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真真
據(jù)說,善是惡的糧食,它一口一口喂養(yǎng)惡,直到把惡喂大,消滅自己。那么,如果沒有惡,這世間是否也便沒有了善。
老三反復聽取他年少的故事,支離破碎,絮絮叨叨,從母親口中以嘮叨或爭吵的形式。那許許多多的故事就像素描一般,漸漸在一張白紙上勾勒出輪廓,再由鉛色一層一層呈現(xiàn)出真相的陰晴明暗來。
故事里的他,與老三尚且互不相干,甚至與母親也互不相識。他當時不過只是承擔著人子身份,是這個丟棄一切,赤裸裸袒露著食欲與齒牙的家族中的一員。五個兄弟姊妹中,他隱沒其中,無足輕重,既不懂得詭道也不曉得謀略,他對一切用本能的傾斜、屈服,甚至討好的態(tài)度維持著內(nèi)心對人性,對家的僥幸。只是,一敗涂地,這些傾斜、屈服與討好掌紋一般印在他掌心,握緊或是翻轉(zhuǎn)并無法遮蓋,只會觸目驚心地暴露他手背的秘密——一條條暴起的青筋,是他無法遏制的對弱小者的暴怒、兇殘。
老三曾目睹他對待家里一頭年幼騾子的兇殘,多年的往事,再想起,便如同隔著屏幕回放他人的電影。只是那時,那個人已經(jīng)是老三的父親,老三已經(jīng)通過他來到這個世界,并且不得不參與到他的世界。他的世界,是沒有燈火的暗夜,年幼的騾子,脫去龐大的身軀,其實不過跟她一般只是個怕黑的孩童。他拉它勞作,只想一氣完成,不顧它的死活,如同不顧妻小的死活,直到暮色遮蓋視線,街巷空洞。
他人的燈火照不亮自家的院落,騾子也怕黑,如她一樣。
母親帶著姐姐洗漱做飯,留下她跟著父親去馬房安置牲口。沒有電燈的馬房,黑暗深不見底,騾子忘卻疲憊,掙扎著不肯入內(nèi),夜色下它碩大清透的眼里盛滿驚慌。她跟騾子一起期待著父親擦亮火柴,期待著在一陣磷火仿制的節(jié)日氣味里,看著光亮將父親黑色的影子推向墻壁。父親并不點燈,而是取出一條三角帶,奮力抽打著年幼的騾子。騾子搖晃,躲閃,跳躍,眼睛看向她,滿是哀求。
那時起她就喜歡上了馬房吧?盡管馬房里的牲口生生死死,來來去去,她還是愛著馬房。喜歡馬房里馬蹄狀的油燈,豆樣大小的火苗搖搖晃晃,卻溫暖家常。她喜歡用手籠著這盞油燈,在墻壁上變幻一出出劇目。這時,牲口會悠閑地咀嚼著干草,或者半躺著,一邊反芻一邊陪她觀看這出演不完的劇目。整個馬房充滿著安靜的味道,干草,馬糞,潮濕,汗液以及牲口身上體溫的味道。甚至許多年后,提到“家”充斥她鼻孔的依舊是這個味道。
她與它們又有什么區(qū)別?一樣疲憊不堪,一樣朝不保夕,只不過它們面對的是一柄不知何時忽然磨利的刀子,而她面對的則是一個不知何時會頹然傾覆的生活。他,那個成為她父親的人在身份由人子轉(zhuǎn)為人夫、人父之后并無法適應這個要擔負一生的身份。他依然保留了壓迫、傾斜、屈服、討好、暴怒、殘忍,他保留這些,如同保留貧困,于是整個家庭成為馬戲團,每個人將自己彎折,打開,踮起腳尖,為一口吃食鋌而走險。
母親,在看盡了他在她面前如數(shù)釋放他年少累積的殘酷之后,依舊抱有幻想。她仿佛一名與生俱來的悲劇演員,在哭泣、暈厥無法博取丈夫的同情與重視之后,她開始通過布置一樁一樁突兀而疑點重重的失蹤來強調(diào)自身的存在。于是整個村子出動,只留下三個年幼的女兒。她們聚集在空洞灰暗的屋子里,不敢說話,不敢活動。那樣的恐懼像旋轉(zhuǎn)的螺鉆,只要找到一個切入點,分秒就可以鉆出一個巨大而空洞的孔隙,危若累卵。
