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紫燕
科學研究表明,人類的味覺記憶至少可以留存40年。但“味道”是個綜合感官體,你所看到的、聞到的、直至最后吃到的,都會構成自己獨一無二的味覺記憶。從小到大,我在很多地方或長或短地停留過,由于都是學習工作的原因,吃什么往往身不由己,大多就地在食堂解決,久而久之,大鍋飯在我的心里留有一席獨特的位置,我選擇尊稱它為“食堂菜系”。這看似荒謬,卻并不難理解。在很多情況下,大鍋飯往往是沒有選擇的選擇,但你若能在看似美食荒漠的地方尋得一餐美味,對枯燥的集體生活算是很大的慰藉了。
讀小學時,家鄉(xiāng)所在的小城,“吃飽”已經(jīng)不再是一件難事,但“吃好”卻還不夠深入人心。鎮(zhèn)上的學校路遠,過去的孩子大都放養(yǎng),不管是獨生還是兄弟姊妹成群,午飯都是一視同仁的大鍋飯。北方的大鍋飯,面條是當之無愧的主角,米飯極少,有些家庭條件好的同學會帶加餐的咸鴨蛋或松花蛋,但有一種例外的情況,每逢節(jié)假日之前或是有領導來視察,午飯便會換成難得一見的素餃子——肉食仍然彌足珍貴,即便是給孩子們打牙祭,也只能開開素葷。
家鄉(xiāng)的位置雖然地處北方,卻不像山西人那樣善于料理面食,也沒有南方菜系品種繁多的菜色,平常吃多了寡淡的面條,小孩子們總是殷切地期盼著那一頓素餃子。餃子的餡料也會跟隨季節(jié)的變化而有不同的搭配,除了尋常的蘿卜白菜餡,春天會有嫩柳葉和新韭菜,夏天偶爾會有灰灰菜和野芹菜,秋冬則會配上應季的木耳和干豆角、蘿卜干。正在生長期的孩子胃口好得驚人,食堂師傅們經(jīng)常從大早上就開始忙活,到中午時分,三面門板大的幾案上就會整齊地鋪滿餃子,迎接幾百張小嘴的檢驗。偶爾遇到餃子餡有剩,食堂師傅會把它們包成素包子,送給當天值日的同學。不得不說在那個物資并不豐富的年代,這是一種超級實惠的獎勵,素包子幾乎成了所有值日同學的幻想目標。餃子穿腸過,那種過節(jié)般的喜悅至今回憶起仍有滋有味。
高中時,學校要求統(tǒng)一住校,大鍋飯再次成了生活的主角。長久離家,食堂里沒什么油水的飯菜很難滿足生長期孩子的胃口。幸運的是,當時學校里有不少回族同學就讀,食堂便開了個少數(shù)民族窗口方便大家吃飯,許多嘴饞的漢族學生也會去那個窗口排隊。早晚飯并沒有什么稀奇,但午飯卻與眾不同。除了回族標志性的牛肉面,冬天偶爾會有羊肉湯泡饃,夏天會有酸辣涼皮和雞蛋燜面,遇到開齋節(jié),還會有特制的油炸撒子?;刈宀蛷d的牛肉面畢竟也只是批量供應的食堂飯,自然和正宗牛肉面“一清二白三黃四紅五綠”比不得,但軋得緊實的粗面條,配上紅彤彤的油潑辣子和牛肉片,上面撒上翠綠的蒜苗香菜,在美食的荒漠里也算得上一頓大餐了。
江湖上似乎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但凡有學校的地方,周圍一定有好吃的。盡管父母再三強調就在食堂吃飯,不要隨便吃路邊攤,但天高皇帝遠,下午放學到晚自習前的休息時間里,溜出去買炸串成了學生們一天中難得的快樂時光。
