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曉 崔芳溪
中央民族大學哲學與宗教學學院 北京 100081
關于物質(zhì)構成與同一性的討論涉及到一個基本的問題,即被構成的事物與構成它的事物是否具有同一性(identity)。以大衛(wèi)雕塑與構成它的原材料陶土為例,雕塑家在周一得到一堆陶土,在周二將這堆陶土塑造成了雕塑大衛(wèi)。大衛(wèi)與陶土由相同的物質(zhì)構成,并在一段時間內(nèi)占據(jù)了相同的空間,問大衛(wèi)與陶土是否具有同一性。
關于這一問題的回答,雖然普遍認同的是構成主義的觀點(constitution view),但針對其對物質(zhì)構成與同一性的解釋,出現(xiàn)了以下四種反駁。
首先,構成主義看似荒謬就在于該理論承認兩個不同的物體可以在同一時間占據(jù)同一空間,而這明顯是反直覺的。因此,率先對構成主義提出質(zhì)疑的便是基于事物的不可貫穿性提出的反駁(impenetrability objection)。該反駁指出,正如同你不可能穿墻而過一樣,兩個不同的物體不可能在同一時間占據(jù)相同的空間。而雕塑大衛(wèi)與陶土顯然在同一時間占據(jù)了同樣的空間,這也就意味著大衛(wèi)與陶土不能是不同的物體,而只可能是同一的。對此,構成主義者提出了偶然重合的概念(coincident object),認為即使是不同的事物也有可能分享同一組成部分,例如我們認同構成我們的所有細胞的總和與我們本身并不是同一的,但是不可否認二者確實在同一時間內(nèi)占據(jù)了相同的空間。構成主義的反對者繼續(xù)追問,假設大衛(wèi)重量為10千克,陶土的重量也應為10千克,將大衛(wèi)和陶土放在稱重機上,如果二者是不同的事物,那么讀取的數(shù)字為什么是10千克而不是20千克?構成主義者對此唯一的回答是,因為大衛(wèi)和陶土分享的共同部分(coincident object part)是不能被重復計算的,就如同不能將構成墻的磚塊的重量與構成墻的物質(zhì)分子的重量相加得出墻的重量一樣,否則就會導致對同一部分的重復計算。
然而偶然重合的概念并不能完全應對來自外延主義的質(zhì)疑。外延主義定理基于部分整體論(mereology)而提出,他們認為若兩個事物的組成部分(proper part)是相同的,那么兩個事物就是同一的,公式表達即:
顯然大衛(wèi)和陶土各自的組成部分是完全相同的,所以二者具有同一性。構成主義對此的回應有二。首先,事物是由質(zhì)料(matter)和形式(form)共同構成的,大衛(wèi)與陶土在質(zhì)料方面確實相同,但在形式上,大衛(wèi)明顯具有雕塑的形式而陶土不具有。因此大衛(wèi)和陶土并不具有相同的非物質(zhì)組成部分(non-material part)(這一觀點最早見于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其次,外延主義定理(extensionality)的最大問題在于它未將事物的時間變化納入考慮。對此,構成主義者提出時間部分理論(temporal part)予以回應,即任何事物都是在一段時間內(nèi)存在的,因此每一個在不同時間內(nèi)的事物都是這一事物的組成部分,例如人雖然在換牙之后便沒有了乳牙,但乳牙仍然是這個人的組成部分之一。嚴格來說,x是y的時間部分當且僅當在時間t內(nèi)x是y的所有組成部分,并且x只在t時刻存在?;诖?,在周一存在的陶土是陶土這一事物的時間部分,而這一時間部分是大衛(wèi)不具有的,因此,大衛(wèi)與陶土的所有組成部分并不相同。