她回到馬房,給牲口添上草料,澆上一瓢清水,牲口起身,銜起干草開始咀嚼,閑適而優(yōu)雅。那是一頭公牛,長著碩大、美麗的眼睛,會流淚。她也不知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只知道門響時,母親在一群人的簇擁下歸來,如同一個獲勝者。她跟過去,堂屋紅色的燈泡下,父母的臉上浮滿了死氣,帶著一種類似于青腫的色彩。如此的失蹤與尋覓事件成為平常之后,母親開始了同歸于盡、玉石俱焚的橋段,不過她燒掉的多數(shù)都是些無關痛癢的什物。就連她的子女也習以為常,故意忽略。河豚的孩子生下來就有毒囊,馬戲團的孩子生下來就會彎折踮腳,鋌而走險。
三個孩子中,大姐最為出色。在這場生存之戰(zhàn)中,她不僅奪得先機成為長女,同時也奪取了父母所有的優(yōu)秀基因,寵愛與期望。她用她的美貌與品學兼優(yōu)完美地遮蓋了自身的控制欲與破壞欲。她善于控制身邊的每一個人,像馬戲團中精準的飛刀者,享受著臨界的完美帶來的絕對配合與服從。她也嫉妒身邊的每一個人,她接納他們,熟悉他們,分析他們,找到他們的缺口,然后撕裂,打壓,踐踏。他們是她心甘情愿的獻祭者。
第一個獻祭者是父親戰(zhàn)友家的孩子。年少時兩家孩子常聚在一起蕩秋千。秋千架對面是一臺廢棄的軋花機,如果蕩得足夠高遠就可以踢響機器上的一塊鐵板。孩子們通常會奮力蕩起,在享受失重的錯覺時,用一聲響亮的“當”做歡笑的引子。
父親的戰(zhàn)友在縣城的政府部門工作,體面潔凈,兩家的交往中,戰(zhàn)友始終帶著居高臨下的傲慢。直到戰(zhàn)友家的孩子成為大姐的影子。她對他溫柔寬厚,不置可否,讓他疑惑又期待。終于他讓他的父母上門提親,而她似乎就始終在等待著這個機會,她當眾拒絕,言辭果斷,禮數(shù)周到。這是她的報復,對戰(zhàn)友家的傲慢,“當”的一聲勝負已分,游戲結束。
誰也不知道她究竟要選擇一個什么樣的人結婚,更想不到她會選擇一個大學的小教員。教員面色白凈,戴金絲眼鏡,斯文儒雅,可無論家世還是工作在眾多追求者中都不算出色。被餡餅砸暈的教員感激涕零,肝腦涂地。而她,一個善舞者,要的便是一個可控的,臣服的,感激的,卑微的信徒。
她開始安排自己的婚禮,從她的家庭開始。那個黢黑的,混亂的,蛛網(wǎng)一般電線密布的家和殘敗貧瘠的父母都要由她布置包裝,共演一出父慈子孝、歡樂祥和的婚禮劇目。于是她一聲令下,父母便在寒冬搬進了廢棄的倉庫,并承擔起表面裝修的重任。老三歸家,看到擠在倉庫中的父母,她明白,在大姐與父親的對壘中,一方在生活里兵敗如山倒,孤注一擲將所有翻盤機會押于對方;而另一方屢屢試探,步步緊逼,一寸一寸摸到對方軟肋,玩弄于股掌。父親才是大姐最虔誠的信徒,他對她早已丟盔棄甲、言聽計從。而母親在即將崩潰的時刻終得上天救贖,她小腦萎縮,失去所有記憶,回復孩童智商,只愛吃喝與新衣服。
夜里她再次住進馬房,那時的馬房早已沒有了牲口??伤齾s清晰聽到牛馬反芻的聲響,安閑的,優(yōu)雅的,帶著草料的香味與牛馬身上的體溫。她想起姥姥的話來,姥姥在門口的椿樹下,輕輕搖晃著她說,牛都是人變得,前世欠了你債的人,這一世就會變成牛來還你。那頭牛定是前生欠了她的,不然膽小的她被父親逼迫拉著牲口犁地時,牛怎么會跟她一起流淚呢?從那以后她開始敢去撫摸它,擁抱它了??墒悄穷^牛也死了??隙ㄊ撬懒?,在她的村莊,臘月的老牛一旦被牽到牲口市,除了變成一張鮮血淋淋的牛皮是再無它法回來的。它顯然心知肚明,所以一步三回頭地看她,它那雙碩大美麗的眼睛在流下兩道粗粗的淚痕后,消失在了臘月白色的濃霧里。
她推門出去,隔壁四爺家的門敞著,她走進去喊了兩聲,并沒人答應,桌子上四爺?shù)谋拥箍墼诰破可?。她倒出一杯喝下去,辣辣的帶著一種綿柔的甜澀,喝下去燒燒的,纏綿甘苦,有種奇異的舒適。她再倒一杯喝下,隔壁房門發(fā)出一絲響動,并張開一道縫隙,她躡著腳跑了出去。
那夜她睡得十分安適,一夜無夢。
之后老三就常去四爺家竄門,當然是四爺不在的時候。
