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怡秀

（福建師范大學，福建 福州 350007）

一、引言

謝桃坊先生在《中國詞學史》中提到：“宋詞與宋詩在題材韻味方面都迥然相異，反映了宋人人格的分裂，但它們之間也存在著間接的聯(lián)系。例如在宋代詩壇上形成過一個以黃庭堅為首的江西詩派，而在詞的創(chuàng)作領域中則出現(xiàn)了周邦彥、辛棄疾、姜夔等詞人，雖然他們都有各自的風格，但在用典和融化前人詩句這一藝術(shù)手法上卻不同程度地體現(xiàn)了江西詩派的影響?！雹?/p>

關于黃庭堅及江西詩派對周邦彥詞創(chuàng)作的影響，目前學界只有幾篇論文，其中，任競澤的《論“江西派”文學思想對周邦彥詞創(chuàng)作的影響》分別從周邦彥與蘇軾文人圈及江西派人士的關系、論詞雜著對周邦彥創(chuàng)作的評價與黃庭堅詩論詞論的相通之處、以及周邦彥在創(chuàng)作風格上與杜甫的淵源等方面進行分析?！吨馨顝┑奈捏w學思想——兼與杜甫、黃庭堅的文體論進行比較》是任先生的新作，主要探討周邦彥的文體論與杜甫、黃庭堅等人文體觀念的關聯(lián)。此外，申慧娟的《論周邦彥詞的櫽括與江西詩派創(chuàng)作理論之關系》重點分析黃庭堅的“奪胎換骨、點鐵成金”②理論對周邦彥櫽括詞的影響。

筆者在現(xiàn)有成果的基礎上，從沉郁頓挫的風格、煉字用語的脫俗、騰挪跌宕的章法等微觀層面進一步探討對周邦彥詞作與黃庭堅詩論的相通之處。

二、沉郁頓挫的風格

元符元年，黃庭堅在戎州貶所寫了《書王知載〈朐山雜詠〉后》，表明自己的詩學觀念：“詩者，人之情性也。非強諫爭于庭，怨忿詬于道，怒鄰罵座之為也。”③黃庭堅此次遭貶的直接原因是因修《神宗實錄》引起的文字獄。在《答洪駒父書》中，黃庭堅指出蘇軾文章的“短處在好罵”，告誡外甥“慎勿襲其軌”。④他的“這種觀點反映出宋代士大夫趨于內(nèi)斂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更反映出北宋后期嚴酷的政治氣候中詩人們的畏禍心理”⑤。但黃庭堅并不輕視詩歌反映現(xiàn)實和批判社會的功能，在《胡宗元詩集序》中，他提出“謂其怨邪，則其言仁義之澤也；謂其不怨邪，則又傷己不見其人。然則其言，不怨之怨也”；黃庭堅對這種“不怨之怨”表示贊同，并進一步說明：“其興托高遠，則附于《國風》，其忿世疾邪，則附于《楚辭》?！雹?/p>

雖然黃庭堅直到五十四歲才明確提出“情性”說的具體理論，但他早期的許多詩歌都體現(xiàn)了這一創(chuàng)作原則。在具體創(chuàng)作實踐中，黃庭堅主張通過比興寄托的手法來表達感情，寄托懷抱。“在黃氏的詩學體系中，情性說和興寄觀是其與傳統(tǒng)詩學和詩歌藝術(shù)傳統(tǒng)取得深層聯(lián)系的兩大根脈?！雹咴凇杜c王觀復書》中，黃庭堅用“興寄高遠”稱贊王觀復的“新詩”⑧，表現(xiàn)出對此種創(chuàng)作方法的認可。

在《古風二首上蘇子瞻（其一）》中，黃庭堅用“江梅”比喻蘇軾，用“桃李”比喻得勢的小人；用“終然不可口，擲置官道傍”暗指蘇軾不被賞識的命運，用“但使本根在，棄捐果何傷”表明蘇軾堅定不移的操守，含蓄地表達了對蘇軾人格的欽敬和遭際的惋惜。⑨蘇軾贊曰：“《古風》二首，托物引類，得古人詩之風?！雹?/p>

