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小安
她恍惚回憶起裴二郎對自己的覬覦,如果這是最后的機會,她也要試一試。她不想再一個人留在這世上,他是那樣干凈,如果是他,她愿意不擇手段。
作者有話說:多蘭出現(xiàn)在我筆下時,原無姓名,直到我腦海里出現(xiàn)這樣一個畫面——深林白雪,少年策馬而來,說,我來自烏梁海氏。至此,她忽地有了名字。而她的愛一生都沒有名字。
楔子
尹湛是不愿修史的。
他總覺得那是南晉人干的事情。他是烏梁海氏喀喇沁部族的后人,怎么能吟風弄月,成日泡在書堆里呢?!
可汗王任命下來,他不能不遵從。
時是南晉太康三年,距南晉、北梁與烏梁海氏喀喇沁部族的戰(zhàn)亂,已過去了四十年。老汗王去世不久,新汗王就張羅著修史、修族譜。
這日,尹湛重修族譜,卻發(fā)現(xiàn)一個了不得的記錄。
他在族譜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憑空出現(xiàn)的名字——多蘭。
這個名字上無根基,下無支脈,顯然非烏梁海氏族人。
可祖上規(guī)矩,烏梁海氏是不允許與外族通婚的。這么多年來,無一例外。
尹湛問及旁人,卻都諱莫如深,唯有右旗王阿術(shù)說:“她曾在朵顏山一役幫過整個烏梁海氏一個大忙?!?/p>
“這么要緊的人,之前怎會毫無記載?”
這位年過花甲的王爺默然良久,怎么也無法說出“恐怕是史官覺得她不配被記錄在冊”這句話。
他只說:“若你想見她,我可以帶你去?!?/p>
尹湛見到多蘭,已是幾日后。
尹湛帶著紙筆書卷,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趕赴陰山腳下,尋到那幢冷清的宅邸。侍女引他們進去,卻見一個纖瘦的老人躺在榻上,有些疲倦地望過來。
寒暄后,他便開門見山。
“您可知道,您是錄入烏梁海氏族譜的唯一一個外族人?”
老太僵硬了良久,才啞著聲音反問:“你說……什么?族譜?”
尹湛怕她聽不清,放慢語聲道:“您被載入烏梁海氏的族譜,而且,還是在老汗王納溪這一支里?!?/p>
老人渾身顫抖起來,不可置信地望著他,良久都說不出話來。
尹湛問道:“您還記得……關(guān)于老汗王嗎?”
她喉頭哽咽、渾身戰(zhàn)栗地想,我記得。
我永遠都會記得,那個林中策馬朝我奔來的少年。
他說,我來自烏梁海氏。
一、
多蘭原是沒有名字的。
她出生那年,南晉大旱,正趕上災(zāi)年,親娘在逃難時將她遺棄到獵戶門口,卻連來日相認的信物、名帖都沒留下。
多蘭在獵戶家長到七八歲,獵戶夫婦只喚她“女娃”,她有次在山上玩,回來晚了,在門口聽到養(yǎng)父母說話。
“女娃怎么這么晚還沒回來?”
“算啦,你當初不給她取名,不就是怕以后分開了掛念嗎?這世道,記掛旁人,不如記掛自己?!?/p>
她聽得偏過頭,咬著唇不吭聲。
沒過幾天,邊境動亂,獵戶家破人亡,她僥幸活下來,又被拐去雁城。
那日,她被綁住手,蒙著眼,隨車顛簸前行。
不多時,有人將她眼前的布條一扯,就啐了一口,向販子道:“這么小的人,能干什么活計?!不要,不要!”
販子賠笑說:“你看,前些天城外打仗,好多戶人家都沒了,年輕有勁的,早就逃了,還上哪里去找人哪?”
販子道:“你不要,錢我也不會退的,無非扔到街上,看她自生自滅罷了!”
多蘭渾身一僵。前幾日,養(yǎng)父母在混亂中被羽箭穿胸的情景,仍歷歷在目。
她禁不住顫抖起來,她不想流落到街上。
她還不想死。
“我什么都能做,老爺,大人!”她哪里懂得什么稱呼,只顧亂叫一氣,“我什么都能做的……”
那買奴的管家倒樂了:“女娃,你知道什么,就敢亂說?賣你去伎坊,去不去呀?”
女孩一雙漆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轉(zhuǎn)著,沒立時答,覺得他這話里有詐,卻畢竟太小,聽不出什么來,只喊道:“我不想死!老爺,外頭有彩色眼睛的人,要用箭把人射死的!”
