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旭波
一
我這個人吧,一直不愛做夢。最近這陣子夢卻不請自來,接二連三,竟像連續(xù)劇一樣,隔夜連播,有時甚至還帶前集回放,奇妙詭異。朋友笑我,老了!老不老我自個知道,我把一個微笑掛在嘴角,并不接他的話茬兒,又開始尋思起我的夢來。
無一例外,這些夢,都與小時候在鄉(xiāng)里供銷社大院兒的日子有關(guān),那時的人和物,在我的夢里來來回回,不停出現(xiàn)。特別是那時養(yǎng)的一只小白兔,在我的夢里左蹦右跳,跳得我魂不守舍,心神難寧。常常在半夜被它跳醒,再難入眠,傻傻坐在床頭,感覺那只小白兔就在心里,一會兒跳到了左心室,一會兒蹦到了右心房。
小白兔是我和同班一個同學換的,代價是一個三節(jié)頭手電筒。因這次交換,整個四年級一班的同學都覺得我傻。高我一年級的二姨家的表哥,為此還把我叫到學校的墻角一頓狠懟,瞪著眼說我,信球!
表哥眼大,瞪著眼的樣子很是唬人,但我已顧不得這些了,滿腦子都是我的小白兔,可愛的小白兔。十歲出頭的懵懂少年,依然活在童話的邊緣,小白兔不正是我的童話嗎!不只當時,就是現(xiàn)在想想,那只小白兔對我的意義也很非凡,因為正是它,撫慰了我喪失小麻雀的心痛。那時的我,迷戀于養(yǎng)各種小動物,但小狗小貓入不了我的法眼,讓我著迷的是飛翔于天、馳騁于野或遨游于水的野生動物,因沾了個野字,我更愿意把它們看作是童話世界的一個精靈??傉J為,在某一個動物身上,基于某一種機緣,可能就會打開那扇神奇的門。
那真是最美妙的時光。每天花大量的時間奔跑在田野,快樂到忘記時間。我人瘦小,善于爬樹,上樹掏鳥是我的強項,一塊兒廝混的幾個死黨,在他們的攛掇下,我晃晃悠悠就上去了,每每把褲襠磨破也再所不惜。當時掏的鳥,很多至今也不知道學名,只記得有一種我們當?shù)亟小凹茈u”,一種叫“麻不羅”,當然也有知道的,那就是麻雀,我們叫作“西蟲兒”。會飛的,人剛挨著樹,撲棱棱就逃了,掏到的往往都是些羽翼未豐的幼鳥,我們稱之為“紅肚子蟲兒”。只是我們并沒有養(yǎng)鳥的經(jīng)驗。所謂掏鳥,樂趣也僅僅在一個“掏”字上面,掏到了,游戲一般也就結(jié)束了,幾個小伙伴一分,回家玩去,等到第二天碰面,彼此詢問,結(jié)果從來都是死了,扔了。當時玩得怪有趣,現(xiàn)在想想,也確實有點殘忍。
終于等到了那次。前一天我們在教室山墻的瓦孔里掏到了一窩麻雀,一如往常,依然是一窩“紅肚子蟲兒”,依然是到第二天夭折怠盡。
但,我的那只竟然還在扭動。有時,一瞬間的感覺,對一個人的觸動大之非常,改變?nèi)说囊簧舱f不定。當時那只微微扭動的“紅肚子蟲兒”,對我的觸動就堪稱巨大,我覺得對我隨后的性格養(yǎng)成都起到了很大的決定性作用。當時,我的頭腦中,第一次跳出了“命”這個詞。當時的具體場景我是想不起來了,但我確信,一定有光,可能是柔和的陽光照在這個生命體上,一個冒著鼻子泡的小孩兒, 蹲在這個活生生的生命體的旁邊,混沌的眼睛里頓時點起了亮光。
男兒溫柔起來,往往比女孩兒更甚。當時正是初春,我害怕小麻雀凍著,就悄悄將我棉襖襖襟的線頭拆開,掏出一些棉絮,鋪在一個紙盒子里,小心翼翼地將小麻雀放進去,為它安了家。小孩子的世界,美在單純,一只麻雀,便把我的心給拴牢,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了,這就是我的世界。
