(zhèn)搬來了好幾家國內來的投資移民,他們幾乎都是用現(xiàn)金買下鎮(zhèn)里新建的豪宅,然后老公回國,太太和孩子留在這里,孩子上李文斯頓鎮(zhèn)的公校。李文斯頓的公校在全州排前三名。這是朱莉說的,她是本地的房地產經紀人,林里多年的好友。朱莉的大女兒跟金牛同歲,都曾在李文斯頓高中樂隊里拉小提琴,排練結束后朱莉經常讓金牛搭順風車回家。
紅色的跑車轉出圖書館的停車場,然后加速絕塵而去。不是說土豪君們在國內都是掙大錢的嗎?林里回想剛才那匆匆一瞥,土豪君上了年紀,怎么頭發(fā)也沒染黑?
因為不被注意加上受到驚嚇,林里垂頭喪氣,從圖書館的停車場驅車出來,到7號路邊的希臘食堂等朱莉一起吃午飯。
希臘食堂跟希臘沒有任何關系,它是李文斯頓鎮(zhèn)的最大的廉價飯館,在交通要道7號路旁邊。7號路雖然不是高速公路,但連接橫貫南北和東西的兩大國道,路旁的希臘食堂占據(jù)地利,常年客滿,食客基本是卡車司機以及林里這種單身客。餐廳賣比薩餅、漢堡、薯條、牛排、火腿起司三明治和啤酒,量大且便宜,蔬菜沙拉隨便吃,汽水買一杯可以添兩杯。
“開紅色保時捷的華裔老頭子……”朱莉想了想,扒拉一下盤里的生菜沙拉,檢查里面有沒有蒼蠅,她搖搖頭,“你確定是華裔嗎?”
“反正不是白人,也不是黑人,棕色皮膚,蒙古臉型?!绷掷镎f。
“哦,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了!棕色皮膚,司徒·奧康十六世還是二十世!應該是他,特別拉風,也特別傲慢,保時捷開得飛快!他是印第安人,我們這里唯一的原住民后代,莫西干某個大祭司的嫡世孫,所以名字后面才有多少多少世的名號。哦,你居然遇到他了!”朱莉饒有興趣地看牢女友,繼續(xù)道,“我在這里住了二十多年,一共都沒見過他幾次。據(jù)說他繼承了家族中巫師的基因,有超自然神力,神出鬼沒。很少見到他,還有一個原因,他常住紐約。他好像娶了一個日本老婆,但不知怎么他最近忽然常住這里了,但沒見到他的日本老婆……他不是你的茶哎?!?/p>
“不是我的茶?”林里反問。
“我覺得你眼光挺高的,他太老了,絕對超過七十五歲,反正不是你說的五六十的樣子,而且極不靠譜?!敝炖蛘J真地說,真不知道是在贊美還是諷刺林里。
“你不是說他有超能力嗎,怎么又說我看不上他?我一個凡人……”
“他有些前科,一度還跟黑社會有瓜葛,這是鎮(zhèn)上的八卦,無從核實哈。傳得最神的是,有一次他欠了布朗士區(qū)黑社會的錢了,或者挪用了人家的錢了,反正有人帶著槍上門討債,結果他在那房子里發(fā)功,披上一件什么巫師的蓑衣,在家里把帶槍的小嘍啰給嚇跑了……”
“你說他在家里跟黑幫槍戰(zhàn)?把人打跑了?”
“沒有開槍。他家里有一件神秘的原住民巫師用的羽毛蓑衣,據(jù)說是白頭鷹的羽毛織的,極大,是莫西干族傳世的法寶,具有神力,披上以后可以飛起來,呼風喚雨,刀槍不入?!敝炖蛘f得眉飛色舞,看到林里臉上諷刺的表情,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了,“這些都是鎮(zhèn)上的舊八卦。黑幫上門的事是真的,結果這些人開車回去,在287高速路上出了車禍?!?/p>
“你是說,那次林肯車鉆進十八輪大貨車下面幾死幾傷的大事故?”
“對,就是那個事故,青天白日,那車就跟大貨車追尾?!?/p>
“287路上每天有多少車啊,出那么多事故,一次大車禍一點不奇怪吧,概率呢!”
“是也不是吧,反正謠傳司徒施了法術,報復那些人。同樣的羽毛蓑衣,在華盛頓的印第安原住民博物館也有一件,所以這也是真的了,這羽毛蓑衣是珍貴的文物,即使沒有法力也是價值連城。說說你今天怎么見到司徒啦?”
林里垂頭喪氣說,在圖書館門前差點出車禍,朱莉目瞪口呆:“你怎么開的車?他這么大個子你會看不到!”
