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海蘭

一

工廠坐落在東莞長安沙頭鎮(zhèn)的一個角落，以生產(chǎn)高爾夫球鞋、波鞋、運動鞋為主，產(chǎn)品遠銷歐美等地，管理工廠的是一群臺灣人。秋冬是工廠的旺季，每逢這個時段，那些臺干下了死命令，不允許員工隨意請假。郁春已經(jīng)在這家工廠干了三年，剛開始被分配到裁斷車間，做了一名撿豬皮的點數(shù)員，第二年被調(diào)任到品管課，任了品檢員一職。

南方的水土滋養(yǎng)人，幾年過去，郁春已經(jīng)出落成一個大姑娘，辮子烏黑，垂在腰間，一雙眼睛顧盼有姿，自然吸引不少獻殷勤的人。但郁春一點都沒有動過心，直到那個黃昏。

那是一個不加班的夜晚，在烏沙鎮(zhèn)電子廠上班的表哥、表嫂來看她。在東莞的老鄉(xiāng)不多，但幾乎每隔幾個星期，大家都要聚一聚，這使得親戚間的情義反而比在老家時更為濃厚。也是在那個晚上，郁春認(rèn)識了小俊。

小俊人如其名，和郁春的表哥在一個工廠打工。當(dāng)一米八零的小俊和郁春走在一起時，大家都會心一笑。郁春一直微微抿著嘴笑，她只是覺得這個晚上這個飯店的飯菜，做得格外可口，甚至連蔥花炒蛋，都有了家鄉(xiāng)的味道，人們在燈光下的微笑，也格外親切，即使談得再多，也不覺厭倦。那天晚上回到宿舍后，郁春做了一個夢，夢見滿天桃花盛開，忽如一陣風(fēng)來，桃花紛紛揚揚，落了一地。

從烏沙鎮(zhèn)到沙頭鎮(zhèn)，走路要半個小時。自此后，每個不加班的晚上，小俊都要走街行巷，穿過服裝店，繞過算命攤，趕到鞋廠門口。哪怕郁春加班到十點，他也要等，見上一面，看著郁春的酒窩說幾句話，便覺得心滿意足，人生美滿，不過如此。老鄉(xiāng)們也默認(rèn)了這一對情侶，認(rèn)為他們的結(jié)合，再般配不過了，除了小俊的家境。

小俊自幼喪父，由寡母獨自養(yǎng)大。郁春和表哥都覺得沒什么，月有陰晴圓缺，人的命運也不是自己說了算，更何況出生投胎的家庭。但郁春的母親一聽就炸了，找人一打聽，氣沖沖地跟郁春打電話說：馬上斷絕來往。

郁春剛開始還帶著笑，認(rèn)為母親不過是一句戲言。誰知曾經(jīng)端著一把菜刀攆了仇人半個村莊聲名遠揚四里八鄉(xiāng)的母親認(rèn)了真，在電話里高聲叫道：那家人窮得很，我可不想你一嫁過去就幫他們還帳，你有幾個妹妹未嫁，還有一個弟弟等著你幫襯！郁春的淚撲簌簌落下來，打工的第一個月，發(fā)了五百三十塊錢，她留了三十，剩下的五百給母親寄了回去。這以后，每個月一發(fā)工資，第一件事，她便是跑郵局。眼看她都快要出嫁了，母親這般氣勢，她又該如何抉擇？

母親見她在電話里弱了聲，也軟了下來：“郁春呀，你是家里老大，你不幫著弟弟妹妹，還能有誰呢？我跟你爹眼看也五十多歲了，一心指望你嫁個好人家，不像在咱們家受窮……”

母親的淚在電話那頭落下來，郁春的淚在電話這頭落下來。

郁春的母親做事向來雷厲風(fēng)行，先是穩(wěn)住了郁春，再是指責(zé)丈夫的姐姐，管不住自己的兒媳婦，竟然給郁春介紹一戶那么窮的人家，甚至嘲笑郁春的表嫂忘記在娘家吃紅薯疙瘩的日子。當(dāng)表嫂聽到輾轉(zhuǎn)傳來的話意，氣紅了臉，她管不住自己的堂弟小俊，但自此后，也減少和郁春的來往。而那個寡居在家的母親，聽到四鄰八舍里的閑話，說自己的兒子在南方打工時，竟然想攀高枝，氣得要死要活，以死相挾，要兒子和這只孔雀分手。