那個冬天,大姐結了婚。婚禮曲曲折折卻盡在大姐掌握。教員在婚前一周忽然消失,所有人對此不得其解。老三曉得,他是怕了,他定是見了大姐八面玲瓏背后的真相。她一點點了解他,找到他的軟肋,摸到他的骨縫,用言語,冷落將釘子一下一下釘入他的骨縫,讓他近三十年壘砌的尊嚴轟然崩塌。于是他逃了。
大姐對他的失蹤無動于衷,繼續(xù)布置她的婚禮,通知他的親戚朋友,好像什么都不曾發(fā)生一般。他果然就范,婚前頭一天回來,面色蒼白,神情衰落。
自此她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她支使他,奴役他,毀滅他,而他則像一個夢游者一般無知無覺。
在大姐統(tǒng)治自己的婚姻與娘家的期間,輟學去深圳打工的二姐終于回來了。
老三去車站接她,遠遠看到她提著箱子出來,她穿著不帶領子的黑色呢子大衣,裁剪得體,線條利落,身體依舊瘦削,眼神卻鋒利堅定。那一刻老三便明白,那個柔弱的怯懦的二姐再也回不來了。她早就在父親宣布她輟學供大姐讀書的那一刻就消失了。父親對待她們?nèi)齻€,就如同對待三株同窠而生的秧苗,他拔除老二、老三留下老大,眼疾手快,干脆利落,甚至不曾回頭看看她們暴曬在日頭之下的紅色根系。
老三一路蹬回去,車站到家的路漫長曲折,她卻不想讓它終止。她明白這一路她還能想起過往,想起二姐在滿天星斗的夏夜推著板車搖晃她入睡;想起二姐被欺負時她義無反顧地把板磚拍到對方頭上;想起春風香甜里她在樹上笑著把折取的槐花扔給二姐;想起露水繁重的清晨兩個人一起推著板車沿街叫賣水果……一旦進了家門,這一切就都結束了,她不知道二姐將用何種方式清除她多年來累積的厚重灰塵。
二姐迅速完成了對這個軀殼般空洞家庭的侵占,她尖刻的沉默讓每個人的愧疚沾滿了恐慌味道。她每天忙碌于購買衣物與相親,她對著鏡子里月色般冰涼的臉孔與透明無肉的軀體反復斟酌,流露一瞬間的凄然與柔弱。有時候她會帶上老三,老三就沉默地洞察二姐對對方家境收入九曲回腸的旁敲側(cè)擊。她忽然有些恍惚,懷疑目前的一切或者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場深沉逼真的夢境,終會一覺醒來,在如釋重負的嘆息中擁緊一床空洞的被筒。
她依稀記得,前年二姐說起那個叫“白馬”的人時,流露的窘迫與幸福。那時她還擁有一張紅潤有肉的臉孔,笑起來時還有深凹的酒窩與羞怯。之后母親讓老三帶她去了一個顛簸曲折的村莊,村民指著一座白墻剝落,青磚陳舊的磚土老房說,那就是白馬的家。她記得那堵白墻前,當真拴著一匹灰白的騾子在打著響鼻來回踱步。不遠處一個婦人蹲在一片柵欄圍繞的菜園里松苗,明黃菜花里她的白發(fā)如霜冷靜。那天,老三聽到了二姐的啜泣,母親用她一生的苦楚證實了貧困的可怕,貧窮的人無暇擁有愛情。后來聽說白馬從深圳回來,后來再沒了白馬……
在二姐籌備自己婚禮的這段時期,所有人更加忽略老三。沒有人注意到她何時染黃了頭發(fā),何時扎滿了耳洞,也沒有人注意到她何時開始在街上游蕩……
而老三是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灑滿星光的早晨的,那是她不負一生的一個早晨。
那個早晨天氣晴朗,光線潔凈,天色澄藍,她抬起頭,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星光般地灑落。而樹上的他就半躺在這片星光里,成為藍色背景里柔和而圣潔的一個剪影。她與他對視,并看不到他的眼睛,于是他輕輕跳落到她面前?!澳闶钦l?”這是她說給他的第一個問題,“我認得你。”這是他給她的第一個回答。于是她的臉驀地紅了,她也認得他了,他是隔壁四爺?shù)耐鈱O,那個借居此地的城里人。她記起她偷酒喝時門口的那個聲響了。他走近她,帶著柔軟溫暖的笑,拿起她的手,把一本書放在她手心?!笆裁??”她問。他笑笑,不做回答,走出幾步,揮揮手并不回頭:“下周這個時候還我?!背抗饫?,他發(fā)光的背影似乎清澈得成為透明。
