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傳敏
周作人的《喝茶》創(chuàng)作于1924年12月,刊載于當月29日出版的《語絲:》第7期。周氏在1925年11月13日病中為自己的散文集《雨天的書》所寫的序中曾云己作“滿口柴胡,殊少敦厚溫和之氣”,又說“近來作文極慕平淡自然的景地”,稱自己這樣有“褊急的脾氣的人”又生在中國那樣一個時代,實在難于“從容鎮(zhèn)靜地做出平和沖淡的文章來”。但觀《喝茶》一文,所談不過中外茶道兼及茶食,不唯內(nèi)容清雅,行文也從容淡定、平易曉暢,若說其早就在某種程度上實現(xiàn)了周作人的散文理想,當不為過。但對于讀者而言,若僅能體會到《喝茶》的以上特點,也只能說是見其皮相而已。
周作人的文章并不易解。他自云其文“貌似閑適”并因此“往往誤人”;錢鍾書在給黃裳的一封信中則謂周氏文章有“骨董葛藤酸餡諸病”。所謂“骨董”主要有兩層意思:一日陳舊二曰碎雜;“酸餡”應(yīng)系來自蘇東坡《贈詩僧道通詩》自注“酸餡氣”一語,一開始被用來譏嘲僧人詩之酸腐格調(diào),后來又逐漸被移用到對世俗文人、作品的評價之中,成為一般的文藝批評范疇;“葛藤”本是一種植物,也許是因為其外形,錢鍾書常用它表達牽扯、糾結(jié)、纏繞,不直接、不爽利之意?!肮嵌薄八狃W”且置而不論,錢鍾書的“葛藤”一語也可以從側(cè)面說明周氏作品并非是那么容易被人一眼看穿的。
周作人在《喝茶》一開頭就交代,他寫作該文和徐志摩在平民中學(xué)講“吃茶”有關(guān)。關(guān)于徐志摩這次演講的內(nèi)容,徐為自己的散文集《落葉》所寫的序言中曾提到,他曾經(jīng)想把在平民中學(xué)的講演稿《吃茶》也編入該集,但是因為原稿本來不全,又加上幾次搬家的緣故,稿子最后遺失,因此未能如愿。也就是說,連徐志摩自己都未能提供確切的演講內(nèi)容,那么周作人就更無從得知了。但是周作人對徐志摩的演講肯定也不是一無所知——否則恐怕他就不會寫這篇文章了。至于徐志摩講演的時間,現(xiàn)有的各種材料中也都語焉不詳。根據(jù)周作人文中所說,徐志摩講演的是日本的茶道,而當年5月29日徐曾陪印度詩人泰戈爾去日本,7月才從日本離開,那么他在平民中學(xué)的演講大致應(yīng)該發(fā)生在從日本歸來后到12月周作人創(chuàng)作《喝茶》之前的一段時間里。
如果說徐志摩關(guān)于“吃茶”的講演引發(fā)了周作人寫《吃茶》的興致,聽起來也很平常。然而如果了解了在《喝茶》發(fā)表之前徐志摩和以魯迅、周作人兄弟為旗幟的《語絲》剛剛發(fā)生的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事情就顯得不那么簡單了。
1924年泰戈爾訪問中國,對當時的中國文化界來說可謂一件大事。徐志摩作為泰戈爾的崇拜者與訪問陪同者,對其難免多有溢美之詞。他在這一年5月12日在北京真光劇場發(fā)表講演時,不僅將泰戈爾和托爾斯泰、米開朗琪羅、蘇格拉底、老子、歌德相提并論,還說泰戈爾“有時競使我們喚起救主的心像”!對泰戈爾過譽如此,當然很容易招人反感。魯迅在《罵殺與捧殺》中曾予以直接批評:
人近而事古的,我記起了泰戈爾。他到中國來了,開壇講演,人給他擺出一張琴,燒上一爐香,左有林長民,右有徐志摩,各各頭戴印度帽。徐詩人開始紹介了:“!嘰哩咕嚕,白云清風,銀磬……當!”說得他好像活神仙一樣,于是我們的地上的青年們失望,離開了。