周邦彥亦有多首詞采用興寄之法，如《滿庭芳》（風老鶯雛），孫虹《清真集校注》云：“周邦彥于元祐八年（1093年）至紹圣四年（1097年）任溧水縣令，此詞當作于這段時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二句，俞平伯《清真詞釋》以為“蓋淪謫之恨，出之蘊藉”。?“黃蘆苦竹”句，從白居易《琵琶行》“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中化出?，寄寓天涯羈旅之慨?！叭缟缪唷本洌匝嘧幼员?，似有與上片“烏鳶”之“樂”相對照之意，含蓄地道出自己仕途失意、漂泊異鄉(xiāng)的苦悶心情。又如《花犯》（粉墻低），羅伉烈《清真集箋注》認為“此詞為在溧水最后一次賞梅之作，蓋其時已奉召命矣，故有‘相將見脆丸薦酒，人正在空江煙浪里’之嘆”。?“今年對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睌M人手法，明寫花有恨，實指人因愁而憔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飛墜。”似有以花之“飛墜”暗示人事的無常變遷。

比興寄托手法的運用，使黃、周二人的作品都呈現(xiàn)出沉郁頓挫的特征。“老境美的情感表達，除了人世凄涼的悲愴外，還有挺拔頓挫的沉郁。這后一種情感表達于詩以黃庭堅為代表，于詞則當推周邦彥?！踝啤侗屉u漫志》認為周邦彥的《大酺》、《蘭陵王》諸曲，‘最奇崛，或謂深勁乏韻，此遭柳氏野狐涎吐不出者也?！^‘奇崛’、‘深勁乏韻’，與黃庭堅作詩同一路數(shù)，蓋出于思慮深遠?！?

三、煉字用語之雅

黃庭堅在《贈高子勉》其一中指出：“拾遺句中有眼，彭澤意在無弦”?，惠洪在《冷齋夜話》中說：“造語之工，至于荊公、東坡、山谷，盡古今之變……山谷曰：‘此皆謂之句中眼，學者不知此妙語，韻終不勝’”?；宋人強煥在《片玉詞》序中評價周邦彥說：“而待制周公……于撥煩治劇之中，不妨舒嘯，一觴一詠，句中有眼……則其政有不亡者存?！?可見黃、周二人都很重視對詩詞中關鍵字詞的錘煉。

黃庭堅詩中有不少工于煉字的佳作。如《睡起》中“春深稍覺夾衣重”的“重”字。?夾衣本身并不厚重，只是因為暮春時節(jié)天氣漸暖，穿著夾衣會使人感覺很熱，產(chǎn)生煩躁的情緒。一個“重”字，很好地將氣溫的變化和人心的感受表現(xiàn)了出來。周邦彥詞如《紅林檎近》（風雪驚初霽）中“漸看低竹翩翩”的“漸”和“翩翩”。?“漸”字化靜為動，形象地表現(xiàn)出積雪不斷消融的過程?！棒骠妗北居脕硇稳蔌B類飛翔的姿態(tài)，這里描寫被雪壓彎的竹枝逐漸直立起來的模樣，不僅景象如繪，還有作者的喜悅心情貫注其中，極為靈動。

黃庭堅在《書嵇叔夜詩與侄榎》中提到：“叔夜此詩，豪壯清麗，無一點塵俗氣”?；在《題意可詩后》則說：“寧律不諧，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語俗，此庾開府之所長也”。?通過煉字，可以用普通的字詞創(chuàng)造出生新的意象，從而實現(xiàn)“不使語俗”。

此外，黃庭堅在寫作詩歌時常使用代字的修辭手法，著意避開習見的字詞。如《題竹石牧?！分械摹耙按涡槑V，幽篁相倚綠。阿童三尺棰，御此老觳觫”。?“崢嶸”本指高峻的山峰，這里代指畫上的怪石；“觳觫”一詞出自《孟子·梁惠王上》，本是形容牛因恐懼而顫抖的樣子，這里代指牛。

在周邦彥的詞中，使用代字的例子更是不勝枚舉。譬如用“銀蟾”?（《虞美人》）“清蟾”?（《過秦樓》）“桂華”?（《繞佛閣》）等代指月亮；用“金英”?（《木蘭花》）代指菊花；用“脆丸”?（《花犯》）代指青梅等。

沈義父在《樂府指迷》中指出：“煉句下語，最是緊要。如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纭G云繚繞’，隱然‘髻發(fā)’；‘困便湘竹’，分明是簟?！?“這段話中，沈氏揭橥了詞的一個重要的修辭現(xiàn)象，王國維《人間詞話》最先稱之為代字?！?

