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梅

在熱烈喧鬧的人群中，我第一次感到，這里有一種春天的蓬勃，每一張面孔都是花朵，每個晃動的手臂都是抽枝長葉的部分，我向他們望過去，也向她們望過去，透過清晨或薄暮一般均勻的光芒，如同在有著蜿蜒溪水的森林，我感到氧氣充足，萬物平和。

剛剛屏蔽了身體的不適，一場病如同瘋長的稗草，竭力薅盡，地上仍有散落的草葉尚未枯萎，人在一段日子里，像一粒攢不上勁的種子，剛從地縫里擠出一點，整個人被包裹在一種深度疲勞的硬繭里。萬物都在復(fù)蘇，人們在熱鬧的世界里開出自己的顏色，即使忍受削足適履的疼痛。白天外面陽光正好的時候，我將自己整個地放到陽光里，伸展手臂，如同嘗試打開翅膀，只要跑過了這段時間，四季更迭，我可以從容一些，但不能夠。

小火鍋、羊肉湯、蒸菜館，到處都是熱氣騰騰，干鍋小炒，生煎蒸煮，養(yǎng)生滋補，食客們來往穿梭，選購取用自己喜愛的食物，做一次棲息和覓食，女人們更是精致地享受素食，香蕉奶昔，紅棗銀耳，水果沙拉，涂了各色唇膏的美麗唇部，取食優(yōu)雅，笑意嫣然。大口喝酒的男人，細細咀嚼的女人，嗷嗷待哺的孩子，所有的食物都是一棵生命大樹上的果實，汲取的人們像是落滿樹了的鳥。

我終于落枝為安，盡管飛翔是鳥兒的使命。這是一個黃昏的晚上，我去到一個平日里不大樂意去到的美食城，把自己置身于喧鬧之中，不再對自己有任何催促，選擇放下一些緊急要做的事并不容易，每一次起飛都在時間里醞釀了那么久，尤其是在“緊要處的幾步”，折翅的疼痛還很清晰。

不遠處的那張餐桌上，一些人正在熱烈地交談著，我不知道那是怎樣幸福的話題，可以不時地加以手勢，那些手勢很連貫，劃過空氣的時候甚至有一種飽滿的美感。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喧嘩的熱鬧吞噬了每一處人聲，所有的人都在表達，所有的人都在交流，語言的香氣柔和在一起，流淌成聲音的河流。

欣喜地看待這一切，平常的一切多么新鮮，多么有生機，我甚至懷疑自己的視聽，在一個多么平常的晚上，感受卻是如此不同。病后的感覺如同重生，對于平日里我們覺得枯燥和復(fù)制的世界，只需要一場身體的不適，需要一次心靈的大雨，就可以看到它雨后初晴的樣子。

迎接一場大雨是不易的，那落滿大樹的鳥兒，興許是唯一打濕了翅膀的，凌亂的羽毛需要重新梳理，接受鳥兒歷經(jīng)辛苦銜來的一粒，不發(fā)芽的一粒，發(fā)了芽不生長的一粒，曾親自將它送入土壤，看它在三月陽光反復(fù)來臨的早晨枯萎。放下是一種深刻的勇氣，黯然中明白并非所有期待都會有果實的澤被與福蔭，一顆無力生長的種子，常常要面對自己的苛責(zé)。

那晚并沒有吃太多的東西，我在俗常生活的一角，經(jīng)歷了四季的轉(zhuǎn)換，感受到從陽春的蓬勃和落雪的寧靜，試圖忘記一段辛苦的日子，以及突如其來的種子的空洞，慢慢撿起它，握在手心，滿是疼惜。是的，我們要結(jié)出一樣的果實，并為此在一些日子聚力，直到?jīng)]有力氣，折斷羽翼。

人群散盡，我也即將離開這里，整個偌大的美食城沒有了聲音，有一些手勢仍如新生的枝條一般，沒有斂去，這才看到，那是幾個聾啞人，四個男子，兩個女子，二三十歲左右的樣子，他們依然平靜而快樂，我不知道他們在表達什么，手語里寫滿熱烈、飽滿和力量，我近乎落下淚來。我在心里藏好那枚沒有發(fā)芽的種子，用泥土覆蓋，將一段辛苦而找尋不到意義的日子折疊。

我離開那里，和他們告別，一只淋濕了翅膀的鳥兒向幾只折翅的鳥兒的告別。我要飛向我的森林，我的巢穴，安靜地養(yǎng)傷，慢慢地清零。

我飛回母親的身邊，她看到濕漉漉的我，安靜不同于往日。不知道該落在哪里，已經(jīng)不是小時候，羽翼未豐，可以落在她的肩上，也不是少女時常有的依偎，靜靜地落在她的衣襟旁邊。

一只折翅的鳥兒，和已經(jīng)老了的母親。我們很久都不說話，她在感受我的疼痛，我在撫慰她的衰老，無聲勝似有聲。我將自己以最為舒服的姿勢陷在沙發(fā)里，母親坐在一旁，她將身體微微側(cè)轉(zhuǎn)向我，雙手半握，放在膝蓋上，整個人堅定如同磐石。