不過魯迅的這篇文章并非在泰戈爾訪華的當時,而是在十年之后的1934年11月19日所寫。1924年魯迅和徐志摩另有沖突:這一年徐志摩從日本回國后,在11月13日譯完了波特萊爾的詩《死尸》并為之作序,發(fā)表在了12月1日的《語絲》第3期上。徐志摩的這篇序言充分表現(xiàn)了他飽受歐風美雨洗禮略帶夸張又滿含靈性的才子氣。且看其中的幾句:
我不僅會聽有音的樂,我也會聽無音的樂(其實也有音就是你聽不見),我直認我是一個干脆的Mystic?!懵牪恢驮撛鼓阕约旱亩喬?,或是皮粗,別怨我。
魯迅對徐志摩文章的這種風格非常反感,曾在半個月之后出版的《語絲》第5期上發(fā)表了《“音樂”?》一文予以冷嘲熱諷,劉半農(nóng)則在翌年3月2日的《語絲》第16期發(fā)表了《徐志摩先生的耳朵》對徐加以調(diào)侃戲弄《語絲》本是同人刊物,雖然他們聲明語絲社中“個人的思想盡自不同”,但是也明言對“主張上相反的議論”不會“代為傳布”。討論徐志摩和魯迅、劉半農(nóng)思想之異同也許還有可轉(zhuǎn)圜處,奈何魯迅“不喜歡徐志摩那樣的詩”。
考慮到這個背景,作為當時《語絲》實際主持人的周作人在1924年12月29日出版的該刊第7期上發(fā)表一篇與徐志摩在平民中學(xué)的講演同題的文章且在開頭直接挑明,意味深長。表面看來,周作人在《喝茶》中對徐志摩的講演多有稱贊——譬如說徐志摩講演時有“精心結(jié)構(gòu)的講稿”“一定說的很好”,對于茶道藝術(shù)“一定已有透徹巧妙的解說”,等等。但很明顯這是一種無來由的客套與恭維。徐志摩的文章恰恰是不太講究什么結(jié)構(gòu)的,且看本文前面提到的他為《死尸》寫的序以及1924年秋他在北京師范大學(xué)所作講演的稿子《落葉》即可知道。另外,這一年徐志摩也不過是陪泰戈爾去日本盤桓了月余,對日本茶道肯定也不會比周作人更了解,很難有什么“透徹巧妙的解說”。
周作人的這種恭維之詞是“反語”——說話者故意把對象的缺陷的對立面作為其優(yōu)點來加以稱贊,譬如見了侏儒故意夸他偉岸即是一例。如果聽者未能察覺其中的諷刺意味,那說話者即可暗暗宣布自己智商的優(yōu)勝并嘲笑對方的愚笨;聽者即便察覺了對方說的是反話,也常常無法張口回擊。常年浸淫于文字之中者,不能不明白這種小技巧。
再看下文,周作人的不屑之意愈顯。所謂“喝茶以綠茶為正宗,紅茶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味”,很明顯是在鄙夷徐志摩曾留學(xué)的英國的文化——西方世界最以喜喝紅茶聞名者,非英國人莫屬,而加方糖與牛奶,也正是英式下午茶的習慣。曾居留英倫數(shù)年的徐志摩在文章中難免提及英國茶。例如:
在康橋我忙的是散步,劃船,騎自轉(zhuǎn)車,抽煙,閑談,吃五點鐘茶牛油烤餅,看閑書。
有一個老村子叫格蘭騫斯德,有一個果子園,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蔭下吃茶,花果會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會到你桌上來啄食,那真是別有一番天地。
但是徐志摩記述喝英國茶的這兩篇文章都發(fā)表在1926年——也許徐志摩1924年關(guān)于喝茶的演講中夸贊過英國茶而對日本茶表示過某種程度的不恭,偏巧又被周作人聽到了一點風聲——只有這樣才能合理地解釋周作人為什么要在《喝茶)沖批評英國茶。