但真養(yǎng)起來,卻沒那么容易,單是為小麻雀選食物,就讓我周折費盡。平時只見過大麻雀吃食兒,還真沒見過小麻雀如何進餐,只是印象里知道麻雀喜歡吃谷物,于是盡可能多地搜尋此類食物,先試過玉米糝、小米,后試過紅豆、綠豆,還試過小麥、大米,眼見著養(yǎng)小麻雀的盒子變成了五谷雜糧集裝箱,但就是不見成功。小麻雀躺在如山的糧食旁邊,奄奄一息,我蹲在奄奄一息的小麻雀旁,氣急敗壞。
為小麻雀三餐難進的我,得到了媽媽的關(guān)心,她給我買來了最愛的椰子餅干,那種餅干長方形,甜中帶著奶香,用水稍泡一下,我一頓能吃一包。吃著水泡椰子餅干的我突發(fā)奇想,我的最愛,是不是小麻雀的菜呢?我顫顫巍巍地把餅干送到了小麻雀的嘴邊。謝天謝地,哥德巴赫猜想終于被我破解!小麻雀愛吃的原來也是水泡椰子餅干。
有了食物,它很快就從扭動變成了翻騰,漸漸地,竟長出了絨毛,還在紙盒里蹣跚學步,毫無疑問,它是活過來了。過了一段時間,小麻雀羽翼漸豐,時不時撲棱著翅膀,竟能飛出紙盒,但它并不飛走,只是出來兜兜風,就又自覺地飛回了紙盒,顯然,它已把這里當成了家。更讓我激動的是,它對我毫不生疏,十分依賴,我可以把玩它于手掌,撫摸它的羽毛,它可以站在紙盒的邊沿和我對視。我沉浸其中,四周挾裹的都是幸福,想想上帝造物,大抵也是這種感覺吧。
無論大人小孩,都愛顯擺,我也不能免俗,擁有這么一個精靈般的玩意兒,怎么也說服不了自己低調(diào)。我竟把小麻雀帶到了學校。不出所料,在四年級一班引起了轟動,特別是當我把小麻雀隨手輕輕一扔,它低飛一個橢圓,又回到我的跟前時,教室里頓時歡呼一片,我還特別發(fā)現(xiàn),坐第一排正中那個總考第一名的冷冷的女神,竟也遠遠地露出了一個微笑??梢源_定,當時我一定醉意朦朧。
整個班級沒了從前的秩序,尤其是男同學,一下午都心不在焉,我知道,他們都在惦記著我的小麻雀。我享受著滿屋的羨慕,快樂似神仙。我的幾個死黨,也驕傲得不行,一下課就跑到我面前,主動承擔起維護參觀秩序的重任。鐵桿小狗最賣力,手都碰掉了一塊皮,我感動得不行,但不知他原來自有他的心思。
放學后,小狗像保鏢一樣一直把我護送到供銷社大院兒門口,在我準備進大鐵門時,他拉住了我的胳膊,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讓我耍耍吧。我自然滿心的不愿意,寶貝似的東西,怎能輕易送人,可我張口就說,中!
中!直到小狗手捧著我的小麻雀撒著歡兒跑遠,我都不知道我為什么會說中,我明明想說不中。一個能猜出小麻雀“哥德巴赫猜想”的聰明人,卻摸不透自個的心思。此后多年,我都在想為什么當時會說沒問題,可能當時語文課本上正講到友誼、誠信這樣的文章,我受到了影響,也可能是潛意識里的面子問題起了作用,玩伴提出的請求,我怎能輕易回絕,年齡雖小,但畢竟是個男人啊??傊?,我說了中。小麻雀就這樣被帶走了,只因我一個連自己都不明白的決定,它當時的想法,心情,還有感受,有誰知道呢!我之所以發(fā)出這樣的感慨,是因為我這個決定直接導致了小麻雀的死亡。
第二天一早,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我跑到小狗家時,小狗正在院里抱柴火。我見面就問,鳥呢?小狗沒有丟下手中的柴火,臉沖窗臺點點,我看過去,窗臺上倒扣著一個洋瓷大碗,我忙跑過去,翻過碗,我的麻雀正在下面,只是已經(jīng)冰晶巴涼,死了。真你媽!我忍不住罵小狗。小狗沒敢說話,他媽媽卻在屋里應(yīng)了聲,誰家娃子,罵到門上了!我不甘心,于是就回她,鳥死了!誰知這個胖婆娘大著嗓門說,不就是一只破西蟲兒嗎?有啥稀奇的,我賠你一百只。我被氣哭了。
第一次,我深深記住了“傷心欲絕”這個詞,比老師讓背一百遍都刻骨銘心。整整一個星期,我都很少說話,我在孤獨中緬懷著我的小麻雀。至于小狗,哪怕他在我身邊轉(zhuǎn)了又轉(zhuǎn),我連看他一眼都不愿意,這個壞蛋!