南方的晨昏轉(zhuǎn)移得很快，轉(zhuǎn)眼間便是一年。郁春和小俊的來往也不多不少，夠滿一年。他們認(rèn)識一周年的紀(jì)念日，剛好是個星期天。一大早，郁春就爬起來，洗了臉，把辮子梳得格外好看。走出廠門時，連保安的眼睛都亮了。早早等在廠門口的小俊，迎上來，兩人對視，微風(fēng)晨陽，此情此景勝卻人間無數(shù)。兩個人默默走著，路兩旁是大棕櫚樹。樹干光禿禿的，頂著頭上幾脈葉子，映著藍天白云，正有南方特有的干晴舒朗。再往前走，是一個湖，湖邊有一個小亭，亭里空無一人，湖水迎著風(fēng)微微起波瀾。他們坐下來，也不說話，就看著湖心。也不知過了多久，小俊撿起地上一塊小石片，往湖心擲了過去，一圈圈漣漪蕩漾開來。郁春的心跳了起來，她抓住小俊的手：“小俊，我媽讓我跟你分手……”她的話沒說完，淚就落下來，滴在她抓住的那雙手上。小俊把唇印上去，吮干那滴淚，又擦去女孩臉上的淚，低聲問道：“你舍得嗎？”

郁春已經(jīng)是泣不成聲，她猛地抱住小俊，“我舍不得，可是能有什么辦法，你的家庭，不是你能改變得了的……”

小俊默默撫摸著她的頭發(fā)，一言不發(fā)，眼神望向湖面深處。那里是一個小島，島上久無人煙，一對白鷺哀鳴著俯沖下來。再往遠處，是一片香蕉林，葉子密密麻麻，一派郁郁蔥蔥。夏天時，他和郁春曾經(jīng)在里面走過，記得那里有一條小溪，溪水淙淙流著。他抓了一條小魚，又放了，因為郁春說小魚的媽媽在等著它回家。再往遠處望，望不到了。

加了一個星期昏天黑地的班，小俊又來找郁春，郁春已經(jīng)回老家了。

二

一個，兩個，三個。

煙頭們橫七豎八躺在侯車室的地板上，郁春默默數(shù)了數(shù)，一共十二個。

已經(jīng)是凌晨五點。外面的天漸漸變成一派朦朧色，幾個環(huán)衛(wèi)工正在馬路上作業(yè)，幾棵法國梧桐有氣無力站在路邊，上空拉著亂七八糟的電線。路燈還在亮著，可以看到對面的一排商鋪，有一個卷簾閘門剛被拉開，“哧哧啦啦”，劃破縣城的寂靜，一個披著夾襖的人半彎著腰，從里面鉆出來。上早班的、下夜班的蹬著自行車，賣菜的騎著三輪車，賣包子的推著四輪車，一輛公交車在鳴笛，人聲、車聲慢慢沸騰起來，大家都在匆匆前行，天就要亮了。

縣城的侯車室里，人們還躺坐在長椅上睡覺，黎明的光線從殘破的窗戶里穿進來。一個人把腳擱在行李上，頭仰靠在座椅，鼻息里均勻地扯著鼾聲。兩個早起的人已經(jīng)洗漱完畢，端著桶裝方便面，站在熱水器前，等侯水開的時間。他們臉上仍舊帶著夜睡未醒的惺忪，眼神里卻充滿警醒，那是長期在外跋涉的人，時刻怕誤了列車鐘點才有的特征。其實人們都沒睡著，行李就在腳邊放著，仿佛列車到達的鈴聲一響，就可以隨時沖進去。終于，紅色指針“崩”地一下，跳到80度。細(xì)細(xì)的水流從水龍頭里流出來，冒著熱氣，澆到方便面塊上，也澆到郁春的心上。侯車室里漸漸喧鬧起來，多了人們來回走路的踏步聲，漱口聲，打電話聲，還有整理行李的窸窸窣窣。他們喝著開水，眼神卻一直不離列車到來的方向。一個工作人員走進來，拿著鑰匙，嘩啦一聲，打開掛鎖，檢票欄的門卻仍舊關(guān)著。人群里有一陣輕微的噪動，車就要來了。

郁春看了看石方，他還在抽煙，還是昨晚那個姿勢，煙頭一明一滅，仿若一團熊熊燃燒的巖漿，時刻準(zhǔn)備迸發(fā)出來。人們已經(jīng)起身，拿起行李，涌到檢票欄前。另一個工作人員走過來，跟開鎖的工作人員說著什么。他們靠在檢票欄前，動作不疾不緩，臉上帶著輕笑，似乎已經(jīng)見慣這種局面，也并不關(guān)心這趟出行，給這群人即將帶來什么命運上的劇變。即使有，那也與他們無關(guān)。

