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清
同樣寫山,王維何以與李杜截然不同呢?這里有諸多原因,說來也話長,我只是從時代上找原因,而有此比較之言說也。
李杜王三者都有不少寫山的詩,我也只能每人舉例三兩首以比較矣。
先說杜甫。老杜有三首《望岳》詩,分別寫東岳泰山、西岳華山、南岳衡山,分別作于開元、元元、大歷三個不同時期。
《望岳》(詩寫東岳泰山):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曾云,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這是杜甫寫于盛唐的詩,他在盛唐沒有多少佳作。開元二十三年(735),詩人洛陽應試落第,隨即開始了他的第一次漫游,詩就寫在漫游途中,登覽名山之興會,然寄托深遠也。
《望岳》(詩寫西岳華山):
西岳崚嶒竦處尊,諸峰羅立似兒孫。
安得仙人九節(jié)杖,拄到玉女洗頭盆。
車箱入谷無歸路,箭栝通天有一門。
稍待秋風涼冷后,高尋白帝問真源。
這是一首失意之作,作于唐肅宗乾元元年(758)。作者飽歷憂患方得重返朝廷,因抗疏救房琯而獲罪丟了朝官,詩里有點英雄氣短的意味了,詩寫欲到華山絕頂求仙問道,以排遣內心苦悶,發(fā)出心靈深處的深沉感慨。
《望岳》(詩寫南岳衡山),
南岳配朱鳥,秩禮自百王。
歘吸領地靈,鴻洞半炎方。
邦家用祀典,在德非馨香。
巡守何寂寥,有虞今則亡。
洎吾隘世網,行邁越瀟湘。
渴日絕壁出,漾舟清光旁。
祝融五峯尊,峯峯次低昴。
紫蓋獨不朝,爭長嶫相望。
恭聞魏夫人,羣仙夾翱翔。
有時五峯氣,散風如飛霜。
牽迫限修途,未暇杖崇岡。
歸來覬命駕,沐浴休玉堂。
三嘆問府主,曷以贊我皇。
牲璧忍衰俗,神其思降祥。
詩寫南岳衡山,杜甫已是晚年,日子盡在孤舟之漂泊。大歷四年(769)正月,杜甫由岳陽到潭州(長沙),又由潭州到衡州(衡陽),復折回潭州。詩意則更頹唐了,詩突出山岳之神異,多在祭祀天地之禮上議論。
三首《望岳》旨趣、風格的不同,恰好代表了杜甫青年、中年、暮年三個時期的心態(tài),從中可見詩人思想轉變的軌跡。老杜的第一首《望岳》我們非常熟悉,詩寄托深遠,心雄萬夫,中心意思是,早晚有一天,我要傲視天下的。詩寫東岳,氣骨崢嶸,著色凜然,體勢雄渾,“想見其胸中咄咄!”(金圣嘆《杜詩解》)?!皼Q眥”二字尤傳神,俯視一切,具有極高的期望值。這正是杜甫不同于王維的關鍵所在。用所謂的“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來說,杜甫詩有我。用日本學者川合康三評韓愈《南山詩》的話說,詩之“通篇顯出人和世界的緊張關系”。詩中似在慪氣,是在賭氣,反正是氣不順。用顧隨的評價,就是比較直。杜甫的后二詩,可謂“氣骨頓衰”也。寫西岳的那首是“問天”,寫南岳的那首是“祭天”,我到底有什么不是呀?他感到冤枉,他心里很不服。表示要向神靈詢問天理,然又有什么辦法才能弄得仙人九節(jié)杖呢?詩中充滿了哀怨與悲傷,情緒非常低落,是悲聲哀音,肯定不是“盛唐正音”。杜甫橫跨盛唐與中唐,這三首詩也有盛唐與中唐的區(qū)別。即便是他寫于開元的詩,也非“盛唐正音”也。
李白寫山的詩很多。李白在入長安前后,寫了不少與山有關的詩,膾炙人口的如《登太白峰》:
西上太白峰,夕陽窮登攀。
太白與我語,為我開天關。
愿乘泠風去,直出浮云間。
舉手可近月,前行若無山。
一別武功去,何時復更還。