這個壞蛋當然覺得理虧,也在盡量想法彌補,后來他告訴我,他本家一個哥養(yǎng)兔,剛下兔娃兒,他可以給我要一只來養(yǎng)。聽到這,我暫時放下對他的仇恨,立馬跟著他去了他哥家。兔娃兒是有,可小狗卻要不來,人家養(yǎng)兔是賣錢的,不白給。此時的我,就像剛失去新生兒的媽媽,滿腔的母愛無處安放,看著雪白的小兔子,哪還割舍得了。我問小狗的哥哥,一個手電筒換一個小兔娃兒中不中,他說,可中。撇下小狗,我拔腿就跑了。
二
用手電筒將小白兔換回,我又用紙盒子給它安了家。
第一要務(wù),當然還是給它找吃食。都知道兔子愛吃草,但它愛吃哪種草,在此之前,我卻不甚明了。我不算純粹的農(nóng)民,雖說生在農(nóng)村,但那時少不更事,等到上學的年齡,我就住到了供銷社。我只是農(nóng)民的兒子,就這也是要打折扣的,因為雖然家里有地,但自從我爹到供銷社工作后,就和田地疏遠了,我更是陌生得很。不過,養(yǎng)起這只兔子后,我又跟田地建立起了親密關(guān)系,認識了兔子愛吃的老驢干糧、菇菇秧、黃黃苗等眾多野草。當然,這都是隨后的事。此時正是春天,這些野草尚未長成,我能給小白兔找到的最好食物是洋槐葉。
供銷社后院,能家門前就有一棵洋槐樹。
我的夢里,這些也常會出現(xiàn)。
能是個女人,當時小五十歲的樣子,我們這里將之定性為婆娘。她是百貨門市的主任。我上樹摘洋槐葉時,最怕她在家,她總愛拿根竹竿在樹下捅我,一邊總還嘻嘻笑著說,還不快下來,看把小雞雞掛掉了!
能的男人老秦,性格卻要好得多。老秦具體名字叫什么,我到現(xiàn)在也沒弄清,只是隨著大人叫他老秦。他是供銷社的會計,一個干凈的小老頭,話不多,和藹可親,對我特別好,他會非常耐心地解答我許多現(xiàn)在看來幼稚可笑、稀奇古怪的問題,這一點,連我爹也做不到。他對氣功十分癡迷,每天一有時間,就在洋槐樹下修煉,我在樹上把摘下的洋槐葉扔在他身上,他也毫不在意,有時我掛在樹上下不來,在樹上叫,老秦老秦快幫忙。他總是邊加快練習速度邊說,忍住忍住,這套馬上練完。
我摘洋槐葉時,還有個小心思,就是非常期盼他們家的小閨女杏花出現(xiàn)。杏花長得特別漂亮,雖說她具體樣子我已記不清了,但即便是現(xiàn)在,只要一提到漂亮這個詞,我潛意識里總是她泛起來,排在最前面。她比我大兩歲,當時上初一。我很慶幸這棵洋槐樹長在她們家門前,雖然我有點怵她媽這個惡婆娘。
杏花有兩個姐姐,老大桃花,老二梨花。現(xiàn)在已經(jīng)清楚,桃花是市里大廠的會計,當時只是模糊地知道她在市里大廠工作,一年回來不了幾次。梨花當時上初三。我們供銷社所在的鄉(xiāng)里,有兩所初中,鄉(xiāng)中都是學習相對好的學生,聯(lián)中卻是只要想上,好賴考個分數(shù)都收的學校。杏花上的是鄉(xiāng)中,梨花上的是聯(lián)中。她們?nèi)忝瞄L得很有意思,杏花就不用說了,桃花長得也很耐看,端莊秀麗,只是梨花,長得確實難看,和桃花杏花根本不像是親姐妹,甚至還沒老秦看著順眼。在外人面前,一提起桃花杏花,能就眉飛色舞,總說,我年輕時,比她們還好看。一提起梨花,她臉就陰了,張口總是,她是在河灘撿回來的。
