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殊
30歲的趙成龍剪紙技藝一流,被冠以“全國剪紙能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等名號。但我去拜訪他,沖的不止是剪紙,還有他的農(nóng)民畫。他來自“大棗之鄉(xiāng)”行唐,因此他的畫中盡是棗花、棗樹和棗林。除了棗,還有大山、野花、雞鴨、饸饹等。
難道他要把家鄉(xiāng)搬到畫里么?
趙成龍笑了。他說,童年記憶總在心中奔涌,慢慢地剪出來或畫出來,是一個從農(nóng)村走出的畫家本能的堅守。
我奶奶
趙成龍的奶奶是山西人。后來奶奶跟隨她的母親回到河北,住在了姥姥家。再后來,奶奶嫁給了爺爺。
印象中,奶奶從來沒有下地干過活。她一直盤腿坐在炕上,帶小孩,繡花、剪喜字、剪窗花。奶奶生了七個孩子,五女二男,所以帶大兒女帶孫子,這活比什么都要繁重,但奶奶不以為意。她喜歡孩子,就如她喜歡剪紙、繡花一般。白天,她在帶孩子,晚上,屬于她自己,她便繡繡剪剪,從春到冬,又從冬到春。
小時候,趙成龍很淘。衣服上隔幾天便冒出一個洞洞,別人家的孩子頂個白補丁就出來了,他的補丁卻與眾不同,都是奶奶繡上去的花花草草。因此趙成龍常遭到同學們的取笑,當然笑中還有一絲羨慕的意味。
奶奶是趙成龍的美術(shù)啟蒙老師。她的手極巧,遠近聞名,因此誰家娶媳婦嫁閨女都要來找她剪個喜字,剪個鴛鴦、牡丹。農(nóng)村人很講禮,誰上家來都不空手,因此孫輩們都喜歡奶奶,喜歡到她身邊看她剪紙,還有,喜歡別人送來的好吃的。奶奶有文化,上過夜校,同時,她也很懂教育,知道怎么帶小孩。她不讓孩子們直接討到吃的,會給他們布置任務,比如幫她畫個花樣,寫個字樣,或者剪個喜字等。別的孩子完成任務拿到吃的就走,趙成龍不,他還會待上一陣子,看著奶奶剪完才走,有時就直接在奶奶家睡下了。
趙成龍畫的花樣,沒有底稿,憑著想像去畫的,有的并不符合規(guī)律,線條也不到位,但奶奶常說好。這給了趙成龍莫大的信心。此時,他尚且不知道什么是理想,但奶奶鼓勵他可以學學剪紙和繪畫,“有門手藝,餓不死人”。
于是,8歲的趙成龍開始跟著奶奶學手藝。
我媽媽
趙成龍是第三代剪紙技藝傳人,因為他的媽媽也是個剪紙能手。
窗格剪紙是趙成龍家的特色。小時候,他家的窗戶就是木格子的,一年四季窗格上的剪紙沒有斷過,大都是媽媽的創(chuàng)作。
但媽媽給趙成龍的最大影響,應該是對傳統(tǒng)戲曲的熱愛。他的腦海中常有這樣一幅景象:月光涼涼的,一群媽媽帶著孩子沿著鄉(xiāng)間的小路,走到鄰村去看戲。大人們看的是戲,小孩子們則湊在一起買吃的、玩游戲。對于趙成龍來說,戲很好看,但是看不懂。媽媽就講給他聽,因為知道了劇情,就越發(fā)地喜歡看戲?;貋碇?,他就把它們畫下來。媽媽看后特別高興,鼓勵他動手剪一剪。于是,趙成龍就操起了剪刀,開始了他的畫、剪生涯。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兒、知書達禮的富家小姐,還有鐵面無私的包公,《蝴蝶杯》里的田玉川、能翻很多跟頭的武生等,有時除了剪人物,還能剪出一幅場景出來。
二十多年過去了,趙成龍依然喜歡看戲,喜歡畫戲曲人物,喜歡剪戲曲人物。
但戲曲與剪紙、繪畫一樣,都太老了,老得像遲暮的美人,漸漸少人問津。趙成龍看戲買的都是最便宜的票,有一次去晚了,花60塊錢買了一張票。身邊一個大爺知道后說,你小子真傻,誰還花這么多錢買票來看呀!趙成龍心里挺難受的。
“也許在外人眼里,這種堅守是一種傻?!壁w成龍說。
我老師,我的故鄉(xiāng)
對于趙成龍來說,剪子如同他的畫筆,畫筆就是他的剪刀,只是表情達意的形式不同而已。大學時,他選擇了繪畫專業(yè),卻在學校創(chuàng)辦了第一個剪紙協(xié)會。因此他認識了家住陜西安塞的民間工藝美術(shù)大師李秀芳。