第三種反駁被稱為基礎主義反駁(grounding objection),他們認為范疇性屬性是基礎,非范疇性屬性則是隨附性的(supervenience)。只有作為基礎的范疇性屬性才會影響事物的同一性。大衛(wèi)與陶土的范疇性屬性是相同的,不同的知識非范疇性屬性,但這并不影響大衛(wèi)與陶土具有同一性的結論。構成主義者認為,非范疇性屬性并非基于范疇性屬性,大衛(wèi)與陶土雖屬不同種類(大衛(wèi)屬于雕塑,而陶土屬于陶土),但這種區(qū)別并不是由于他們的范疇性屬性所導致的,而是由創(chuàng)作之初創(chuàng)作者的創(chuàng)作目的所導致。陶土的創(chuàng)作者最初是以創(chuàng)作陶土為目的,而大衛(wèi)的創(chuàng)作者則以創(chuàng)作雕塑為目的,是過去的事實(即創(chuàng)作目的不同)導致了二者非范疇屬性的不同,而與范疇性屬性無關。再進一步解釋,這種過去的事實是由二者時間組成部分的不同引起的,而時間部分屬于非范疇屬性,這也就證明了非范疇屬性并非都以范疇性屬性為基礎,進而回應了基礎主義者的反駁。
最后對構成主義者的反駁是對任意性的擔憂。這一觀點最初由塞德爾(Sider)提出,他認為既然我們可以確定大衛(wèi)和陶土是不同的事物,那么構成大衛(wèi)與陶土的物質(zhì)分子的集合也是不同于大衛(wèi)和陶土的,我們現(xiàn)在就可以得到在同一時間下存在于同一空間的三個物體:大衛(wèi)、陶土以及構成二者的物質(zhì)分子集合。同理,我們也可以區(qū)分放在室內(nèi)的大衛(wèi)雕塑與放在室外的大衛(wèi)雕塑,那么我們現(xiàn)在就得到了五個物體:大衛(wèi)、放在室內(nèi)的大衛(wèi)、放在室外的大衛(wèi)、陶土、構成二者的物質(zhì)分子集合……這樣的區(qū)分會使我們會陷入一種任意無限的區(qū)分,甚至無法在時空的變化中把握任何事物。構成主義者與時間部分理論的支持者在這里似乎都沒有作出令人信服的回應。構成主義者僅僅認同大衛(wèi)與陶土的區(qū)分,而否認了其他事物的存在(例如構成二者的物質(zhì)分子、放在室內(nèi)的大衛(wèi))。他們認為,基于常識,這些其他的事物(例如構成二者的物質(zhì)分子、放在室內(nèi)的大衛(wèi))并不存在,因為我們的語言體系之中甚至沒有與這些事物對應的種類概念(sortal)來指稱他們。但是這種回應卻是基于我們的語言系統(tǒng)與現(xiàn)實世界一定是一一對應關系的,沒有存在于現(xiàn)實世界而語言無法指稱的事物,而這一假設顯然是難以證明的。時間部分理論的支持者則避開了種類概念的回應方式,他們認為事物都是由無數(shù)的瞬間(instantaneous)組成的,并且在任意一段時間之內(nèi)的時間部分的集合都可以在構成一個新的時間部分,因此所謂的在室內(nèi)的大衛(wèi)也只是大衛(wèi)這一事物的時間部分。
雖然時間部分理論較好地消除了針對構成主義的反駁,但它同樣面臨自身的困境,即它必須在承認萊布尼茲定理(Leibniz’s Law)的前提下對哥利亞難題(The puzzle of Goliath)做出無矛盾的解釋。
在哥利亞的例子里,雕塑家在融合兩塊兒陶土的過程中完成了雕塑哥利亞的創(chuàng)作,因此,構成哥利亞的混合陶土與哥利亞是同時產(chǎn)生的,二者無存在時間上的先后。在這種情況下,時間部分論者只能得出“哥利亞與混合陶土具有同一性”的結論,而這一結論與運用萊布尼茲定理的如下論證結果相矛盾:
1.哥利亞在本質(zhì)上是雕塑狀的;
2.混合陶土在本質(zhì)上不是雕塑狀的;
3.哥利亞與混合陶土不具有同一性。
根據(jù)萊布尼茲定理,如果x等于y,那么x與y的所有屬性都相同。時間部分論者無法在承認前提(1)、(2)與萊布尼茲定理正確性的基礎上否認結論(3)。