管家忍不住笑,知道她說的彩色眼睛就是朵顏山底下的喀喇沁人。
整個雁城,哪有不怕“喀喇沁”三個字的呢。
管家擺擺手,朝販子說:“算啦,下不為例?!?/p>
從此,她便成了裴府的一個婢女。
管家讓她跟著去馬廄養(yǎng)馬,叫她女娃,她偏著頭不應(yīng)。
“我不叫女娃?!?/p>
那不是她的名字。
“賣身契上寫著的就是女娃。”管家見慣被賣過來的奴婢哭哭啼啼,鮮見她這樣膽大包天,還敢回嘴的,拿手指頭把她點得一下一下往后退,“做事!”
她一扭身坐在馬廄里,跟著馬夫?qū)W喂馬,給馬梳毛,瞧見管家走了,才覺得不憤。
呸,馬過得這么舒服,她卻還不如一匹馬。
二、
多蘭就這么又過了幾年無名的生活。
十五歲那年,她成了裴府里的御馬好手,別看她是個女娃,在馴服烈馬這件事上,裴家哪個公子兒都得甘拜下風。
裴府雖落戶邊境雁城,卻是京城貶謫過來的,公子們就算郁郁不得志,骨子里卻帶著驕矜。
起初,多蘭只是幫著馴服了裴府豪擲千金購來的汗血馬,折了裴府公子們號稱“騎射雙絕”的面子,后來又有些雞毛蒜皮的瑣事,總之,裴府上下都覺得這個“女娃”桀驁難馴,是個野孩子。
那日,多蘭照例在馬廄里做事,裴四公子怒氣沖沖地進來,一鞭子抽到她的臉上,霎時出了一道血印子。
他們這些下人,原就不被當作人的,哪里會去在意一張臉。
少女捂著半張臉,抬眼瞪著裴四郎不吭聲。
“你還敢瞪我?”裴四郎卷起鞭子,指著她質(zhì)問道,“我且問你,那汗血馬是不是被你動了手腳?”
山林靜謐,唯有風聲呼嘯。
幾處營帳的正前面,是明亮的篝火,少年曲膝坐在地上,手邊放著一把弓。
“納溪?”她壯著膽子走過去,“你不睡嗎?”
他沒有回頭,冷淡道:“守夜?!?/p>
她倒也沒有氣餒。她生下來就是不受人待見的,被遺棄、被拐賣、被凌辱、被丟上山喂狼。他的一點冷漠于她而言,不過是撓了撓癢。她皮厚著呢,日復(fù)一日,總有一日會被這個部族接受,哪怕她是個南晉人。
說到底,人和人之間的差別,和身上流著什么血,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她打起精神坐到他的身邊來,大大咧咧地說:“我睡不著,陪你?!?/p>
“領(lǐng)主也要守夜?你不是老大嗎?”
“阿術(shù)跟我說了你們部族的事,你們部族沒有取名字,為什么呀?嘿,不過也好,和我一樣沒有名字?!?/p>
“你們這樣在林中游牧多少年了?你的爹娘呢?你這么年輕,怎么會做領(lǐng)主?”