此詩寫作年代有二說,一說寫于開元十七八年,李白三十歲左右,初入長安后。一說寫于天寶元年(742)應詔入京時作。我以為,以寫于其被“賜金放還”后為好,也就是在天寶三年前后,詩寫的是一種失意以及因為失意而生成的惆悵與苦悶。詩人受到沉重打擊,被逐出京城,感到入仕無望,然又戀闕難舍,“何時復更還”?耐人尋味,將其欲去而難行的微妙復雜的矛盾心理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又如《古風五十九》其五,即登太白山:
太白何蒼蒼,星辰上森列。
去天三百尺,邈爾與世絕。
中有綠發(fā)翁,披云臥松雪。
不笑亦不語,冥棲在巖穴。
我來逢真人,長跽問寶塊。
燦然忽自哂,授以煉丹說。
銘骨傳其語,竦身已電滅。
仰望不可及,愴然五性熱。
吾將營丹砂,永與世人別。
此詩的寫作時間也難考,多說是寫于開元十七八年(729),初入長安求官受挫折以后。每當李白理想受挫,都有強烈的出家思想來平衡情緒,其對現(xiàn)實的不滿與郁悶,企求在虛幻世界得以解脫。詩人自述在太白山上遇見仙人,得其煉丹秘訣,而有“永與世人別”的去意。
這類寫山的詩還有如《望廬山瀑布》《登峨眉山》《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等,最長的是組詩《游泰山六首》,五言九十六句。李白寫作此詩時年已42歲。
平明登日觀,舉手開云關。
精神四飛揚,如出天地間。
黃河從西來,窈窕入遠山。
憑崖覽八極,目盡長空閑。
偶然值青童,綠發(fā)雙云鬟。
笑我晚學仙,蹉跎凋朱顏。
躊躇忽不見,浩蕩難追攀。
《游泰山》為連章古詩,此詩為六首其三。《游泰山六首》幾乎篇篇寫神仙與仙境,寫其遇仙而與仙人活動的場景。詩人以仙來麻痹,企圖通過描寫幻境來解脫失意痛苦,而遠離社會現(xiàn)實。“憑崖覽八極,目盡長空閑”,詩人攬萬象于目中,馳神思于毫端,而有飄飄然羽化登仙之意。然而,“笑我晚學仙,蹉跎凋朱顏”。如今已老大一把年紀,仙途與仕途兩空,懊惱莫名,惆悵不盡,最后的“浩蕩難追攀”,則寫出了無限傷感。
李白的這些登山詩,有兩個顯著特點,一是游山與游仙不分;二是,寫山與寫理想相系?!鞍仔员靖咭?,復遇偃蹇,其胸中磊砢于詩乎發(fā)之。泰山觀日天下之奇,故足以舒其曠渺而寫其塊壘不平之意。是篇氣骨高峻而無恢張之象,后三篇狀景奇特而無刻削之跡。蓋浩浩落落,獨來獨往,自然而成,不假人力大家所以異人者在此。若其體近游仙,則其寄興云耳”(《唐宋詩醇》評)。此評《游泰山》語,而可移評其他諸詩。李白的《蜀道難》,應該也算是寫山的詩,殷璠說其“可謂奇之又奇。然自騷人以還,鮮有此調也”。(《河岳英靈集》)所謂“鮮有此調”,就是非常少有,就是很不多見。中唐與賈島并稱的姚合,也就是主編《極玄集》的姚合,他說“李白《蜀道難》,羞為無成歸”(《送李余及第歸蜀》)?!妒竦离y》寫于開元十八年,李白第一次長安求仕失敗,無成之羞憤,而借蜀道之艱險以抒發(fā)。此詩“純用蜀道之巉巖畏途以喻仕途之坎坷,借旅人之蹇步愁思以喻失志之幽憤”。(安旗等《李白全集編年箋注》,中華書局2015年版,P161)李白一生飽嘗失意滋味,如同登山而備受蹭蹬之艱難,他現(xiàn)實中失意而往往以登山為喻,多去寫山,寫山中仙人與仙境,寫其參乎其間的活動,給人以神奇奧曠而惝恍渺冥的快意美感。胡應麟《詩藪》說:“李才高氣逸而調雄,杜體大思精而格渾。超出唐人而不離唐人者,李也;不盡唐調而兼得唐調者,杜也。”(胡應麟《詩藪》,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P70)此評非常精到,分明是說,李杜詩已非盛唐“正音”,而成為一種具有突破與開創(chuàng)意義的盛唐“別調”。李白包括杜甫,走出了王維詩的磁場引力而沒有被同化,揖別了詩壇占絕對優(yōu)勢、絕對權威的盛唐正音,而成為他們自己,而唱出了轟天巨響的時代最強音,而成為“超出唐人而不離唐人”者,成為“不盡唐調而兼得唐調”者也。