石方，車就要來了。郁春低聲說道。

石方的身子顫了一下，抬起眼神，望了人群一眼，又低下頭來。煙頭仍在一明一滅，眼看就要燒到他的手了。

郁春奪過煙頭，狠狠扔到地上。

我說，車就要來了，分還是不分？她突然高聲叫道，幾個排在隊尾的人回頭看了她一眼。

分，分什么？石方忽然笑起來。他帶著笑，眼神瞟向那幾個排在隊尾的人。

小春，我們剛剛訂婚，你就要分手？他拉起郁春的手，握在手心。他的手粗糙有力，使得郁春不由得抬起眼睛，注視著他。

我是說，我在東莞的工廠有一個男朋友，這是真的，跟你訂婚，迫于我媽的壓力，這也是真的，不如，我們分手吧！郁春的淚突然落下來，滴到石方的手上。

小春，你聽我說，我喜歡你，這是真的，你給我時間，等我處理完這段時間的家事，一定去東莞找你。

列車就要來了，腳下的大地開始微微顫抖，人群又一陣噪動。兩個工作人員停下聊天，也注視著列車到來的方向。

不，石方，我們還是分了吧！郁春推開石方的手，正待彎腰，石方已經(jīng)把行李拎起來，遞到她手里。

小春，火車上要注意安全，不要吃不干凈的食品，包里有我給你買的水果和面包，到東莞了就打電話給我……

列車“哧”地一聲長鳴，“咣當(dāng)咣當(dāng)”著緩緩駛進來，靜靜停在軌道上。等侯一夜的人們，猶如久餓的人遇到美味的面包，爭先恐后，搶了過去。檢票門已經(jīng)打開，人們?nèi)绯彼阌咳耄瑑蓚€工作人員站在一邊，忙碌地檢票。只在片刻之間，剛才還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暮钴囀?，又寂靜下來。太陽已經(jīng)很亮了，隨著早晨的喧囂一齊擠進來。清潔工拿起掃帚，把地上的紙巾、空瓶和方便面桶掃成一堆。一個旅客走進來，坐在剛才那群人的位置，等侯著列車到來。

石方仍舊站在原地，看著列車慢慢啟動，“咣當(dāng)咣當(dāng)”離開侯車室，離開縣城。心似乎碎了幾塊，他坐下來，狠狠扯著自己的頭發(fā)，為什么她不早些告訴他？如果在一開始就知道，她在東莞已經(jīng)談了男朋友，他說什么也不會同意這門親事，也絕不會喜歡上她。訂婚的時候，她還高高興興，跟他說說笑笑。他也很高興，一家人都很高興，催他幫她訂了去東莞的車票，還囑他，一定要送小春到火車站。只是在一個晚上之間，他的世界就變了。從一個幸福滿滿的未婚夫，變成心灰意冷的第三者。哦，第三者？他的頭腦又沸騰起來，伸手摸向口袋，煙盒是空的。他抽了整整一盒煙。

昨晚，她是醞釀好久，才決定在出行前告訴他這個事實吧！在那個一瞬間，他愣住了，怎么也不肯相信，眼前這個柔情似水的女子嘴里吐出來的話語，一抹被背叛的涼意爬上肩頭。但要他怎么辦？同意分手？訂婚的消息已經(jīng)傳遍四鄰八舍，要他怎么拉下面子，告訴他們，小春在外面已經(jīng)有了一個男朋友，只是迫于家境貧寒，小春的母親不同意，才跟他訂婚？

石方啊石方，你到底做錯了什么？如果一切都未發(fā)生，那該多好。他又一次扯著自己的頭發(fā)，發(fā)現(xiàn)只是徒勞。他垂著頭，看著地上的煙頭，一個，兩個，三個，一共十二個。一個掃帚伸過來，腳步停在他身邊。石方頭也沒抬，仍能感受到對方鄙夷的眼神，還有那句充滿不屑的話語：“看你這年輕人，垃圾桶就在那邊，還往地上亂扔煙頭，真是！什么素質(zhì)？”幾道眼光刷地射過來，他不吭不聲，起身，離開侯車室。

深秋了，早晨的空氣還有些涼薄。他騎上摩托車，駛向家的方向。村莊離縣城有十幾公里，他開了最大的速度，摩托車一路狂吼，惹得行人、車輛紛紛避讓。只聽人們一陣驚呼，摩托車已經(jīng)連人摔在地上。