林里老實回答:“我真沒看到?!?/p>
“你啊就是神思恍惚,沒精打采,這么如喪考妣的樣子怎么可能找到工作啊,相由心生?!?/p>
“我怎么可能不急?明年的學費剛剛交掉,存款又挖掉了一大塊……”
“強打精神啊!人的情緒是會傳染的,你這樣中年危機寫在臉上,面試時人事部怎么可能不察覺?人家的職業(yè)就是察人知事,精著呢。”
林里點點頭,說到找工作,說到錢,心里就抓狂,真希望凌空有根繩子能把她從低谷拉出來。一抬眼,對面餐廳的另一頭,吧臺那邊,有個背影很熟悉,那不就是剛才那個保時捷男司徒嗎?那人正在仰臉一飲而盡一杯啤酒,他回頭望了林里一眼,然后推門離場,還是那副昂首闊步的傲慢姿態(tài)。林里指給朱莉看,等朱莉轉過臉去,人已經不見了,朱莉失望地說:“我沒看到嘛。嘖嘖,你們一天里見兩次,馬上就要墜入愛河了……”
林里苦笑道:“先說我要把人撞死,現(xiàn)在又說要相愛了,你兩極癥?。窟@么料事如神,干嗎不給我算算我什么時候能上班,結束這種晃蕩?”說到工作,兩個中年女都各懷心事,這時服務員送來了她們的午飯,兩人悶頭大吃。
早上林里照例六點鐘起來,等她穿戴整齊開車去海邊的路上,晨光已經開始從路東邊的樹林里透出來。到海邊需開車二十分鐘,中間在一家賣甜甜圈的連鎖店停一下,買一杯咖啡一個煎蛋。北方的春天依然極冷,早上六點半天光還沒有全亮,連鎖店里燈光通明,熱氣騰騰的咖啡特別暖心,墻上的電視上播放著晨間新聞,新的一天開始了,一切都是這么有序,這是每天林里最享受的時刻。服務員認識林里,每次都多給她一個甜甜圈,林里會把這額外的一個留到散步以后吃,算是美好清晨的尾巴。
等她吃完早飯開車到了海邊,已經七點,那里的毒犯和癮君子已經下了夜班回家睡覺。天氣回暖,海潮吹動帶來早春的濕氣,陰陰地寒氣逼人,春寒凍死老黃牛。臨海的小路上只有林里一個人。她每天的固定路線是朝北走三英里,然后回頭。這條小路上隔一段距離有一個長椅。
她精力充沛地走完一英里,靠近第一個長椅,赫然看見長椅邊的地上躺著一個人。林里嚇了一大跳,幾乎想拔腿就跑,又覺得應該救人。那是一個身材偉岸的男人軀體,穿著藏青色的The North Face羽絨夾克,牛仔褲,腳上是冬天穿的加厚的高幫風雨鞋,他側身躺著,雙腿蜷起在胸口,好像在午睡。他安詳?shù)臉幼?,讓林里放了點心,她走近,彎下腰湊近,原來那是昨天在圖書館差點撞到的保時捷男,司徒。
“嘿你怎么了?你還活著嗎?”林里用英語問,一邊觀察他的身體狀態(tài)。
“我沒死,”保時捷男回答,“也不記得有人對我開槍?!彼f話時依然閉著眼睛,頭和胸口干干凈凈,沒有打斗過的痕跡,林里松了一口氣。他回答問題時發(fā)音清晰,似乎沒有腦震蕩或者中風的嫌疑。
“那你能動一動嗎?比如動一下手臂、腿?”林里繼續(xù)問,眼前這人還是閉著眼睛,她忍不住伸手輕輕推了一下他合在胸前的手臂,他的身體動了一下,壓在上面的一條腿換了一個姿勢,看來并無大礙,林里松了一口氣。
他睜開眼睛看了一眼林里,認出她來,道:“你就是那個開車莽撞,毛手毛腳的華人婦女,昨天差點撞死我!”羽絨夾克下他的胖肚子起伏著,他把一條腿放平了,一只手撐住地,要站起來。林里想伸手去扶他,隨即意識到自己并沒有力氣能把這么大個的成年男子從地上扶起來。這人看到林里縮手縮腳在猶豫,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對,昨天開車的是我,真是對不起!幸好沒有撞到你。你能自己慢慢起來嗎?我叫林里?!彼龑λ斐鍪秩ィ莻€男人還躺在地上,但氣色開始恢復,他伸手握了一下她的手,說:“我叫司徒·奧康,叫我司徒就行,謝謝!我這就起來,請你不要離開,我不想一個人死在這里……”說完他已經站起來,但腿腳欠靈活,蹣跚地朝木椅走過去,林里跟在他身邊防止他跌倒。
“好了,現(xiàn)在就在這里等著吧,我的車在一英里外。我們就在這里坐一會兒,等你覺得可以行動了,我打手機叫救護車?!绷掷镎f著,陪他坐了下來。
“不用叫救護車,我一會兒就能自己走回去,我也有手機?!?/p>
“你記得起剛才發(fā)生的事嗎?有人襲擊你?”林里問。
司徒嘆了一口氣,搖搖頭,道:“沒有人襲擊。我連著幾天都睡不好,吃了安眠藥都沒有用,今天又是三點多就醒來。等到天亮出門走走所以來到這里,結果走了一會兒覺得渾身無力,坐下以后開始頭疼,我彎腰把頭枕在手臂上……覺得頭昏眼花,然后,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太太兩個月前去世了?!彼穆曇舻拖氯ァ?/p>
他的聲音不對,林里轉頭看,發(fā)現(xiàn)司徒正在無聲地哭。林里立刻把頭掉轉開去。等他平靜下來。她從眼角的余光看到司徒在夾克口袋里摸出紙巾,很響地擤鼻涕,然后他問:“你呢?你好嗎?”