我不信,但一次摘完洋槐葉,院里只有梨花和我時,我問她,你媽說你是河灘撿來的?她說,我就是撿來的,他們不是我親爹媽,總有一天我會去找我親爹媽。我覺得問題很嚴重,忙向能告了密,但能卻一點都不擔心,哈哈大笑,說,她就是撿來的。說完靠近我小聲說,你也是撿來的,她親爹是市里餅干廠的廠長,你親爹是市里冰糕廠的廠長。我聽得毛骨悚然,被嚇跑了,像受了委屈似的,跑到院子里沖她喊,能,能。那時的小孩子,叫了大人的名字,就算大不敬了。
可她說的話,落在了我的心里,為此好幾天我都不太愿意理會我爹媽。長大后了解,同齡人小時候很多都遭遇過類似的玩笑,一笑了之的同時,只是不明白,那時大人們?yōu)槭裁炊紣坶_這樣的玩笑。
后來隱約從大人們的口中得知,能在懷著梨花的時候患了病,藥沒吃對癥,影響了梨花,他們都說,長像倒是其次,梨花的腦子也多少受了影響。我當時倒一直沒覺得梨花腦子有多大問題,就是丑點。而且自從我在能口中得知我們都屬于撿來的孩子后,不自覺更愿意和她走得近點。
梨花其實有很多好處,比如她學習成績雖不咋著,但她愛看書,當然都是些課外書,當時大人們管這種書叫閑書。像《隋唐演義》《一千零一夜》,還有一些前沒皮兒后沒瓤兒的書,我都是在她那里看的,一本書看下來也不太明白什么意思,但好漢們的排名我們可是背得滾瓜爛熟。
她還很“沖”,記得一次放學,我在街上擠過人群看到她和一個孬蛋娃子打架,那個孬蛋被她打躺在地上,她騎在上面揪著男孩的頭發(fā),沖他臉上吐唾沫。不過她鼻子也出了血。后來我一直跟她回家,在她的小屋,她一邊照著鏡子擦血,一邊說,我最惡心別人叫我丑閨女,長相是爹媽給的,我有屁門!我擔心地問,你不怕你媽知道?她說,沒事,只要我呆在我屋里不出去,她一輩子也不進來。
梨花的小屋,其實是她們家灶火隔出來的,外間做飯,她住里間。她家另外還有兩間房子,就緊挨著灶火,幾層臺階上去的一間是客廳,迎門一拐的里間,就是臥室,臥室里中間一個布簾隔開,里面住著能和老秦,外面靠著窗戶是杏花的床鋪。她們家的餐廳就在洋槐樹下,一個水泥小桌,幾個大青石頭。每天吃飯的時候,就是能教育倆閨女的時候。我在樹上摘洋槐葉時,不止一次見到這樣的場景。能總是笑著對杏花說,好好用功,將來上個好學,到時候讓你姐在市里給你找個好婆家,你這一輩子就安扎住了。然后用一根筷子敲敲梨花的碗,把語氣調(diào)成嚴厲頻道說,你也是,不好好學習,沒文化,人又不排場,將來連個家兒也找不來。這時候我在樹上總是忍不住笑,杏花害羞,低著頭不說話,梨花有氣沒處撒,總是沖我喊,滾蛋!