路邊炸串攤的規(guī)矩是素菜兩角一串,葷菜五角一串,雞柳牛排等大串的要二到五元不等,拿好就走,不提供餐位。炸雞柳剛出鍋的時候噴香撲鼻,刷上店家秘制的醬料,再撒上孜然粉和辣椒粉,怎一個香字了得。雞柳雖好吃,卻不是天天都有錢買,高中生每周的生活費有限,零用錢總得花到刀刃上,素菜里的豆皮、萵筍、木耳、香菇,味道也都不賴。一邊躲避教導主任的巡視,一邊和朋友們大快朵頤,盡管每次吃的時候都心懷愧疚,但那簡單的美味還是在記憶里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大學剛畢業(yè)時,我在廣州城郊的一座軟件園工作。這座迅速擴張的城市就像一頭兇猛的巨獸,在這里,高樓大廈并不稀罕,若想在新區(qū)附近找家過得去的飯店可就太難了。廣州是全國聞名的美食天堂,可軟件園這個地方,仿佛和外面的世界隔絕,在那個外賣還不流行的年代,頑強而自顧地發(fā)揚著工地盒飯文化。
午飯可供就餐選擇的地方寥寥無幾,除了沙縣小吃,也就是些快手的豬腳飯、炒河粉之類。當時我和同事每天的樂趣就是觀察周圍吃飯的人,判斷他的工作是什么崗位,我們的初衷很簡單——擅長觀察是一名記者的基本素養(yǎng)。一般來說,越是高級的程序員,穿著打扮往往是松垮t恤外加人字拖,而那些一絲不茍穿襯衣打領帶的男男女女,如果在珠江新城,他們也許是律師或是體面的公關策劃,但在軟件園,他們大多是賣保險和推銷信用卡的。至于我和同事這種一年四季都穿運動裝的,不用看就知道是干媒體的,整天外出跑采訪的那種。
午飯并不能代表一個打工仔集散地的真正性格,這里真正的休閑時間從夜宵開始。
傍晚六點,忙碌了一天的上班族成群結隊地從郊區(qū)的寫字樓里魚貫而出,如果此時有無人機航拍,也許你會誤以為這里是富士康的廠區(qū)。穿梭的人群中不乏高級西服和精致的妝容,他們大多有體面的工作,不菲的收入,卻依然無法在城市里獲得真正的歸屬感——大多數(shù)人不會在工作單位旁吃飯,新區(qū)還未通地鐵,想早點回到住處只能盡快去擠回城的公交。
等到深夜降臨,第二批人潮才零散地從各個寫字樓里走出,和第一批一樣,他們也會直奔BRT站,如果趕不上最后一班公交,打車的費用會讓一天的勞動成果損失近半。盡管理智很堅決,饑腸轆轆的肚子卻絕不妥協(xié),專門供應公交站的流動小吃攤應運而生。經(jīng)營的多是周圍村莊里的村民,簡易三輪車上搭著爐火,提供各色腸粉、糖水。人就是這么奇怪的動物,在饑餓的時候,所有觸手可及的食物都會變得可口而深刻,至今我仍記得一位阿婆賣的雞蛋腸粉的味道,甚至無端在腦海里想象了她波瀾坎坷的一生。在無數(shù)個加班的夜晚,直到上了回城的公交,你才會感覺一天的工作真正結束,此時早已沒了中午那份觀察世人的心情,眾生皆苦,我也不過是其中平凡的一個。
前些陣子到家鄉(xiāng)的派出所辦手續(xù),路過當年就讀的高中,發(fā)現(xiàn)校區(qū)已然翻蓋擴建,學校門前的小街也被雙車道的公路取代。驚愕之余,我還驚喜地發(fā)現(xiàn)那家炸串攤依然頑強地生存著,只不過從路邊攤變成了臨街的小吃店。
沒人能永遠十七歲,但永遠有人十七歲。下午的下課鈴一響,成群結隊的學生們出來覓食,瞬間把小店圍得水泄不通。曾經(jīng),我的夢想無比天真,就是長大后開一家炸串店,最好還能兼顧賣冰棍,這樣就可以把炸串和冰淇淋一次吃個爽。但大人的世界很復雜,有太多的東西去追逐,如果再把這樣的夢想掛在嘴邊就顯得幼稚可笑了,于是人學會了世故圓滑,美其名曰——成熟。
那天我?guī)缀跏菆髲托缘匾淮钨I了十串炸雞柳,但吃到第二串的時候就放慢了咀嚼速度??陀^上講雞柳的味道并無多大變化,但我再也嘗不出了當年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