林里想說:我一直找不到工作,為了顯年輕我聽從獵頭的建議,專門花錢參加了一個年輕化學習班。年過五十,找工作的希望不大,除非去做按時計費的合同工。我兒子上大二,正是要用錢的時候,失業(yè)保險已經支付到最后一個月了……哦,我丈夫多年前自殺了,現(xiàn)在兒子出門讀大學,我守寡加空巢加失業(yè)加更年期……一條一條的抱怨幾乎沖口而出,林里想想都厭煩,決定閉口不言。
不遠處的草地上雪已經融化,露出青黃色的草皮。一只知更鳥小心翼翼地落下來停在草地上,遠遠朝他們看,橘色的腹羽是唯一的彩色。
“春天來了。”林里說。
兩個小時以后,林里坐在7號路邊小診所的候診室里,翻看免費雜志:烹飪、時裝、名人八卦、旅行、新聞……讀得津津有味。護士已經出來一次,對她說奧康先生請林小姐回家,不必再等了,太浪費時間了。林里回說自己愿意等,不必擔心她。
候診室好過家里空蕩蕩的房間??粘布淤x閑把林里那空蕩蕩的三臥室聯(lián)排公寓變成了監(jiān)獄,而且是“獨牢”。早上起來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開電視,不看,但是得開著,把音量放到大,求的就是那一點聲音的熱鬧。
找工作和面試之余,林里試過去做各種義工——到醫(yī)院去給病人讀報,幫孤寡老人做飯送飯,去公立學校的圖書館給學前大班的兒童念故事——這些事,都因為各種原因無以為繼。公立學校圖書館的義工機會,幾乎都被在校學生的家長們占領著,是不易獲得的美差,只輪到林里做了一次;給孤寡老人送飯,Meals-on-Wheels是鎮(zhèn)里老年中心組織的慈善活動,她送了兩次,每次都在天氣惡劣的情況下出車,車技不純熟的她開得心驚膽戰(zhàn),找路和迷路讓原本二十分鐘就可以送達的任務,變成一個多小時,送到時飯菜都涼了,她因為開車緊張而筋疲力盡。在醫(yī)院讀報,是她最喜歡的事,連續(xù)做了幾個月,每周去陪一個老人說話,聊報上的新聞,幾乎成了朋友。直到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那個床鋪空了,窗戶全被打開……走廊里護士推著待搶救的病人一陣風似的沖過去,腳步聲在大理石地面上回響著。
上世紀八十年代,林里在南京讀中學,“時代的洪流”是那時候國內中小學語文常見的詞語之一,常見但并不懂得,什么是時代?什么是洪流?現(xiàn)在夜深人靜,她想起這個詞語不免心驚,這股看不見但摧毀力巨大的洪流帶走了老尹,也帶走了她的青春,帶走了高中畢業(yè)去波士頓讀大學的金牛,也帶走了她工作二十年的數(shù)據(jù)庫公司,留下的只有她自己。她像河流里的一塊石頭,光榮完成使命,被大潮帶上河岸,自身的重量讓她落在一處陌生的地方,精赤條條,沒有任何剩余價值,也沒有任何屏蔽保護。她心驚膽戰(zhàn),不知道未來的路怎么走。
在急癥室里做了各種測試,司徒一臉平靜地出來了,對她宣布:“下星期取測試結果。醫(yī)生說身體沒有事,暈厥是暫時性的,因極度疲勞和壓力所致?!?/p>
“這毛病還會再次發(fā)作嗎?”林里問。司徒聳聳肩,把手一攤,然后指指門口,說:“走吧,我們先去吃飯,然后取車,我已經快餓死,再不吃飯又要昏倒了。”
林里開車載著司徒先去麥當勞,然后去海邊取車,又尾隨著他駕著保時捷一直開到他的家,離海邊路不遠處的石頭房子。她跟隨著司徒走到門口,他取出鑰匙開門,開鎖后先把門推開請林里進,說:“進來喝杯咖啡吧?!绷掷飫傁脒~步進去,又猶豫,說:“今天就算了吧,太多的事,你一定得靜養(yǎng)了,我晚上電話你。”司徒伸出手握了她的肩膀,再次感謝她,然后進門去。
林里坐回自己的車里,倒像頭一次送孩子上幼兒園的母親,有分離焦慮,頗有些不舍。這熱鬧的一天基本就結束了,她將回家坐獨牢,繼續(xù)上網(wǎng)找工作,發(fā)簡歷。想到跟獵頭還有幾個電郵要回,獵頭要求把簡歷換成新格式……她忽然興致勃勃,終于又有事可做了!
到家后不多久朱莉來電話。朱莉有三個女兒,跟金牛同歲的是最年長的,年幼的是一對雙胞胎,跟姐姐相差五歲,現(xiàn)在是最叛逆的時期。朱莉對女兒和老公的抱怨,是她電話獨白的固定話題。電話那頭朱莉家的熱鬧跟林里周圍的空蕩,形成對比,好像電視的內外。今天不同,林里終于有話說了。她繪聲繪色地匯報司徒在海邊暈倒,然后他們一起去急診室。電話另一頭的朱莉大呼小叫,一連串“我的上帝啊”,又說:“你如果不及時搶救他就沒命了!我說的吧,你們很快就要約會了,照這樣下去,有戲!你們就是有緣分?!?/p>
“海邊早上散步的人不少,不是我發(fā)現(xiàn)他,也會有別人發(fā)現(xiàn)他?!绷掷镞€想謙虛一下,不想領這救人一命的豐功,但心里還是頗開心。
“那你晚上不給他打電話嗎?看看他怎么樣了……為什么不進那個石頭房子看看呢?機會難得,那個房子可是海邊一景?。∵€有那件有法力的羽毛蓑衣。”朱莉聲音激動,一提到房子她就不能自已。
“我會打的,但不知道他電話號碼?!?/p>
“查黃頁啰!”