筆者淺見，在適當?shù)恼Z境中適度地使用代字，可以使語言生動形象而又富于變化；同時，由于代字與常用字可能存在雅俗之別，因此，使用代字能在一定程度上使文學創(chuàng)作趨向典雅。

“由于蘇、黃的大力提倡，不俗成為當時蘇門一派文人創(chuàng)作的自覺追求?！?陳廷焯評周邦彥《渡江云》（晴嵐低楚甸）詞云：“雅韻欲流，視《花間》、秦、柳如皂隸矣。”?周邦彥詞的創(chuàng)作，很有可能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這種“不俗”藝術(shù)標準的影響。

四、謀篇布局之工

惠洪在《鄭南壽攜詩見過，次韻謝之》中稱贊黃庭堅詩云：“東坡句法補造化，山谷筆力江倒流”?；龍榆生在《清真詞敘論》中評價周詞云：“清真詞之高者，如《瑞龍吟》……《拜星月慢》之屬，幾全以健筆寫柔情，則王灼以‘奇崛’評周詞，蓋為獨具只眼矣”??？梢婞S、周二人都注重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勁健筆力。而這種“勁健”，主要通過曲折的句法和多變的章法表現(xiàn)出來。

黃庭堅在《答洪駒父書》中提到：“凡作一文，皆須有宗有趣，終始關鍵，有開有合，如四瀆雖納百川，或匯而為廣澤，汪洋千里，要自發(fā)源注海耳”?；陳廷焯在《云韶集》卷四中指出：“詞至美成，開合動蕩，包掃一切，讀之如登太華之山，如掬西江之水，使人品掃概自高，塵垢盡滌”?。足見黃、周二人對騰挪跌宕的章法藝術(shù)的重視。

黃庭堅針對作文提出的理論，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也能起到指導作用。如《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會心為之作詠》，首句化用曹植《洛神賦》中的“凌波微步，羅襪生塵”?，描寫水仙花的優(yōu)雅姿態(tài)；“是誰招此斷腸魂”?提出疑問，由對水仙外形的觀賞轉(zhuǎn)向?qū)ζ鋬?nèi)心的窺探；進而將梅花和山礬比作水仙的兄弟，暗含對水仙品性的贊賞和遭際的憐惜。最后一句“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陡然轉(zhuǎn)折，將先前積累起來的情緒一筆抹倒，化哀怨為灑脫，變內(nèi)斂為奔放。

周邦彥《慶春宮》（云接平岡）的上片極有層次地鋪敘出秋天黃昏時分郊原上荒涼蕭索的景象，烘托旅人的疲憊和憔悴；下片“華堂舊日逢迎”?，轉(zhuǎn)入回憶，繁弦急管的歌筵場景，與上片形成鮮明對照；以往昔相逢之樂，反襯如今離思之苦，表達的感情愈發(fā)深摯動人。

五、結(jié)語

羅宗強先生在為《宋代文學思想史》所作的序中指出：“文學理論與批評當然反映了文學思想，是文學思想史研究的主要對象。但是，文學思想除了反映在文學批評與文學理論中之外，它大量的是反映在文學創(chuàng)作里?！?周邦彥雖然沒有留下關于詞創(chuàng)作的任何論述，但其作品具有一些比較明顯的共性，并逐漸形成了相對固定的創(chuàng)作規(guī)范，正如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所言：“周、秦詞以理法勝?！?

因此，把周邦彥的詞作和別人對他作品的評價，與黃庭堅的詩學理論及其詩歌創(chuàng)作進行比較，從而論證他們之間的關系，這種方法具有一定的合理性。

此外，筆者在論文寫作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似乎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黃庭堅針對文章創(chuàng)作提出的某些理論，也同樣被他應用于詩歌寫作中。這說明不同文體在創(chuàng)作上存在相通之處；這也可以從側(cè)面證明，黃庭堅詩和周邦彥詞是可以相互影響的。

此外，黃庭堅在《王直方詩話》中提出：“作詩正如作雜劇，初時布置，臨了須打諢”?；吳世昌在《詞林新話》中評周邦彥詞云：“近代短篇小說做法，大抵先敘目前情事，次追敘過去，求與現(xiàn)在上下銜接，然后承接當下情事，繼敘爾后發(fā)展。歐美大家作品殆無不守此義例。清真生當九百年前已能運用自如”?黃庭堅詩和周邦彥詞是否在篇章結(jié)構(gòu)等方面受到宋代流行的戲劇小說的影響，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注釋：

①謝桃坊.中國詞學史[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5：524.

②王若虛.滹南集[M].清刻本.卷四十.

③魏慶之.詩人玉屑[M].明刻本.卷九.

④⑧黃庭堅.山谷集[M].清刻本.卷十九.

⑤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三版）第三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78.

⑥黃庭堅.山谷集[M].清刻本.卷十六.

⑦錢志熙.黃庭堅詩學體系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101.

⑨黃庭堅.山谷集[M].清刻本.卷二.

⑩蘇軾撰，繆荃孫校.蘇東坡全集[M].清影印本.卷七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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