那是她讀到的第一本小說——《簡愛》。
還書的那個早晨,她朝圣般用清水清洗自己的身體,一顆一顆取下耳環(huán)。他們開始說話,他講,她聽。他講他的城市,講那里陽光充足,雨水稀少的冬季;講那里花開成海,淹沒半個城市的春季;講那里植物繁茂,肆意生長的夏季;講瓜果豐美,色彩斑斕的秋季。也講鳥類,也講食物,唯獨不講人。
老三的頭發(fā)慢慢長長,沉默里漸漸有了柔軟和安寧的味道,她一點點剪去燥黃色的染發(fā),新生的烏發(fā)披垂下來帶著樹葉的味道與光澤。
他走的那天下了雨,她如約而至,他撐傘站在樹下等她。他們并排站著不說話,雨水在雨傘上一點點匯集,再沿著雨傘的邊緣一滴滴墜落。她低下頭,看到他白色的球鞋邊緣沾著厚重而新鮮的泥巴。他告訴她他大學的地址,名稱,告訴她他會寫信給她。她看著他白色的背影越走越遠,鞋子上那塊新鮮潮濕的泥巴緊緊跟隨,搖搖晃晃,終于掉落,被丟棄在他走過的路上。她撿起來握在手心,帶著他的柔軟與溫潤。
那晚她在馬房里點起油燈,馬房里似乎再次升起干草,汗液的味道,牛馬咀嚼聲里,她將手里的泥巴努力捏成他的樣子。
她到底考去了他的學校。九月桂花開得細碎繁茂,空氣里充斥著過度幸福的馥郁之氣。他依舊潔凈溫暖、自信滿滿,他拉著她,告訴她他即將留學的新地址,告訴她他會寫信給她。她點頭微笑,讓那些冗長而拗口的名字一字一頓消失在空氣里。澄藍高遠的天空里,點點桂花漸漸遠成天際里的繁星,她明白無論在樹上,還是樹下,鄉(xiāng)村,還是城市,他的未來都是她再努力也去不到的地方。
他再寫信給她,她一一收好,與泥偶放在一起,并不打開。后來,便再也沒有了他的信息。而剝?nèi)デ酀c煩躁的老三開始像他一樣潔凈溫暖、自信滿滿,她好似獻祭了自己的身體給他重生,無力想念,她只能成為另一個他。
她畢業(yè)時大姐已經(jīng)落敗,逆來順受的小教員找了比老三還要年輕的大學生,鬧著離婚。一貫強勢的大姐在婆家徹底失去威望,開始轉(zhuǎn)戰(zhàn)娘家。而老三曾生活的貧瘠農(nóng)村則因為高鐵站的興修越發(fā)繁華起來。曾經(jīng)空曠灰暗的老屋,倉庫,馬房都成了寸土寸金的必爭之地。每家每戶都在擴建房屋。
于是大姐適時歸家,“老三,你回來,我們說說拆遷的事。”“我在外地,暫時回不去?!薄澳慊夭粊淼脑?,我們就開始拆了。還有你能出多少錢?”“我沒有錢?!薄澳蔷蜎]辦法了?!边@是大姐給老三的照會,她與二姐已經(jīng)達成協(xié)議,那里再沒了老三的立錐之地。
老三回來已經(jīng)是兩個月后了。離家多年,她的村莊滿目陌生的繁華,她一路搜尋再找不到他當初半躺的那棵樹。司機把車子開得飛快,交錯間她看到一個熟悉的側(cè)影飛快駛過,她目送車子越開越遠,手心里的泥偶被汗濡濕。收音機里緩慢地播著陳鴻宇的《理想三旬》——雨后有車駛來,舊鐵皮往南開,戀人已不在……那貧瘠的未來,像遺憾季節(jié)里未開花的愛……
她最終趕上上梁,老屋,倉庫,馬房早已被夷為平地,取而代之。隔壁四爺告訴她他剛走。她柔軟地笑給每個人、每個角落,窘迫的父親、歡喜的母親、窺視的大姐、焦灼的二姐、不相干的四爺、遠去的他、不復存在的馬房……鞭炮聲乍起,糖果漫天,馬房點燈的味道濃重起來,她再次聞到干草的味道,牛馬的咀嚼聲里她手心里的泥偶一分為二。她的笑容越來越大:“操你媽的……怎么不去死啊……”她的聲音淹沒在如雷的鞭炮聲里,只留下滿臉的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