林里嗯了一聲,跟朱莉說了bye bye。她從櫥柜的底層找到黃頁,將信將疑,出乎意料,很容易就找到司徒的電話。她看看墻上掛鐘,心里盤算著司徒是否午睡,什么時候打電話合適。
終于等到晚上七點,林里撥通了電話。電話接通后,她沒有自我介紹,直接問:“你好嗎?感覺怎么樣?”
對方愣了一下,然后醒悟過來:“林里?哦是你!我還好,謝謝你今天幫忙?!?/p>
林里說了聲,好,改天再電話,再見!她放下電話,走進臥室里躺了下來,如釋重負一樣。
等她起來,覺得精神煥發(fā),走進書房打開電腦去改簡歷。
海邊救護司徒的那一天,把林里拉回了生活的正軌。而之后的一星期,林里又慢慢脫離了那個正軌,回到了老路上——一個在家服刑的無期犯人。每天都是一樣的,偶爾跟獵頭通幾句話,跟金牛通一個短信,其余時間她被巨大的孤單籠罩著,伴隨她的是房間里的電視聲音。
最好的時間還是早晨……春天來了,路邊星星點點的洋水仙冒出箭鏃一樣的花骨朵,已經一尺高,像是綠色的生日蠟燭;海邊的灌木上星星點點的綠芽,連翹枝條幾乎一夜之間由枯黃變綠,已經冒出微小如沙粒的骨朵。林里不能相信自己年過五十還會傷春,每每像少女一樣對這些春天的景物心生喜悅,“我是多么傻??!”她在心里感嘆。
一連兩天,林里早晨在海邊流連忘返,結果被早春陰冷的寒風吹得感冒傷風,結束了每天早晨的春游,不得不抱病在家。等傷風感冒的衰狀減緩了,獵頭來電話,讓她去紐約城里面試。然后金牛打電話來,周五學校放假他將帶同學回到家里。
接到圣旨后林里立刻行動,打掃、購物、新購面試的衣服。買衣服時看到圣誕期間的禮服在清倉,她又蠢蠢欲動地買了漂亮的橄欖綠毛呢裙子套裝,珠灰色的羊絨衫,順便撈了兩支口紅。經過內衣部,她目不轉睛地走過,又折回頭,挑了一黑一白兩套繡花內衣,一件米色的純埃及棉浴袍……過了周末,她給司徒家里打電話,沒有人接,她也沒有留言,只想到第二天一大早應該去海邊走走,沒準會在那里遇到司徒呢,海邊的連翹花應該開了吧?
那一晚上她睡得不踏實,又是凌晨醒來。沒有開燈,頭在枕頭上轉個角度就可以看到床頭柜上的鬧鐘,因為沒戴隱形眼鏡,鬧鐘帶夜光的表盤在她眼前模糊一團地亮著,她看不清楚上面的數(shù)字,但她確定是凌晨四點十四分。如果臨睡前不服安眠藥的話,她會準時在那個時刻醒來。過了一會兒,林里伸手取過鬧鐘,貼近了看清表盤,果然又是四點十四分。林里困惑地看著秒針一格一格地跳動,但她分明覺得時間停止了,進入了一個死循環(huán)。
她把鬧鐘貼在耳朵上,聽著秒針嘀嘀嗒嗒地走過,惴惴不安地聽著,等著這個時間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已經睡著了,忽然聽到咔嗒一聲,再看看鬧鐘,果然已經五點了。林里的神經放松下來,睡意慢慢來了……
連翹花開了一路,到處都是明亮得像陽光一樣的嫩黃色。林里的車轉進了海邊停車場,路邊停的第一輛車就是紅色的保時捷,司徒坐在車里,戴著飛行員式的墨鏡,向她招手,林里心里一陣喜悅。司徒見林里來,下了車來迎接,目光注視著她走近。林里走路的鞋子在車的后備廂里,她不太好意思當著他的面脫鞋換鞋,只好穿著皮鞋踩著停車場上的泥濘,高一腳低一腳地走過去。穿了厚厚的滑雪褲,戴著冬帽,在司徒的目光注視下,林里覺得自己笨拙得像一頭駱駝,步履蹣跚,幸好車沒有停太遠,走過去也就十來步路。
旭日東升,在海上折出強烈的光線,司徒對林里說早!然后打開車門示意她坐進車去,然后他再繞到駕駛座這邊,開了車門坐回駕駛座上。坐定后他摘下墨鏡,笑瞇瞇地看著林里。
“周六所有的測試結果都出來了,一切正常,近期死不了?!彼就秸f到這里,得意地笑了起來,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
“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吃午飯,去希臘餐廳?”林里也很高興,直接邀請他。
聽到她提議的地方,司徒揚起一條眉毛,笑道:“希臘餐廳?那個油膩膩的地方,只比麥當勞好一點點,你還沒吃夠?”林里臉上發(fā)燒,她節(jié)儉慣了,一年難得幾次出門吃大餐。
“去海邊的珀托菲諾,那里環(huán)境不錯,吃晚餐,否則吃了午飯,剩下的一天不知道怎么打發(fā)。”司徒老練地建議。
林里點點頭。司徒說:“我傍晚六點來接你?!?/p>
“你不跟我一起走路了?我可以慢慢地走。”
司徒搖搖頭,天真地說:“醫(yī)囑說現(xiàn)在還是少活動,也防止感冒引發(fā)肺炎。你走路,我可以在車里等你。”
林里繼續(xù)跟他匯報一周來的活動,去紐約面試工作,又說起金牛回來了,她興奮得像個放學的小學生。司徒安靜地聽著,道:“你運氣好,孩子聽話,我兒子在加州,好幾年都沒有來往了?!?/p>
林里脫口而出:“為什么?”話一出口立刻就后悔了。
司徒臉色變了:“他不愿跟我來往。”
車窗外的海面被太陽光照得一片金光,海鷗成群地在海面盤旋著,遠方的海岸線上出現(xiàn)長島的輪廓。幸好車里的無線電新聞臺還開著,晨間新聞的播音傳出來,填滿這兩個人之間的沉默。
司徒說:“我兒子是同性戀,跟一個男人住在一起像夫妻那樣,我不贊同,他恨我,過去他母親在的時候,母子還能溝通,現(xiàn)在我們不會再來往了?!?/p>
“你暈倒的事沒有打電話告訴他?”