……
盡管沒有任何回復(fù),她仍是不停地說下去,直到他偏過頭,望著她。
“她今天生氣,是因為你的刀遞反了?!?/p>
她驀地怔住。
夜風吹拂過她紛亂的發(fā),她不知自己臉上還留有微微的鞭痕,要再過許久才能消掉,亦不知在得到他回應(yīng)的這一刻,她的眼眸閃爍出無可比擬的光亮,猶如星月璀璨。
少年的手摸向腰間,拔出自己的匕首,而后,刀柄向外,刀尖向里,朝她遞了過去。
“在我們?yōu)趿汉J系奈幕?,同席吃肉,是‘我愿意接納你,遞刀的時候,刀尖朝向自己,是‘我愿意信任你?!?/p>
他說著,揚眉示意她接刀:“試試?!?/p>
她纖瘦而粗糙的手指搭上刀柄,而后,小心翼翼地從他的手中接過。
幾乎在同時,他看見豆大的淚珠吧嗒一聲砸在冰寒的刀面上。
“謝謝你?!?/p>
女孩垂著眼,沒了從前為達目的而故作痛哭時的激動??善@一點隱忍、無聲,竟最是動人,不知怎的,弄得他心口一疼。
多蘭不記得具體是從哪一日開始,她才真正被納溪的部族接受。
起初她一句喀喇沁話都不會講,慢慢地,能磕磕絆絆與人交流了。她記得自己用喀喇沁話向諾敏道歉時,對方震驚極了,卻還是局促地接受了她的歉意。
他們都很單純,惱了便是惱了,不會裝模作樣,也絕不會記恨在心。
她本就擅長馴馬,便與管馬的人一同負責部族的馬匹。她能記下所有馬的名字和主人,甚至背出所有馬的來歷。她的騎術(shù),甚至比諾敏這個烏梁海氏的姑娘還要好。
他們有次用喀喇沁話講起她,說那個南晉人,越來越像我們?yōu)趿汉J系娜肆恕?/p>
那時候她已經(jīng)完全聽得懂喀喇沁話了,只是圍坐在篝火旁,抿著嘴偷樂,再掩飾地把一塊肉送到嘴里,像他們一樣,舌尖抵著刀面,毫無畏懼。
她站起身來,遠處的少年遙遙望向她,眼神冷淡,卻隱隱透著溫和。
她在微黃的火光里,囅然而笑。
七、
在山林中,時日似流水一樣地滑過了,她抓不住,也記不清。
她唯記得那日,眾人忙著遷移,卻與任何一次都不同,所有人都仿佛心事重重。
阿術(shù)說,喀喇沁部族的人前來傳信,說納溪的親叔叔去世,若沒有血親回去做禱祝,亡靈是不會歸天的,所以要納溪回去。
她聞言,整頓馬匹的動作便停下來,半晌沒動。
“他們會不會是想騙他回去?”
阿術(shù)唉聲嘆氣:“你以為我們想不到,領(lǐng)主也想不到嗎?!可是,有什么辦法?這是烏梁海氏的規(guī)矩?!?/p>
規(guī)矩,狗屁的規(guī)矩。
她心中一陣冰寒,只怕這短暫的美夢會因此醒來,這數(shù)個月來,她耗盡心思,才終于能堂堂正正地活在他們中間,今天卻要告訴她,一切都可能消失。
她不要。
多蘭忙不迭地跑出馬圈。她繞過出去狩獵的隊伍,繞過篝火,繞過洗衣的婦人,最終在山林深處尋到了他。
周遭那樣寂靜,他立在一泓清泉邊上,仿佛要飄然離去。
“納溪?!彼龤獯跤醯卣f,“我們不去好不好?你要帶著整個部族的人去冒險嗎?”
他聞聲,回過身來,安靜地看著她,一點也不詫異她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一向這樣,只要自己能活下去,什么都不顧。
“我常常在想,我們還能夠堅持多久?!?/p>
少年冷靜的話一出口,仿佛兜頭澆了她一桶冷水。她忽地意識到,這不僅僅是一場自投羅網(wǎng),還是一次有預(yù)謀的回歸。而納溪已經(jīng)為此思考了很久了。
“你是南晉人,所以我才可以同你說。”他說,“我不能告訴我的族人,世道變了,繼續(xù)這樣在林中游牧下去,我們早晚有一日會滅亡??卟孔鍙姶罅?,足夠保護我們?yōu)趿汉J系淖用瘢麄儜?yīng)當回去?!?/p>
“那你呢?”
她一針見血提出的問題終于令他稍微失神。
“那你呢?”她哽住喉嚨,一字一句地問道,“一山不容二虎,你要用這一支血脈斷絕,換所有烏梁海氏的安穩(wěn)嗎?那我呢?你要我怎么去那個殺了我養(yǎng)父母的喀喇沁部族里茍且偷生?”
“你,我?!奔{溪垂眼,失笑道,“南晉人——你怎么可以這么自私?!”
過了這樣久,他仍口口聲聲地喚她——南晉人。
她絕望極了,跌跌撞撞地朝他靠近,足下被一絆,便被他伸手扶住了。
他的眼眸有深不可測的情緒,隔著朦朧的淚,她仿佛能見到那金色瞳仁里的冰雪清寒。她被沖昏了頭腦,將這一點溫柔誤認為是可以得寸進尺的信號。
她恍惚回憶起裴二郎對自己的覬覦,如果這是最后的機會,她也要試一試。她不想再一個人留在這世上,他是那樣干凈,如果是為了他,她愿意不擇手段。
她屏住呼吸,伸手去捧他的側(cè)臉,出于本能地吻上去。
他溫熱的唇偏了,她的唇驀地貼在他的下巴上,拙劣又蠢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