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利
一個人的一生能與多少村莊擦肩而過?
外公、外婆家居住的村莊,是我一生也走不出的村莊。高低錯落、排列無序的土房,稀稀拉拉的樹木點綴著房前屋后的空隙。
這個村莊叫西艾里,在我家東十里地。小時候,是母親常帶我們走的娘家路。我每次奔向這個村莊,熱血都是沸騰的。
我懷念這個村莊和村莊里逝去的親人。
遠遠看去,村莊很安靜,因為高低坡度較大,看上去層次分明,輪廓清晰,絕對是一幅靜美的鄉(xiāng)村水墨畫。
2005年,我大姨去世了,我從遠方日夜兼程趕回這個村莊奔喪。
大姨是我母親唯一的姐姐,和外婆的性格相似,有點倔脾氣,好生閑氣,從不多言碎語。我大姨先前的丈夫,在抗美援朝的戰(zhàn)場上音訊皆無,撇下了孤兒寡母。后來改嫁才到這個村的張家。我大姨父人耿直,熱心腸,可五十多歲就患了肝癌,拋下四兒兩女六個孩子,離開了人世。幾經(jīng)風霜重擊的大姨,為了孩子把悲苦埋藏在心里,怪不得寡言少語呢!1995年,母親離開了人世,大姨默默流著淚水,就說一句話:“我那要強的妹妹,命咋就那么苦呢!”
走進了這個村莊,大姨就躺在屋外那紫檀色的棺材里。我長跪在棺頭,一邊給大姨燒著紙錢,一邊默念:“大姨,這回我媽應(yīng)該不寂寞了,整整十年了,你們老姐倆終于團聚了!”我送大姨緩緩走出這個村莊。這個村莊的早晨清冷清冷的,我記得外公、外婆走的時候,這個村莊也是寒氣逼人。我的親人一個個走出這個村莊,可我對這個村莊依然充滿厚重的感情,心里一直割舍不下它,它曾給過我那么多溫暖、那么多快樂,那么多愛戀……
很小的時候,母親把我?guī)нM了這個陌生的村莊。從此,這里成了我的娛樂園,讓我自由自在地飛來飛去,真正的被親情和快樂包裹起來。曾在炕桌上,與木匠出身的外公對飲一壺老酒;曾在泥火盆里,與外婆共享一個滾熱的土豆;常吃外婆那最拿手的咸蔥葉燉土豆,也常吃大姨的苞米馇子大豆飯。走出這個村莊回到家,我對母親說:“你做的飯菜再好,也比不上姥姥和大姨做的,那才是天底下最好的飯菜!”
這個村莊的人,讓我總想貼進這個村莊,像磁鐵一樣吸引著我不安的心。
我在那里讀了兩年小學,就愿意和表哥、表妹一起玩。全哥帶我爬上山后的桑樹上,一顆顆紅里透綠的桑粒從嘴甜到心;全哥捉跳鼠是個高手,他把小鐵鍬優(yōu)美的向前拋出去,常是準確無誤的落在飛奔的跳鼠長長的后腿上,一下?lián)舻乖诘乇晃覀兩芰?。三哥換鎖子、云龍老弟、環(huán)子表妹……都生長在這個村莊,都和我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情。當年,母親看中了大姨家的環(huán)子,非讓環(huán)子給我當媳婦。環(huán)子長得大臉盤,大眼睛,很白凈,確實是村莊里漂亮的姑娘。大姨說什么也不同意,嗔怪我媽放兩門親戚不做,非得做一門親戚,何苦呢?那時還沒想到近親結(jié)婚的害處,可能是媽開玩笑吧?或許是大姨沒相中他大外甥的模樣吧!長大了,環(huán)子表妹還惦念著大哥的婚事,曾在這個村莊給我物色過好幾個姑娘呢!雖說沒成,但環(huán)子妹妹這份心意大哥還是心領(lǐng)神會的。
村莊沒有什么大的變化,其實這是個很貧窮落后的村莊。
人走的走,出嫁的出嫁,可村莊依然如故,村頭那幾棵老柳樹已砍掉了,一排排白楊不知什么時候齊唰唰長了起來。村后的那些桑樹也不見了,一粼粼沙坨子,在風中變幻著造型,外公、外婆的墳常常淹沒在沙浪中……
再次走進這個村莊,我要去探望我的舅舅和舅母。他們住的還是外公的老宅,就在村中間那個漫坡上,東邊是一條凹下去的老道,老道東南角就是我大姨家,我蒙上眼睛都能摸上大姨家房西的籬笆門。
現(xiàn)在住在這里的長輩,只有我的老舅了,已八十高齡。我大舅,很早就已經(jīng)搬出了這個村莊,長眠在他鄉(xiāng)。
走進村莊,推開老舅的家門,老舅沒在家,熱情的舅母告訴我老舅放羊去了。我握緊舅母的手說:“那我就不走了,我要和老舅在一鋪炕上睡上一夜。”
夜里,我盯著墻壁上的燈窩,外婆生前顫抖的手,一次又一次點燃它……那個微弱、跳動的火苗,照亮、溫暖了我的童年。
今晚,這個村莊一定會把我拉進一個遙遠的夢鄉(xiāng)!
摘自《綠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