“告訴他?告訴他又有什么用?他母親的葬禮上,他居然帶著那個男人前來,都沒有跟我說一句話。葬禮后他拔腿就走了,也不跟我告別?!?/p>
“他恨你……”話一出口,林里看到司徒的表情,嚇了一跳,他的黑色瞳仁里迸發(fā)出怒火,還有哀傷,加上寬寬的顴骨,整個臉忽然變得有點猙獰。司徒的聲音提高了,嗓音在提高后干燥刺耳,帶著老年男人特有的尖銳的高音,保時捷車小,他的聲音充滿著那個小小的空間,重重地撞在林里的臉上。
“對不起!”
“不用道歉,不是你的錯。也沒有什么,我習慣了。你幸運,還會有孫輩的,基因還會傳下去,我的基因到我這里就完蛋了,最后一個莫西干人?!闭f到最后一句,他苦笑了一下。
林里打開車門,說我去走路了,半個小時以后就回來,說著揮揮手里的手機,表示隨時聯(lián)系。司徒有氣無力地說:“我在這里等你,我這一天也沒事?!?/p>
下午林里回到家,給朱莉電話匯報情況,朱莉祝賀她已經成功約會印第安酋長的后代。
“這算什么約會?這不過是兩個孤獨的半老男女約定在一起吃頓晚飯,消磨時間?!绷掷餁鈵赖胤瘩g。
“兩個孤男寡女芳心孤獨,一起晚飯,這就是標準的約會??!”朱莉打哈哈。
林里沒有跟朱莉提她跟司徒那天已經在一起吃午飯了。他們在海邊附近的農民市場買了新鮮的色拉和面包外賣,司徒提議回到他在海邊的家去吃。
“回家喝杯熱茶,在室外屁股都要凍掉了!”
司徒那著名的石屋,建于上世紀六十年代,由美國一個著名的建筑師設計,上過建筑同業(yè)雜志的封面,至今門口豎著美國國家文物保護的牌子。石屋外形奇特,整個房子像一個陡坡,面海的那面有兩層樓高,墻是全玻璃,屋頂由高到低一整塊,直落前門的低矮處,前門凹縮在屋頂下面,屋頂末端低得接近路面。陡坡一樣的大屋頂上密密麻麻鋪著青色頁巖切割成的石片,石片間嵌著彩色玻璃,天長日久這些青灰色的石片和玻璃連成一片,像一只巨大蜥蜴身上密密的鱗片。近看石屋的外墻并不是石砌的,是用普通的美洲香柏木建的,日曬雨淋后紅色的香柏木已經變成淺灰色,跟房頂?shù)那嗷疑搸r辨不出差別。
圍著石屋的墻基,種著尋常的北美草木。爬地松、杜鵑花、繡球,它們原本都是灌木,年頭長了茂盛蕪雜,長高過頂,花木枝葉擋住窗口部分;最近被人用電鋸齊齊地鋸掉,露出白色的枝丫斷口。
司徒和林里拎著午餐外賣走到前門,司徒取出鑰匙開鎖后,推門請林里先進去。林里邁步進門,石屋里老房子特有的陰涼之氣撲面而來,空氣中還有一種奇怪的草藥味兒。林里的嗅覺警覺起來,仔細辨認,想猜出那種讓人安心放松,又帶點淡淡迷茫的植物氣息是不是大麻,聞了半天她也分辨不出來,似乎并不是大麻,但也不是煙草。進門后廚房在左,客廳在右,因為屋頂?shù)男倍?,林里以為廚房里光線會很暗,她進了廚房才知道并非如此,房頂?shù)聂~鱗瓦是半透明的材料,可以透光,石片之間填的玻璃也透光,太陽光一縷一縷進來,室內的光線虛虛實實,這種奇怪的光線在哪里見過,林里一時想不起來。環(huán)顧四周的陳設,白色實木的壁櫥碗柜,一整套最新的SUB-ZERO廚房電器——大冰箱、帶通風機的四眼灶臺和烤箱、洗碗機,跟美國普通豪宅里的陳設并沒有什么不同,林里暗中松了一口氣。
司徒把外賣放在廚房正中間的白色島臺上。轉身去燒水,又取杯子,從冰箱里取了已經開瓶的半瓶白葡萄酒倒進杯子里。待忙完后,電壺中的水也開了,沏茶后他們面對面在島臺邊坐定,司徒舉杯跟林里手里的葡萄酒杯小碰一下,然后揚頭大喝一口,喝完滿意地打開自己面前的外賣盒子。
林里一邊吃手里的三明治,一邊注意地看島臺正中的兩個鏡框,鏡框里的彩色照片頗有些年頭,柯達彩印的顏色已經泛黃。一張是司徒和一個亞洲女人的近影,兩個人都穿著夏威夷式的彩色大花襯衫,女人戴著大墨鏡、大草帽,大半個臉都在草帽下的陰影里,但還是可以看出她臉上的笑意,旁邊的司徒看上去只有三十出頭,留著亂亂的長頭發(fā),像一個嬉皮士。另一張照片也是大頭照,林里沒有認出來,她好奇地舉起照片湊到眼前細看,照片上的人頭發(fā)梳起,自頭頂心扎起來,露出整個額頭和發(fā)際線,臉的上部橫涂著一道寬寬的明黃色的油彩,一雙眼睛用墨線勾了黑眼眶,眼角各畫了一根線,向上飛起,鷹一樣。林里看了又看,放下照片問:“這是你嗎?”