周作人譏嘲的鋒芒甚至波及了19世紀英國小說家喬治·吉辛(GeorgeGissing,1857-1903,即周作人文中所說的“葛辛”)__一這位作家所熱愛的紅茶與黃油面包只被周作人看作是充饑之物,那么徐志摩的五點鐘茶、牛油烤餅看來也不會幸免,應(yīng)該遭到周作人的鄙視了:它們哪里有日本茶的雅致而離于實用的藝術(shù)氣息呢?接下來周作人批評中國茶時也不忘捎帶著刺一下“西洋”——他所謂中國式的喝茶“近來太是洋場化,失了本意”就是這個意思。甚至連豆腐也被周作人認為如茶一般是在“西洋不會被領(lǐng)解”的東西。
喝茶本是相當私人化的事情。喜愛英國茶也罷、日本茶也罷,其實都不能證明喝茶者品位的優(yōu)劣,周作人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他之所以貶英崇日,除了徐志摩可能在講演中輕慢了日本茶道之外,當然也和他們當時分屬的不同文化陣營有關(guān)?!拔逅摹鼻昂蟊本┙逃鐑?nèi)有以原英、美等國留學(xué)生構(gòu)成的“英美派”以及原法國、日本等國留學(xué)生構(gòu)成的“法日派”等。這些派系之間互相對立、纏繞、混雜,其界限雖然并非“刀切斷了一樣地分明”(郭沫若詩《日出》中語),但確實存在,時時閃現(xiàn)。若論歸屬,周作人當屬法日派,徐志摩則屬英美派。當徐志摩在《語絲》上發(fā)表《死尸》引發(fā)和魯迅的沖突,又在平民中學(xué)講演他并不精通的日本茶道后,周作人寫《喝茶》對其進行貶抑與諷刺,不是一種合情合理的舉動嗎?
當然,如果完全從文化派系的角度來解釋這篇文章是武斷的。學(xué)緣、地緣并不是文學(xué)派別的必然性成分,更親密的兄弟關(guān)系也不是。如果說周作人寫《喝茶》是自覺保持與魯迅同調(diào),還不如說是故意顯示與魯迅的分歧。1923年7月魯迅和周作人兄弟失和,1924年6月11日魯迅回八道灣老宅欲取當初未帶走的書籍物品時,又和周作人及其妻羽太信子發(fā)生了沖突。若說數(shù)月之后周作人對魯迅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變化并撰文支持,令人難以信服。就此再反觀《喝茶》一文,能更深入地理解周作人對待徐志摩的方式:魯迅以尖銳而周作人則有意示以溫和。
周作人對徐志摩的批評可以說是太委婉了,委婉到也許連徐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地步: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他回擊《喝茶》的文字,倒是有不少稱道周作人處。1925年12月18日周作人給徐志摩信,談到《晨報副刊》上夏斧心的一篇關(guān)于接吻的翻譯文章中的問題。徐志摩在回信中除表示感謝外還格外稱贊了周作人:
自從作人先生因為主政《語絲》不再為本刊撰文;我接手編輯以來也快三個月了,但這還是第一次作人先生給我們機會接近他溫馴的文體,……我前天偶然翻看上年的副刊,那時的篇幅不僅比現(xiàn)在的著實有分兩,有“淘成”并且有生動的光彩。那光彩便是作人先生的幽默與“愛倫內(nèi)”——正像是鏤空西瓜里點上了蠟燭發(fā)出來的光彩,亮晶晶,綠滟滟的討人歡喜。啊!