三

其實她和小俊見過面。那是一個大雪天。石方的傷已經(jīng)痊愈，她準(zhǔn)備再去南方。在縣城的侯車室里，她看到小俊。小俊身邊攜著一個同齡的女子，送他們的應(yīng)該是小俊的母親，佝僂著背，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郁春看著那個身影，心就疼了起來。趁著小俊沒注意，她悄悄走出侯車室。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雪地里，正是黃昏，天還微微有點亮光，觸目所及之處，盡是枯枝敗葉。再抬眼，是石方立在雪地的身影。他微微笑著，手伸過來：老家的雪下得太大了，你還走不慣吧！來，我扶著你。

她又哭了，淚流在臉上，成了冰刀子。

第二年春天，他們結(jié)了婚。又去了南方。

這是一個潮熱的晚上。

石方哭喪著臉，跪到郁春面前。

小春，那些閑話都不是真的，我對得起你，真的，我可以對天發(fā)誓，我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郁春木著臉，坐在沙發(fā)上。這間二十平米的東莞出租房里，正在經(jīng)歷回南天。半個墻壁都在濕水，地板上濕漉漉的，人踩上去都要小心翼翼。這個春天，郁春的心一直縮在這個潮濕陰暗的天氣里，踩又踩不得，滑也滑不得。其實也只是閑話，石方怎么能對不起她呢？更何況還是那個當(dāng)初求婚時指天發(fā)誓的石方。郁春嘴角撇過一抹嘲諷的笑意，馬上被石方捕捉了，有些得逞似的笑閃現(xiàn)在他眼里，也有報復(fù)的快感，使得他臉上的傷疤格外明顯。他撒嬌似地抱著郁春的腿，把頭埋上去，甚至有了哭泣的意思：“小春，你說，我怎么能對不起你呢？你對我這么好?！?/p>

確實，那也只是一些閑話，捕風(fēng)捉影，當(dāng)不得真?？删褪悄切╅e話，在一針針刺著她的心。還未等她取出來，母親的電話就來了：“你們是咋回事？村里都傳瘋了，說石方在跑車時亂搞女人。郁春，你咋恁沒出息，咋就管不住男人呢？要是你爹有這事，我早就提著刀子上去了?！?/p>

郁春的心都寒了：“媽，你說這叫什么話？你也相信那些話？他開個車在路上累了，找個店睡就睡出閑話了？別人不就是看他這幾年掙的錢多，說幾句閑話，能不讓她們說去？”

“哎喲，你的心可真大，我可受不了?？隙ㄊ悄阃跎┳觽鞯脑?，她跟你們住一個院，我這就找她婆子去?！崩霞业哪赣H扔下電話就走了，不管不顧郁春在這頭的哭泣。

郁春扔下電話，蹲在地上哭了起來，心是針扎似的疼，她的話還沒說完，此時隨著淚水一齊涌出來：媽，那些事都是真的，當(dāng)初你為什么讓我選擇石方，如果一直跟小俊在一起，他怎么也不會做出這樣對不起我的事情。

然而自石方摔倒在地上的那個瞬間開始，就已經(jīng)晚了，她欠了他。石方說，是自己聽了郁春的話后，心情不好，才導(dǎo)致出車禍的。他在病房里，拉著郁春的手，深情地看著她。郁春看著面前的這個男人，臉上那道一寸長的傷疤，即使傷愈，這道疤也要留下來，留在她的心里，提醒著她，她對不起他，提醒著她，要跟往事一刀兩斷。他們舉行了婚禮，場面很是排場，石方家在當(dāng)?shù)赜蓄^有臉，光是流水席就擺了三十八桌。

結(jié)了婚后，郁春耐不住小鎮(zhèn)平靜的生活，又提出到南方打工。石方拗不過她，家里投資了一輛大貨車。讓郁春在工廠上班，石方在路上跑貨。幾年下來，生活過得順風(fēng)順意，在那些謠言之前。謠言生出之后，石方干脆讓郁春從工廠辭了職，跟自己一起跑長途。郁春每天坐在駕駛室里，看著兩邊風(fēng)景不停變幻，覺得它們都是南方的棕櫚樹。

一個百無聊賴的黃昏，一個人加她微信。是小俊。

他娶了親，妻子是鄰村的，知他疼他，也不多問，給他生了一兒一女。他用打工數(shù)年的積累，在南方開了一家小店，生意頗好。他喜歡背著包出去，喜歡遠方，因為他覺得眼下的一切都毫無意義。

郁春，你過得好嗎？

好。郁春的淚早已撲簌簌落下來。她又想起初遇到他的那個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見滿樹桃花開，一陣風(fēng)來，桃花落了一地。

這天晚上，她又做了一個夢，卻夢見南方下起大雪，撲天蓋地，淹沒天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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