我沒滾蛋,倒是梨花先滾蛋了。
后來知道,老秦和能并非原配,老秦原先還有個媳婦,得病死了,因為老秦有工作,這才娶了比他小好幾歲的漂亮的農(nóng)村閨女能,后來經(jīng)老秦活動,能通過招工進供銷社上了班。老秦和他原來的媳婦生有一個娃子,因他不太受能待見,直到成家生子一直呆在農(nóng)村老家。那次老秦的大兒子從村里來給他們送面,我聽到了他們的一次談話。當時我感冒了,老秦說不用吃藥,練練氣功就能好,他教我盤腿坐在他們家椅子上,雙手掌心朝上,疊放在腿上,雙目微閉,想象著肚子里有一股氣,隨著呼吸,正反轉(zhuǎn)夠三十六圈,一次堅持十分鐘,一天多練幾次,寒氣就能逼出,感冒自然會好。我在練功,他們在談話。
能說,想想梨花我都發(fā)愁。老秦和他兒子都不言聲。能又說,我的意思是讓她回老家,明擺著學不進去,不瞎耽誤這功夫了。及早回去去地里干干活,將來成家不抓瞎。大兒子說,我的意思,不行讓桃花想想辦法?能說,桃花領(lǐng)導換了,新上來的領(lǐng)導不用她,閨女現(xiàn)在也正作難。大兒子說,我總覺著梨花還太小,我雖說十五六就開始去地里干重活,再怎么說我是個男人,梨花可是個閨女呀。這時我聽到能開始啜泣,她帶著哭腔說,不是是啥。她嘆了一口氣,又深又長。她說,不是是啥,你也知道,你爹得的是瞎病,我得早做打算呀。此后就都不說話了,我的氣功已經(jīng)練完,但我不敢出聲,屋里靜了很久。
聽到他們的談話,我感覺很不妙,打算趕緊向梨花告密。當我隔天瞅機會溜進梨花的小屋時,沒想到這秘密她已經(jīng)知道了。
當時我坐在一個小板凳上,她坐在床沿兒上。她手里拿著一盒洋火,劃著一根看著燃盡,扔了,再劃著一根看著燃盡。她突然說,我要把這房子點了。我被嚇了一跳,怯怯地說,這房子是公家的。她說,誰讓他們不要我了。我說,你去找你親爹親媽吧。她哼了一下,說,你也信!我接不上話了。停了很久,她說,你以后別再掏鳥了,你不知道,我們都是紅肚子蟲兒變的。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這么說,一時想起大人說她腦子有問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初三沒畢業(yè),梨花就回老家了,直到她走,也沒把房子點著。洋槐樹下的小屋里,只剩下了能、老秦、杏花三人,水泥飯桌前,能還經(jīng)常宣傳她的好好學習嫁個好婆家的理論,但坐在石頭上聽的,從此只有一個杏花了。我依然隔三岔五去她家門前摘洋槐葉,這時小白兔已被我養(yǎng)熟,每次都跟著我去,我在樹上,它蹲在下面,顫動著胡須翹首以待。大家都贊我養(yǎng)得好,夸小白兔稀罕人,我們高興著就把梨花給忘了,好像她從不存在似的。
那時不是現(xiàn)在,誰也沒有想到,沒多久,供銷社又走了一個閨女。
三
走的是引弟,老陳家的大閨女。
老陳是供銷社的副主任,當時也是四十多歲,人長得很氣派,特別是那個大方臉,直到現(xiàn)在我仍記憶猶新。他愛喝酒,酒量也大,聽爹說他是白酒一瓶半,啤酒成捆灌,多少年就從沒見他醉過。他很待見我,有好吃的總愛給我留一份,只是有一次,差點沒把我害死。那時我還在上三年級,他一個人在家喝酒,我正好路過,他把我喊住,逗著我喝酒。一瓶啤酒喝完,我難受地在地上直打滾,爹媽趕來把我抱回家,我在床上翻騰了一下午,后來總算安生了,但長睡不醒,直到第二天上午才醒過來。從此我滴酒不沾,一沾就難受得要死。爹和他關(guān)系很好,沒法言語,媽卻心疼得不管不顧,當面奚落他說,你這是見不得人家有娃子。