“當然是我啦!跑瓦(POW WOW,指北美洲印第安人的歌舞聚會)聚會上,畫了臉你真的看不出來?”
林里看看照片,又看看眼前的這個人,還是搖搖頭。
司徒想想,說,你等一下。他放下手里的刀叉,舉起雙手,把自己的頭發(fā)攏在一起,往頭頂心處吊上去,隨著頭發(fā)往上扎,整張臉上松弛的皮膚慢慢繃緊,這下他的臉龐線條分明,顯示出陽剛的棱角。林里盯著他看,點點頭,這樣過了一兩秒鐘,司徒把手臂放下來,整張臉恢復原來的慈祥,他呵呵笑了兩聲,說:“地心引力,所有老年人身體上的肉都往下垂?!?/p>
這只相框是雙面,翻過去后面還有一張照片,是中遠景的全身照,照片中的司徒赤著膊,撒了紅色顏料的上身披掛帶彩色羽毛和獸皮盔甲,背景是紅色的荒漠,有幾座四方形平頂、紅土壘的房子,林里猜這是美國西南地區(qū)沙漠中的風景。
“在亞利桑那州?”
“差不多,在新墨西哥州,那一帶地理景色都是這樣的。這是印第安人最大的跑瓦聚會,有近萬人來參加呢?!?/p>
“跑瓦就是跳舞?”
“對,跳舞,喝酒,當然還有別的友好活動……”司徒說到這里狡猾地笑了起來,不再繼續(xù),他轉移話題,“林,你呢?你是進入美洲的最新移民啦!美洲這么大,先是白人來,帶來黑奴,也帶來流感、槍炮,然后更多的白人來……幾百年過去現(xiàn)在是中國人來,我都注意到鎮(zhèn)里多了好多中國移民,紐約城里的中國年輕人和游客就更多了,有個時髦的詞……”司徒語結,輕輕搖了一下頭,愣在那里。
林里笑著接他的話說:“全球化!”
“對,全球化,就是這個咒語!”司徒哈哈大笑,“就跟魔術師從帽子里掏出小白兔一樣,念一聲‘全球化,你就在我面前了。”他再次舉杯,跟她的酒杯碰了一下。
“你過世的太太是日本人?”林里問,意思那不也是全球化嗎?
“是,但她是夏威夷土著日本人,在那里好多代了?!彼就秸f著用手畫了一個圈,指其年代久遠,不算全球化這一波里。
島臺的另一邊,鋪著一層薄薄的塑料布,上面晾曬著十幾個像仙人掌又像青西紅柿一樣的青果,大部分已經干癟失去水分,有的還掛著尖刺或者干枯的暗紅色花骨朵。林里鼻子嗅嗅空氣,意識到進門時聞到的那股奇怪的香味,就是這幾十個多肉植物散發(fā)出來的。
司徒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起身去取了一塊植物過來,遞給林里:“你很好奇,親愛的林,你的嗅覺還真好!這種植物是仙人掌類,叫佩瑤提,曬干可以泡茶喝?!绷掷锟粗掷锏臇|西,團團的、青色的多肉植物,大小和質地都像半熟的青柿子,除了那股奇怪的氣味沒有任何特別。
司徒又笑起來:“我現(xiàn)在切一個泡了水給你喝,幾分鐘你就會走進一個新世界。”
“致幻?”