徐志摩在信中還表達了希望周作人繼續(xù)向《晨報副刊》投稿的意思。也許是要回應(yīng)徐志摩的好意,周作人也為《語絲》向徐志摩再次約稿。但是徐志摩在1926年1月26日的回信中并沒有答應(yīng)。他指出,不愿投稿的原因有三:一是《晨報副刊》編務(wù)太緊,二是上次在《語絲》發(fā)表稿子遭到魯迅等人的批判,三是自己和《語絲》的文體不一致。
此后周作人和徐志摩之間也沒有爆發(fā)太激烈的沖突。即便是徐志摩卷入魯迅、周作人等和陳西瀅之間由“女師大風潮”而起的“閑話”風波中的時候,他仍然對周作人的“溫和的態(tài)度”表示了欣賞。當然他對魯迅仍然保持著戒備:“令兄魯迅先生脾氣不易捉摸,怕不易調(diào)和?!?931年11月徐志摩遇難后,周作人還曾撰文紀念。
雖然周作人的《喝茶》在當事人徐志摩那里并未引起明顯的反響,在左翼陣營中卻有人看不慣。魯迅在1933年就曾寫過與周作人之作同名的文章《喝茶》。王培元以為,這是魯迅與其弟的一場“潛對話”,此見不無道理:魯迅在文章中諷刺的那些“享清福、抱秋心的雅人”,雖未明指就是周作人,但他確應(yīng)被歸為雅人一類。不過,再考慮到魯迅文中的“粗人”等詞匯,說它也是和徐志摩的一場“潛對話”或繼《“音樂”?》之后的“再對話”似亦并不為過。徐志摩除了在《死尸》的序中鄙夷過別人的“皮粗”,在《印度洋上的秋思》中集中顯示過自己的“秋心”外,“清?!备撬?jīng)常表示歆慕的人生境遇。在1923年9月7日給胡適的信中,他就艷羨胡和曹誠英“山中神仙似的清福”;當然,如牧童一般“舒舒服服的選一個陰涼的樹蔭下做好夢去,或是坐在一塊石頭上掏出蘆笛來吹他的《梅花三弄》在他心目中也是一種清福。1924年泰戈爾訪華期間,他曾在北京真光劇場講演時說泰戈爾想念少年時代在恒河“拍浮”的清福,也曾對泰戈爾在清華學(xué)校享了幾天清福表示欣慰。
被徐志摩視為“清?!钡氖挛镎娌簧伲荷钜篃o人時在西湖的平湖秋月與友人喝茶吃藕粉消磨時光是清福,能夠聆聽林長民的妙語也是清福。他還將濟慈《夜鶯歌》(Odetoa nightlSqga]e,現(xiàn)通譯為《夜鶯頌》)中的Tis not lhrough envy ofthv happy lot譯作“我不敢羨慕她的清福”固。不知是否受徐志摩影響,陸小曼甚至連徐志摩的死亡都視作享清福!
由此看來,魯迅《喝茶》所批評的對象少不了徐志摩。如果再看魯迅文末將有“細膩銳敏”感覺的“雅人”和破衣粗食的“粗人”相比較,認為這樣就能明白“究竟是誰活得下去”,那“雅人”簡直就是指已經(jīng)逝世的徐志摩無疑了。
如果說魯迅的《喝茶》諷刺周作人、徐志摩一類的“雅人”尚多含蓄或顧忌,阿英就不那么客氣了。他曾點名批評徐志摩、周作人等的“喝茶”:
新文人中,談吃茶,寫吃茶文學(xué)的,也不乏人。最先有死在“風不知是在哪一個方向吹”的詩人徐志摩等,后有做吃茶文學(xué)運動,辦吃茶雜志的孫福熙等,不過,徐詩人“吃茶論”已經(jīng)成了他全集的佚稿,孫畫家的雜志,也似乎好久不曾繼續(xù)了,留下最好的一群,大概是只有“且到寒齋吃苦茶”的苦茶庵主周作人的一個系統(tǒng)。周作人從《雨天的書》時代(1925年)開始作“吃茶”到《看云集》出版(1933年),是還在“吃茶”,不過在《五十自壽》(1934年)的時候,他是指定人“吃苦茶”了。吃茶而到吃苦茶,其吃茶程度之高,是可知的,其不得已而吃茶,也是可知的,然而,我們不能不欣羨,不斷的國內(nèi)外炮火,競沒有把周作人的茶庵,茶壺,和茶碗打碎呢,特殊階級的生活是多么穩(wěn)定啊。
阿英說周作人從《雨天的書》時代就開始“吃茶”,指的就是周作人的《喝茶》一文,因為此文在《語絲》發(fā)表之后曾收入《雨天的書》。
阿英之后,唐弢又續(xù)作了《吃茶文學(xué)論補略》。不過他的用意倒不在于指責任何人,主要談的是茶的起源以及歷代茶文學(xué)的掌故而已:“因為這問題很有趣,我也想來談?wù)?。為什么叫作補呢?那是說,我想談一點阿英先生所不曾詳談——或者竟是他所鄙棄的滓渣。”
其實阿英的文章中即便是指摘周作人,也已經(jīng)很溫婉了,遠非20世紀20年代末“普羅文學(xué)”運動時期的疾言厲色可比。到了唐弢那里,甚至開始講起了趣味。這似乎說明:人生并非只有戰(zhàn)斗一途,革命者也不是一直都把階級斗爭當成日常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