這句話說到了老陳的痛處。我們這里的娃子特指男孩,女孩稱作閨女。老陳沒有娃子,她有四個閨女。老大閨女叫引弟,其用意不言自明,但老二還是個閨女,于是他起名叫改改,誰知還是沒改來弟弟,老三仍是閨女,這次他起名叫作煥煥,天不遂人愿,老四依然是個閨女,這回他好像不想再掙扎了,竟賴得起名,干脆把老四就叫閨女了事了。
老陳家這四個閨女,個個漂亮。和我心目中的杏花相比,也不見得就占下風。特別是老大引弟,端莊大方,輕言細語,整個供銷社大院,就沒有說引弟不好的。特別是我媽,總夸她又排場又恩德,幾次和引弟她媽說要引弟跟我家。引弟她媽也很好看,只是我印象里她一直有點弱,遇事沒有主見,說話吞吞吐吐。她和我媽關(guān)系很好,當我媽說讓引弟跟我家時,她就會讓我媽拿我給她換,倆大人一笑,也就算了。
引弟沒成家時常來我家,幫我媽做好多家務(wù),還常輔導我學習。其實她學歷并不高,也就初中畢業(yè),不過聽說當年她學習很好,總考全校第一。只是她媽生閨女,也就是老四時難產(chǎn),落下毛病,需要人伺候,她是現(xiàn)成的人選,就不再上學了。我很喜歡她輔導功課,她在我旁邊一坐,我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我們家沒有女孩,我只有一個哥哥,我一直渴望有她這樣一個姐姐。
那時她正談戀愛,對象是鄉(xiāng)政府的秘書,記得好像大家都叫那人小羅。小羅人長得白凈,個子很高,引弟的個子在我們大院兒的女生中就是最高的,但小羅還要比她高出多半個頭。小羅總來供銷社找引弟打乒乓球,每當這時,我就去搗亂,拿個作業(yè)本讓引弟輔導作業(yè)??晌覌尶偸呛芸炀蜁霈F(xiàn),把我拽走。對于這個小羅,大院兒里的人都很滿意,我媽就常絮叨,人家小羅要長相有長相,要才干有才干,還在公社上班,咱引弟就應(yīng)該找這樣的頭。有一點大家私下也常說,小羅的爸爸在縣政府工作,好像還是個小頭頭。但我對小羅卻沒有一點好感,甚至充滿敵意,總覺得他的出現(xiàn),是在搶我這個姐姐。
不過,引弟和小羅最終沒能成了。原因當然不是因為我的反對,而是她爹老陳橫插了一杠子。老陳說,和小羅談對象我不反對,只是,必須倒插門。小羅是啥意見我不知曉,聽說小羅的爸爸那是堅決反對,一丁點兒妥協(xié)的意思都沒有,他還托鄉(xiāng)里的領(lǐng)導捎來話,說引弟嫁過去就把他安排到城里工作,還說老陳家閨女多,隨后再招女婿也是現(xiàn)成就意。老陳也不客氣,托鄉(xiāng)領(lǐng)導回話,說閨女是他老陳的,他愿意讓誰招就讓誰招,縣領(lǐng)導門樓高,他高攀不起。誰也沒料到,一門大家都看好的親事,就這樣擱耽這兒了。
那段兒引弟她媽沒少找我媽聊。記得一次是晚上,我已坐進被窩,靠著墻嗡嗡小聲背書。我媽坐在床沿兒,引弟她媽坐在當間小椅兒上,引弟搬個小登子坐在她媽身后的墻角。四十五度的燈泡,照得屋里發(fā)黃,引弟她媽還沒開口,淚先下來了。印象里引弟她媽就愛流淚,能私下常說她是個“淚瓢”?!?淚瓢”掉了半天淚說,倆娃子沒啥,倆大人倒摽住勁了,真熬焦。我媽說,再勸勸老陳哥,咱閨女一輩子的事。引弟她媽說,老陳哪回聽過我的,在他跟前,我就是個受氣簍。引弟她媽說說哭哭,哭哭說說,我媽在一旁不時說著寬慰的話,說來說去也沒什么可行的辦法,引弟一直坐在墻角不言語,我只注意到她在不停摳指甲。我還是老樣子,課文沒背到一半兒,就歪在床頭瞌睡了,涎水流了一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