這是我極為熟悉的姿勢，每次生活的風(fēng)雨來襲，母親都這般沉靜而安定，她一生清瘦，卻從不脆弱搖晃，數(shù)年前我經(jīng)受生活的驟雨，母親在晨起接到我的電話，踩著露水匆匆趕來。我心神不定，母親坐在我的床邊，面容平靜，她只說了句，“有什么是過不去的呢？過去那么難，現(xiàn)在都一步一步走過來了，會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兒！”僅此數(shù)字，字字清晰，再無多言。

與此同時，母親默默地將她的擔憂放在心里，不多的幾日，她就憔悴了許多，但仍開朗著，忙碌著。我有時跟在她的身后，想起小時候，她以年輕的身姿飛來飛去，我快樂地盤旋在她的周圍。除了摯愛親人，有什么是需要我們苦苦攥緊的呢，心里有一片晴空，就不會被人為的大雨淋濕。

“不管遇到什么事兒，也不要和身體較勁，擔不動了就放下。別想著不甘心，跟身體比起來，那些東西都不重要。人這一輩子誰是啥事都順呢？”

看我并不多說什么，她便一句一句地重復(fù)說著那些話。平日里多是她聽我說，高興的，不高興的，遠的近的，今天是我聽她說。母親并不知道我這段時間忙什么，遇到了什么，但她卻是無需把脈的醫(yī)生，無需望聞問切，便捕捉了一切。

在生活的叢林，當你淋濕了翅膀，許多同伴就飛走了，有些話似乎也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方式分享，有些人適合一起飛，但很難真正一起停頓和棲息，而飛回母親身邊，無需訴說，自成交流。

我在沙發(fā)上沉沉睡去。夢里是一次長途的飛行，我力氣盡失，羽翼顫抖，被迫停下，再次起飛，又是跌落，一次又一次，直至筋疲力盡，完全不能動彈，時間白白流逝，成為淹沒我的河流。母親從忙碌的枝頭飛來，她頻頻告誡我要放下，哪怕是小的事情，哪怕是自己覺得重要的事情。

恍惚中醒來，是母親在小聲地念叨，安靜地聽她說話，如在佛山，如同誦經(jīng)。母親以佛心渡子女，不過說一句萬般皆空。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母親不懂哲學(xué)，但她說出了至理，我便知道最深奧的哲學(xué)和最終極的力量是愛。

我知道我是想和時間賽跑，太久以來，都是落在了時間的后面，在夕陽下的小徑上徘徊，在晨起的沙灘上漫步，時間將我甩在身后。失群并非是十一月的大雁南飛，獨有的一只面對人類的槍口，或者失散在雁陣之后，發(fā)出一些哀鳴。我曾迷戀一朵花的香氣，一株草的影子，但并非因此愛上停滯和荒蕪。

誰都無法復(fù)制別人，一個人的一程，是一首天然的曲子，以什么樣的曲風(fēng)、音質(zhì)和節(jié)奏，各有不同。多年來在慢車上看世界，執(zhí)著于自己喜愛的事物和熱愛的事情，從來不曾后悔那些在時間的紋理中緩慢梳理的日子，感謝自己遇到了另一種美好。這是到達飛翔的不同路徑，憑借了不同的風(fēng)，就會擁有不同的痕跡。

我唯一的遺憾就是時間走得太快，我想要追一段日子。那是個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有想去的王子舞會，努力安排好了一個一個的事情，希望它們有條不紊，如果可以跨越一條河流，便能走上追上時間的捷徑。我相信自己可以是一只臨時住在風(fēng)中的鳥兒，完全可以飛一陣子，也曾經(jīng)飛過，我知道我的時速。

時光如梭，逝者如斯，時間在飛，我也在飛，極力撲打和時間賽跑的雙翼，卻在深度疲勞里跌下半空，一只羽翼受傷的鳥兒，在時間的河流溺水，為無法續(xù)接的里程而難過。時間有一種力量，看不見有如洪荒之力，像小時候牽過的一頭不肯回家的牛，眼看天黑了，我拉不動它，牛繩扯得緊繃，牛紋絲不動，貪戀最后一口草，時間的影子虛無縹緲，其力如同海運的大風(fēng)。

一段日子只剩下兩個人，我和時間，時間和時間，我和我。我們有時像是在拔河的兩個人，在前面的部分，我覺得自己在時間里如風(fēng)，紅色標記遠遠地傾向于我這邊，而就在最后那一刻，自己沒有力氣了，只好松手，任勝利回歸時間那一邊。今天輸給了昨天，我輸給了自己。人和時間的戰(zhàn)爭多么地殘酷，任你丟盔棄甲。

時間有時不單單是一條河，而是來自八荒的洪流，都向一只鳥兒匯聚。面向生命中段的大地，才知道早已不適應(yīng)削足適履的生活，時間的力量在于，你無法回到過去，包括回到過去的體能和心態(tài)，按照年輕時規(guī)劃的進度，并非可以得到時間的庇護，而是心神俱散。

身體是一只舊的巢穴，好似年久失修，無法繼續(xù)承載飛翔的夢想，一只從天空跌落的鳥，驚惶之間，在時間的漩渦里浮沉，而時間并不溫柔慈善，給你格外的包容。大地廣袤，地面哀傷，有許多只折翅的它們，撿拾折斷的翅膀，以細足踟躕前行，直到跌倒匍匐，傷痕累累。

而時間是一陣海上的怪風(fēng)，你越追趕，越是無能為力，只有心停下來，時間才會停下來，殫精竭慮地去飛，并不如平衡的駕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