“對,但這東西是高原上野生的,很稀少,跑瓦的貴賓才可以喝這個?!?/p>
“有些毒蘑菇也可以致幻。”林里沒頭沒腦地說,“野生毒蘑菇吃下去可以看到遍地的小人兒……”
“咦?你還吃過毒蘑菇?這么有經驗!蘑菇的毒如果沒把你毒死,的確可以致幻,但是佩瑤提茶的好處是不會致命,也不上癮,沒辦法批量生產,毒蘑菇可能讓你一命嗚呼……”
司徒起身,取了一只青果,用刀切片,放進茶杯里,將冷熱水混合后泡進去,一邊說:“這個不比茶葉,不能用太熱的水泡,需泡一晚上藥性最強烈,但現(xiàn)在泡上后過半個小時喝,你或許也能喝出味道來。因人而異,第一次喝佩瑤提有的人會很敏感,我這種老腔不行了,百毒不侵,泡多久喝都不會有太多反應啦……”
切開的佩瑤提溢出強烈的氣味,林里任由自己的嗅覺帶領著自己,進了石屋以后她還沒有這么放松過,好像賓至如歸。
過了半小時,司徒把茶端來,杯里的茶水已經變成淺褐色,司徒滿意地點點頭:“好孩子!這果子不錯!”他將茶分成兩小杯,一杯給自己,一杯給林里。他默默地小口喝著,一邊靜看林里喝,等她的反應。林里喝了一口,茶水酸澀,并無任何特別,她飲盡杯里的茶,一小塊果肉留在杯底,林里實在好奇,用手指把果肉拈起來放進嘴里慢慢地嚼,司徒來不及阻止她,果肉已經被她吃了下去。
林里吃罷,杯子完全空了。她放下杯子環(huán)顧四周,并無異樣,唯一的變化是屋頂透下來的陽光,被放大了,五光十色地在周圍跳動,萬箭穿心,陽光中每一個顏色都帶著植物的氣味。再抬頭看司徒,他除了身形比原來大了一圈,并無異樣,唯一的變化是他說話的聲音忽遠忽近……
林里低頭看自己的胸前,她赫然看到自己胸腔中一顆跳動的心臟,帶著疲憊,帶著全部的力氣在拼命工作,每跳一下,那顆上了年紀的老器官都累得呼哧呼哧直喘。胸腔上的骨骼和肌肉像墻一樣把老心囚在其中,老心像一個服刑的囚徒,林里心里覺得抱歉極了……遠遠傳來司徒的聲音,像是洞穴底部傳出的:“林,感覺怎么樣?有沒有醉酒的感覺?一般人喝了佩瑤提以后覺得很快樂,會嗨起來?!?/p>
林里道:“我沒有覺得快樂,相反,比平常還要悲哀……”
司徒夸張地搖搖頭,又問:“你還看到什么嗎?”
林里答:“我可以看到自己的心臟,所有的顏色都帶著味覺和氣味……”她聽到自己的聲音也仿佛從洞底傳來,好像自己變成一個漸行漸遠的人,在離開,在離開……
林里醒來的最初幾秒鐘,像得了遺忘癥一樣,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是誰,甚至搞不清自己是否在家里,她費勁地確認自己身下的長沙發(fā)不是自家客廳里的那只,窗外的潮聲不是早晨垃圾公司的卡車倒車的響聲……躺在石屋客廳的小沙發(fā)上,她舉起手機看看,時間下午五點,手機上一連串來電未接的信號和幾個短信,林里猛然間想起下午還有跟獵頭約好的電話會??蛷d另一側,司徒躺在壁爐前的地毯上打盹兒,鼾聲如雷,林里風風火火地起來,把他搖醒,告別,出了門開車就往家奔。
晚上跟朱莉通話,林里不敢跟她直說佩瑤提茶,沒說幾句朱莉就有客戶的電話打進來。林里意猶未盡,又給金牛打電話,說起司徒的兒子因為同性戀的原因,幾乎父子斷絕關系。“這不是很容易理解嗎?同性戀者有他們的權利和尊嚴啊!”金牛淡定地說,他對母親的新朋友沒有任何興趣,一句不多問。
“好像你見過很多似的……”林里又不耐煩了,“要是換了我,你會這樣對待自己的母親嗎?”
金牛在電話里哈哈笑了起來,說:“媽媽你要多交朋友,多社交……”口氣老到。林里生氣地說了句再見,掛了電話,金牛也沒有再打回來,過了一會兒他發(fā)了一個短信來:我去上課了。林里心里的氣才平。
那一晚上她睡得很沉,凌晨時居然沒有醒來,一覺睡到早上八點。
海邊的意大利餐館珀托菲諾,是本地的高級餐館,林里只來過一兩次。記憶中這家餐館的窗戶窄窄的,簾幕低垂,氣氛很神秘。林里跟著司徒進門,大吃一驚。這完全是新地方?。虹晖蟹浦Z重新裝修,用了流行的極簡風格,對海一排大窗,原先華麗的帶大流蘇的布藝窗簾都換成防紫外線的白色自動卷簾,在燈光下外面的海景影影綽綽,原先繁復老派的水晶燈統(tǒng)統(tǒng)拆掉,換成幾何圖案直線條的白燈罩,配上橘紅的桌布,連屋子中間煙熏火燎的壁爐,都換成燒煤氣的自動壁爐,藍色的火苗在鑲大玻璃的黃銅防火門后面跳動。沒想到這家老店現(xiàn)在時髦得像售樓處的樣板間,林里有點手足無措。
很明顯這是司徒的地盤,一進門酒保就跟他打招呼,問是不是要一貫點的金酒加湯力水?司徒點頭,他很開心,花白的頭發(fā)洗過吹干了,抹了發(fā)蠟,在頭上梳得一絲不亂。他換了干凈的煙灰色的羊絨毛衣,雪白的襯衣從V字領口翻出來,襯著小麥色的皮膚,精神抖擻。司徒那身打扮,忽然讓他變成了一個白人,除了膚色深一些,舉止、神態(tài)就是美國東岸比比皆是的有錢的老年白人的模樣,他身上噴了古龍水,蓋住了那股怪怪的植物味道。
他們是店里晚間來消費的第一對客人,進門后服務員為他們打開店里的音響,細細的爵士樂頃刻間在店里彌漫開來。好像為了配合店里優(yōu)雅高級的氣氛,司徒腳步輕快,對林里的動作也更親昵,在她入座時按了按她的肩膀,贊美道:“你今晚看上去很美麗。”
那天晚上林里打扮得里外一新,新購的裙裝和內衣都穿上了,出門前她化了淡妝,用上那支迪奧的新口紅。林里特意換了一副帶珠子的長耳墜,換下平時戴的一副小鉆石耳釘。那副形狀繁復的耳墜很重,她耳垂小,戴上之后頗不習慣,但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煥然一新,年輕了七八歲,林里愿意忍受長耳環(huán)的重量。她把鏡子上的灰塵用濕布擦干凈,把鏡子前的臺燈調到最亮,仔仔細細地撲粉、描眉、畫眼影,看看鏡子里那個陌生的盛裝女人,林里又開心,又鄙視自己,跟一個老頭子去吃飯,看把自己激動的!
