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米
1
她是我的奶奶,他是我的爺爺,他們成婚的時候,年紀都很小,她12歲,他13歲。
成婚當天,她哭鬧著不肯上花轎,抱著娘嚎啕大哭,她的奶奶一邊忍著淚,一邊將她拉出娘懷,蓋上蓋頭交給喜娘。并不斷叮囑著,到那邊不許任性,要好好學(xué)著做人媳婦。就這樣,她不情不愿地上了花轎,踏上了那未知的婚姻之路。
揭開蓋頭的那一刻,她緊張地絞著雙手。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個瘦小的男孩,皮膚黝黑,雙眼明亮,只見他對她羞澀地一笑,露出了一排潔白的牙齒。就是這個微笑,讓她一下釋然不少,也沖淡了些許惆悵。
他和她挨肩坐著,欲言又止的樣子,嘴唇翕動了幾下,卻沒出聲。最后終于像下定決心一樣:“大娘說,叫咱們另過?!彼饝?yīng)了一聲“哦”,腦袋有點蒙,其實她并不明白“另過”是一種怎樣的過法。
就這樣,兩個半大的孩子毫無準備地走到了一起,又毫無準備地開始了“另過”的日子。最初的日子,很艱難,兩個稚嫩的肩膀都還負擔不起一個家庭的重任。
2
7年后,兩個孩子終于長大成人。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可是還來不及品嘗初為人父母的喜悅,戰(zhàn)火便蔓延到了這個邊遠的小村莊,日本部隊一撥接一撥地開來,將沿路的村莊洗劫一番。他挑著家當,她抱著孩子,隨鄉(xiāng)親們到偏僻的山里躲避。
那一夜,她因為乳腺炎高燒不退,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孩子因為缺奶而撕心裂肺地哭著,鄉(xiāng)親們對這個嚎哭不止的孩子有了意見,因為日本人一旦循著孩子的哭聲發(fā)現(xiàn)了這個山洞,那么洞里的幾百個人將全部喪命。
這時,原本昏迷中的她突然用手將孩子的嘴和鼻子捂住。所有人被眼前這一幕震驚了,只見她邊捂孩子的嘴邊說:不能讓所有人喪命……孩子暈了過去,她癱軟地松開雙手,雙眼空洞地望著前方,眼淚順著眼眶默默地流著。
終于,臨黎明時,警報解除,撿回性命的人們都松了一口氣。這時的她,像得了神明護佑一樣,不藥而愈,不但退了燒,還有了奶水,孩子也在人們倒拍了幾下背心之后醒過來,一聲沒哭地在她懷里睡著了。
之后10年的戰(zhàn)爭歲月,到山里躲避如同家常便飯,他們也因此躲出了經(jīng)驗,躲出了心得。
3
那是戰(zhàn)爭開始的第七年,他們的第三個孩子——二女兒出生不滿3個月,他出去干活了。這時,一個鄰居跑來送信:“不好了,你家男人被拉夫的拉走了,你趕緊想想辦法。”她一聽這個消息,便追出去。
她哭著求那些人放了他,哭聲驚動了部隊的軍官。一年前這個軍官因負傷掉隊,她讓他在家休養(yǎng)并照顧他直到傷愈離開。就這樣,她不但救出了丈夫,還將他們一同被抓去的其他5人都救走了。這件事,為她贏得了口碑,讓村里人對她刮目相看。
當他們的第四個孩子出生時,已臨近解放。他在外勞動,她在家操持家務(wù),日子過得殷實充足??墒沁@樣的日子很快便消逝了。家里被打成地主,所有田地財產(chǎn)均充公。雖然萬貫家財一朝散盡,幾代積累被瓜分一空,但她絲毫沒有被打倒,她依然保持積極樂觀、與人為善的態(tài)度。
他們就這樣攜手,走過了最艱難的歲月,度過了最揪心的難關(guān),他們勤勤懇懇,贍養(yǎng)老人,撫育孩子。終于等到孩子們都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步入了老年。
4
那天清晨,他出門做客時絆了一跤,當場腦溢血中風了。她不知疲憊地照顧他,然而他還是離開了。他臨終前已陷入深度昏迷,她就那樣靜靜地陪他坐著,直至他停止呼吸。
在兒女們驚天動地的哭聲中,她顯得異常平靜,手里拿著一雙千層底鞋,不停地納著。做好之后,她便拿到他的墳前燒了。兒女們勸她別再做了,可她卻固執(zhí)地堅持著。
她為他做了23雙鞋,也到他的墳前燒了23次。到她臨終時,第24雙剛剛才做好了一只。沒有人明白她這樣做的意圖,除了她的小孫女。小孫女在一次陪她去墳前時聽她流著眼淚說:“那天早上,我該讓你穿上我做的鞋!”小孫女清楚地記得,爺爺中風的那天早上,穿的是前幾天姑姑給買的新皮鞋。
或許,爺爺奶奶從不知道相濡以沫這個詞,卻時刻做著“相濡以沫”的事;他們從未說過“愛”那個字,卻讓“愛”化在一舉一動里。他們那一輩的愛情,不為甜甜蜜蜜,不為卿卿我我,也不為轟轟烈烈,只為在最艱澀的歲月里,攜手共度,紅塵作伴。
摘自《愛的年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