同樣是寫山,王維就不像李杜那樣寫。徐增《而庵詩話》說:“作詩如撫琴,必須心和氣平,指柔音澹,有雅人深致為上乘。若純尚氣魄,金戈鐵馬,乘斯下矣?!蔽也贿@樣看,我不以風格而取詩之高下,然“風格即人”(布封語),風格亦即時代。譬如王維《歸嵩山作》詩云:
清川帶長薄,車馬去閑閑。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
荒城臨古渡,落日滿秋山。迢遞嵩高下,歸來且閉關。
詩寫于開元二十二年(734)秋。王維當時的境遇未必比李杜好,也賦閑在家。王維以《上張令公》詩干謁罷,便走向嵩山。深味此詩,讓我們讀出了無可無不可的超逸與自信。詩寫歸隱,車馬輕盈從容,平川歡快清朗,流水有意,歸鳥伴飛,一切景致皆從人之閑適。筆意輕快,情味澹泊,意境和穆,不求工而未嘗不工也。
王維《終南山》詩云:
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
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詩約寫于開元二十九年(741)。詩寫山的變化,在變化中寫山,旨在詠嘆終南山的偉大靈秀,表現(xiàn)人與山一體的安全感與自在性。王維以40個字為偌大一座終南山傳神寫照,妙在“以不全求全”,“以少總多”而“意余于象”。
王維《終南別業(yè)》詩云: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此詩旨在表現(xiàn)詩人隱居山間時悠閑自得的心境,而沒有描繪具體的山川景物?!按朔N皆熔煉之至,渣滓俱融,涵養(yǎng)之熟,矜躁盡化,而后天機所到,自在流出,非可以摹擬而得者。無其熔煉涵養(yǎng)之功,而以貌襲之,即為窠臼之陳言,敷衍之空調?!保ā跺伤鑵R評》引)詩寫其歸隱的快意,隨任自然,隨緣適意,興致來時就獨自信步漫游,走到水的盡頭就坐看行云變幻。行于所當行,而止于不可不止,水窮而不慮心,云起而不起念,只有過程,沒有結果,也不問結果。沒有目的,沒有心機,沒有時間概念,一切都很偶然,一切都在和樂融融中進行。
“只有作為一種審美現(xiàn)象,人生和世界才顯得合情合理”(尼采語)。王維消融于山的深度里,也消融于時空和外物的深度里,無意于時空的存在,似也無意于自己的存在。三首寫山的詩,也寫在三個時期。不管是在哪個時期,詩人始終是審美的,著力寫感覺,寫心性,寫物我天人同構冥合的關系,卓絕地完成了山水詩從形意分離到形意一體的超越,表現(xiàn)出極高的人性的自覺性和心靈的滿足感。杜甫把“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作為生命的終極目標;李白以“憑崖覽八極,目盡長空閑”作為生命的有限征服;王維則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而將生命的本能和效價提升到審美的品位,將生命從有限中超越出來,在充滿著生存自信、自在與尊嚴的情意中,顯示合情合理的生命的卓越意義,展示人性和人格的全部瑰麗。王維的這種以虛寫實的方法,突出主體的自由自在的狀態(tài),放大了自然山水中的生機和韻律。這是他對世界關系的深刻把握,也是盛唐詩的典型表現(xiàn),不僅不同于“猶以逼寫見真”的杜甫,也不同于“寫其塊壘不平”的李白。