落座后女招待問林里要喝點什么,她老實地回答冰水就可以,結果司徒自作主張,要了一瓶二〇一四年的加州那帕谷的霞多麗。待他們的酒水送來,他舉杯跟她碰杯:“喝吧喝吧,美酒佳肴,趁著我們還年輕!”司徒朗聲說。
他舉酒杯的手骨骼突出,汗毛很長。嶙峋的手指上汗毛尤其顯得長。他的那幾根長手指不停地把玩高腳杯子的曲線,林里看得眼花繚亂,忍不住笑著伸手把他的手止住。司徒乘機握住了林里的手,林里的手本來就小,忽然被五根超長的手指握住,像落進陷阱的白蛾子,林里嚇了一跳,拼命往回抽手,司徒只好把手松開了。這時正好餐前菜送來了。
“趕緊吃鮮牡蠣?!?/p>
葡萄酒和牡蠣下肚,司徒談興起,說他本名叫伊圖,印第安莫西干人的一支的名字,說著拿出手機打字,谷歌了網(wǎng)上的百科給林里看。又說進大學以后他特別反叛,不要做印第安人了,一定要改名,取名“司徒亞特”,從此“司徒”這個地道的盎格魯-撒克遜白人的名字,就像牛皮癬一樣跟定了他一輩子……
“種族就是一個人的基因,不是說改了名字就能變的。”司徒自嘲地說。
“鎮(zhèn)里的人都傳說你可以施法力呢?!绷掷镎f。
“嗯,傳說成就了一半的法力。”司徒很得意地回答,對林里眨眨眼。
“還說你披上羽毛蓑衣可以飛……”
“李文斯頓是個白人小村子,像我這樣一個印第安土著住在這里,白人居民們都會編故事,不是把你說成超人,就是把你說成怪物,反正是異類,不是正常人。李文斯頓在白人來之前,叫莫希瓦卡,在莫西干語里是‘水邊的地方?!彼攘艘豢诰?,再喝了一大口,問道:“林,你呢?全球化把你從中國帶到這里,你的故事是什么?”
林里回答:“二十多年前做留學生落地美國時,還沒有全球化這個詞,我隨身帶著黑市換的一百多美元,借錢買一張國航的單程機票,提著一個硬尼龍行李箱,來到美國……”
司徒伸過手來憐惜地拍拍她的背,他的大手在她的后背上停留了一會兒,道:“林,謝謝你救了我。”
“謝謝你的佩瑤提茶,我平生第一次嘗這個,哈哈!”林里說出自己的真心話。
“嗯嗯,你不會忘記這第一次!你是唯一一個喝了佩瑤提覺得悲哀的人,太奇怪了。它應該是興奮劑啊……”
“印第安巫師作法時會喝?”
“那當然啦,所有在場的人都會喝一點,摻了酒后力道很猛的,否則巫師也不敢跳崖跳火……一定得先嗨才行?!?/p>
“跳崖跳火?這么危險,那巫師不就犧牲了嗎?”
“對,可能會出事故,信是有代價的。但人不能沒有信,沒有信的人會抓狂。”司徒認真地說。
“信什么?”林里脫口而出。
“這個因人而異啦,印第安人相信人祖先的神力,基督教相信人死會復活,落進土里的麥子生生不息,總之生命不是白白度過……《星球大戰(zhàn)》看過嗎?”
林里搖搖頭。司徒繼續(xù)說:“《星球大戰(zhàn)》里說‘愿原力與你同在,生生不息,不懼不怕……”
“巫師信什么呢?”林里問。
“巫師就是靈媒,人與原力之間的中介。抱歉,我得去洗手間了,回來接著解釋,原力沒有讓我的前列腺永葆青春……”
這一頓飯吃下來,司徒去了四五趟洗手間,林里心里暗笑,也有點悲涼,歲月不饒人,膀胱是偽裝不了的。等服務員把免費送的點心即兩只裝了巧克力慕斯的大酒杯放在桌上時,他們都頗有些戀戀不舍。司徒送林里回家,進門前在她面頰上輕輕一吻,但手上卻很使勁地抱著她的腰,幾乎要把她抱起來。他的手力隔著她的呢子大衣腰間的褶子傳過來,讓林里浮想聯(lián)翩,想象這對大手撫摸在她赤裸的皮膚上是什么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