基于此,時間部分論者有兩個選擇。第一,否認萊布尼茲定理。在此可以借用彼得·吉奇(Peter Geach)提出的相對同一性(Relative identity)理論,該理論對萊布尼茲定理進行了部分否定,認為不存在絕對同一,只有相對的同一,并且同一總是相對于種類(kind)而言的。因此,“哥利亞與混合陶土是相同的陶土”與“哥利亞與混合陶土是相同的雕塑”這兩種表述都恰當,但“哥利亞與混合陶土是完全同一的”則是無意義的。這就從相對性和種類性兩方面完成了對上述論證的反駁。第二,承認萊布尼茲定理。這一思路上已有的代表人物是大衛(wèi)·里維斯(David Lewis),他提出對應物理論(Counterpart theory)對上述論證進行了反駁,在某種程度上對時間部分論進行了補充。他認為個體僅能存在于一個可能世界之中,但在其他可能世界里,存在著一個在某些方面與該個體的屬性相類似的事物,即它的對應物。個體與其對應物的關系是相似的而非同一的,因此一個事物會擁有一系列的對應物。討論中被提及的是哪一個對應物也就取決于該事物如何被命名和描述。命名或描述不同,該事物的對應物就不同;對應物不同,由此而推出的屬性和相似關系也就不同。根據(jù)該理論,前提(1)與(2)已經(jīng)將哥利亞定義為具有雕塑性的雕塑,將混合陶土定義為不具有雕塑性的陶土,預先給定二者屬性之后,最終得出了雙方不具有同一性的結論,這樣的論證在里維斯看來是無效的,而其無效性并不影響萊布尼茲定理的有效性,時間部分理論的困境也就得以解決了。但如何在這一反駁的基礎上對哥利亞與混合陶土具有同一性這一結論進行有力的證明似乎又是另一個理論困境。
同一性問題之所以成為形而上學中討論的重要問題,是因為對同一性問題的回答決定了我們?nèi)绾卧谑挛锏淖兓邪盐帐挛铩4笮l(wèi)與陶土的例子之所以成為同一性問題的討論重點,是因為這一事例集中了人在判斷事物同一性中的矛盾:一方面在二者產(chǎn)生之后其可感知的屬性方面便是完全不可分的(即范疇性屬性,即他們在時空中占據(jù)的位置是完全相同的),從這一角度看,我們判斷二者為同一事物,這與我們的直覺是不矛盾的。但從另一方面來看,我們將這占據(jù)同一時空的事物即稱為大衛(wèi)又稱為陶土的原因在于二者在非范疇性屬性方面的不同,這種區(qū)分事物同一性的標準也是不與直覺相矛盾的。那么非范疇性屬性與范疇性屬性何者在同一性判定中起到?jīng)Q定性作用便成為了這一事例探討的核心問題所在。
而構成主義理論顯然認為不同的部分具有決定性作用,構成主義希望窮盡事物的所有組成部分,這些部分不僅包括范疇性屬性,當然也包括非范疇性屬性,甚至引入了時間組成部分的判別要素。而這種情況導致時間部分理論過分發(fā)展,將事物的存在部分劃分為無限的瞬間,并且認為這任意一個瞬間都會對事物的同一性造成影響,即不承認事物同一性的存在,是克拉底魯“人一次都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的變形,明顯陷入了萬物皆流,不可把握的相對主義。雖然構成主義者也認識到了這種相對主義的威脅,而極力否認這一反駁。但關于同一性問題的本質(zhì)問題在于,不斷變化的事物中變化的部分(在大衛(wèi)與陶土的例子中指非范疇性屬性)與未發(fā)生改變的部分(在大衛(wèi)例子中指范疇屬性),哪一部分才是判斷事物同一性的決定性部分,構成主義者若想避免相對主義的傾向,則必須回答何者才是確定事物的關鍵部分,如果以時間部分理論為核心,那么很明顯他們在哥利亞問題上就會遇到無法回答的困境。在其觀點之下,哥利亞明顯應當與陶土不具有同一性,那么時間部分顯然就不是構成主義者所尋找的辨別事物同一性的標準。因此對同一性問題的解決方向應當在明確事物的哪一組成部分才是決定事物同一性的關鍵部分,而構成主義明顯在此未作出令人信服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