人道是,詩窮而后工。明人吳寬則說:“窮而工者,不若隱而工者之為工也?!保ā掇宋碳也丶な锔逍颉罚├疃旁娔烁F而后工,王維詩是隱而后工。王維與李杜,最大的不同在追求上,王維是人在魏闕而心在江湖,李杜恰恰相反,是人在江湖而心在魏闕。因此,王維容易氣順,李杜容易氣悶。因此,李白杜甫與王維的詩呈現(xiàn)出兩種形態(tài)的美。李杜詩以氣勝,以風骨勝,充滿了沖突美,矛盾美,甚至是斗爭美。而王維詩以和諧勝,和諧美是王維詩美的最突出的特征,王維詩也是和諧美的最生動標本。“王維和李杜一起,在盛唐時代創(chuàng)造精神的鼓舞下,各自開辟了風貌不同的嶄新的詩歌天地,成為盛唐詩壇上的大家?!保▎滔箸?、陳鐵民主編《唐代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版,P352)王維與杜甫,分別代表了兩種詩風,作為“盛唐別音”的李杜偉大,而作為“盛唐正音”的王維也偉大。
總括起來說兩層意思,一是時代問題,一是環(huán)境問題。時代是大環(huán)境,指當時的政治、經濟、軍事等一系列社會性因素,個人生活活動的具體場所則是小環(huán)境,這小環(huán)境,即詩人所處的人際背景和自然環(huán)境。
雖然李白與王維幾乎是同年生亦同年死,二人所處的大環(huán)境是同樣的。但是,二人的“小環(huán)境”迥異,王維生活在盛世的京城,在職于集權中央,而李白僅有不足兩年的時間享受過王維的這種“待遇”,其余基本是被邊緣化的,處于流離失所的放浪中。因此,兩人對時代的感受,絕不一樣。小環(huán)境是個人感情產生的主要來源及情感抒發(fā)的載體直接影響詩人生活質量和情感構成的是他具體生活的小環(huán)境。
而杜甫,雖然只比李白王維小十一二歲,卻仿佛是兩個時代的人,杜甫主要的活動時間在安史之亂后,可以說,杜甫所處“小環(huán)境”極其惡劣,飽嘗“饑餓”之況味。杜甫遭逢安史之亂,他顛沛流離,所到之處皆戰(zhàn)亂與凋敝,可謂滿目瘡痍,餓殍枕藉,他自己也連飯都不得到嘴。天寶十四載(755)杜甫往奉先省家,未進家門就聽到哭聲,原來小兒子也餓死了,他滿懷悲憤地寫下了《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而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千古名句。汪靜之先生就認為:杜甫博愛思想的真正來源,就“只是一個‘餓字”。他在1928年商務印書館印行的《李杜研究》中指出:“這餓字的功勞真不小,成就了子美的博愛思想,而子美全部詩集也都是由餓所逼成?!闭哺H鹣壬浅P蕾p這個概括,他說:“真是簡單而又切實的真知灼見。如同李白的不羈之才受到壓抑而產生了他的自由思想?!保ㄕ哺H穑骸恫磺笊踅猓鹤x民國古代文學研究十八篇》,中華書局2008年版,P121)
評價古代詩人,非常需要歷史眼光,需要史識與史觀,需要實事求是的辯證思維,需要客觀公允的科學態(tài)度。在一定的歷史環(huán)境下,每個人的命運和國家的命運密切聯(lián)系相關,我們對詩人的行為既不能不切實際地過分苛求,也不能沒有分寸地過于神化。中唐以后,特別是宋以后,論詩言必談李杜,這是經過重新洗牌以后的唐詩現(xiàn)象,但不等于說在開元天寶時也是這個樣子,不等于說李杜詩就變成了“盛唐正音”。
(作者系中國王維研究會副會長、江蘇省中華詩學研究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