李秀芳剪紙好,繪畫也好。大學的三個暑假,趙成龍都是在安塞度過的,先是跟著李秀芳學剪紙,后來學習繪畫。李老師待人熱忱,傳藝真誠,無論對誰都坦蕩相見,沒有“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之類的擔憂。
但告別老師時,李秀芳說了一句話:你是河北人,要畫就畫你的家鄉(xiāng),畫你的生活。
這之前,趙成龍一直在臨摹李秀芳的畫,臨得極像。但越像越不是自己。老師的囑咐比老師傳授的技藝更令他受益。
從此,趙成龍將目光放在了河北,放在了太行,也放在了故鄉(xiāng)行唐。
2016年,他的作品《豐收》在“美麗河北——河北省第二屆農(nóng)民書畫展”中獲了一等獎。畫中人物是他的父母,畫的就是故鄉(xiāng)行唐。
趙成龍家門口有一棵大棗樹,是他的太爺爺栽種的。這棵樹特別有靈性,沒有豐歉,一直都很努力地開花結(jié)實。那種精神,像極了樸實的父母和鄉(xiāng)鄰。棗子特別大,特別甜,個頭像核桃一般。因此棗子還不熟時,就有人早早地趕來預訂了。這是他們見過的最好的棗,家庭主婦們要把它們留作過年蒸糕的主材。但打棗是一件特別辛苦的事情。因為棗子不能見霜,否則會長黑點,賣相不好,也易爛掉。這個時候,是父母最忙的時刻。在《豐收》中,趙成龍為舉竿打棗的父親畫出了四只手,父輩的辛苦和急切可想而知。
后來,趙成龍家翻蓋新房,棗樹礙了發(fā)展大計,被刨掉了。再后來,被刨的棗樹走入了趙成龍的畫中,幾乎每一幅都是棗花、棗樹和棗林。
那是趙成龍的童年,是鄉(xiāng)愁,也是他的精神圖騰。
軋饸饹是趙成龍早想創(chuàng)作的題材。小時候,誰家若要軋饸饹,一定會跟鄰居們打個招呼。大家一聽,便各回各家和了面,湊齊了人手,就支起了饸饹床。有人拉風箱燒火,有人軋面,有人撈,還有人早早地等在了桌邊。
鄰里關系好,家風也特別正。這從趙成龍的畫中就能看出來。一個梳著鬏鬏的老太端坐在桌前,不遠處,穿花衣的中年女性正送來一碗饸饹。這是撈出的第一碗,第一碗當然要捧給家中老人。這已成慣例,幾乎無需提醒和囑咐。趙成龍說,老太是他的奶奶,中年女性則是他的媽媽,拉風箱的、軋饸饹的也都各有其人,“是真實的人”。
童年記憶常在他的心中奔涌,他幾乎不必打什么草稿,便能畫出來。
但是,趙成龍的畫與別人的不一樣。好多專業(yè)畫家在畫農(nóng)民畫,講究構(gòu)圖的技巧、色彩的對比等,他不是。他的色彩是天生的,自然的,該紅就紅,該綠就綠,不雕琢,不逢迎,如是而已。
趙成龍對傳統(tǒng)的青綠山水尤其喜歡。在《太行新愚公》中,李保國老師和果農(nóng)的背后便是巍巍青山,綿綿綠水。傾心于青綠山水,自趙成龍的小學時起。歷史課上,他知道有一個地方叫敦煌,敦煌壁畫中的山水就是青青的綠綠的,明快而典雅。為了制作出這種顏色,他采來嫩的麥芽擠出青汁,又將蠟光的藍紙用水泡過,便得到了藍色。如此之后,心儀的青綠山水浮現(xiàn)在了筆端。
現(xiàn)在,不必再用這種土法自制顏料了,但買來的顏料總感覺生了些,他將花椒水注入其中,再用來平涂和分染。用傳統(tǒng)的東西畫傳統(tǒng)的東西,這是趙成龍樂在其中的事。于他來說,每一幅畫都如同孩子。“誰舍得賣自己的孩子呢?”他說。所以,他只是畫,市場上卻很難看到他的畫作。
他把自己定位在了傳承。畫是傳承,教學也是傳承。他的學生有小孩子,也有國外的留學生。只要喜歡,只要想學,什么人都教。因為他時時記得李秀芳老師帶他時的情景:一分錢學費不收,坦蕩地充滿熱忱地傳授技藝,并為他指明創(chuàng)作的方向……他知道,若非真正的熱愛,不會有如此博大的心胸。他的老師已告訴他做為一個傳承者應有的素養(yǎng)和風骨,他只需照此走下去就好。
這是一條寂寞的路,漫長而久遠。
但他不急不躁,且充滿自信。他說,就像做菜,專業(yè)廚師的技能也許很好,偏偏最缺的就是家的味道。農(nóng)民畫也是這樣。也許在技法上、用色上、意境上都不夠新潮,但足夠溫暖,足夠親切,足夠接地氣。這是文化的根,是故鄉(xiāng)的味道。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