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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

2019-04-01 07:28李楠
牡丹 2019年7期
關(guān)鍵詞:狗崽大黑老三

李楠

哈利是條狗。

村里狗的名字和品種一樣土,大黃、小黑、四眼,個別有文化的叫旺財。哈利這名字一聽就很有氣質(zhì),肯定不是莊稼人給起的,村里最有學(xué)問的小學(xué)教師郭聚財也想不出這名字,雖然他給很多人起過名字。父親說,起名字的人是個軍官,一杠一星。一杠一星是什么,我也弄不明白,反正就覺得應(yīng)該是很厲害的人物。

很厲害的人養(yǎng)的狗也很厲害,它雖然出生在中國,但是有德國血統(tǒng),怎么說也算是半條德國狗。村人對外國的東西總會有莫名的崇拜,洋火、洋車、洋燈,連夸獎人時髦都說“洋氣”。所以,你能想象,在一個不起眼的村莊,我家這條高大的“洋狗”遭多少人羨慕嫉妒,他們說,別看叫什么哈利,在外國,估計跟大黃、小黑是一個德行。

切!

哈利來我家源于一場奇妙的緣分。父親喜歡養(yǎng)狗,在哈利之前,還養(yǎng)過兩條狗,一條是京巴,全身雪白的長毛,飛奔起來,頭頂被風(fēng)吹成中分發(fā)型,可惜的是,后來和其它狗發(fā)生口角,演變成打架斗毆,被咬死了,它那么小的身材,也不知道誰給它打架的勇氣。另外一條是土狗,灰不拉嘰的,還算不笨,看家護院是把好手,偶爾犯傻,六親不認(rèn),見誰都汪汪叫幾聲,說不清是示威還是示好。后來也莫名其妙死了,至今不清楚死因。在鄉(xiāng)村,每天都有死亡發(fā)生,殺戮、疾病、意外事件,都能輕易擊垮脆弱的生命,溝渠邊常見雞鴨和豬仔的尸體,流水淙淙,要不了多長時間,它們就被沖走、被分解、被遺忘,似乎從來沒有存在過。

父親有天進(jìn)城,聽說魯山軍區(qū)狗滿為患,要裁一批軍犬,來了勁,一條經(jīng)過軍事訓(xùn)練的狗,再不濟也勝過民間散勇,便托人四處打聽,又經(jīng)過種種手續(xù),部隊終于同意領(lǐng)養(yǎng)。交接是在一個夏末的傍晚,湛河水潺潺東流,兩個人、一條狗沿堤岸彳亍而行,影子橫映河面,顛簸不散。哈利的前半生留在了部隊,留給一個一杠一星的男人。那個傍晚,犬聲嗚咽,兩人無言,哈利緊緊跟著相處多年的主人,沿河岸走了很遠(yuǎn),后來都累了,便坐在一條長凳上,它支起耳朵臥在腳邊,六只眼睛看太陽“咚”一聲掉進(jìn)河里,看月亮“噗”一聲浮上水面。

次日天色大明,煙灰落了一地,混進(jìn)泥土,把黑乎乎的土地染出一塊兒灰白,像是逐漸固化的軍隊回憶。哈利似乎想通了無可更改的命運,接受了與往日不同的清晨,一杠一星起身離開時,它不再緊跟不放,目送他消失在人群盡頭,或許它沒能明白人為何如此的決絕和殘忍,縱使它心底埋著無盡的掙扎與無望。

哈利在我家攏共也只生活一年半的時間,在它到來的第二年秋天,有了身孕,家人都很高興,吃飯時會額外給它一塊兒骨頭。等到狗崽生下來,一共五只,胖乎乎,圓滾滾,毛茸茸,抱在懷里,它們會吐出粉嫩如月季花瓣一樣的舌頭舔你的手,抬頭送你一個嫵媚的笑。它真的在笑。

哈利整天忙于照料子嗣,喂奶、鋪草、驅(qū)趕一切可能存在的危險,小狗頑皮爬遠(yuǎn)了,它起身叼回來安置身邊,一臉富足。村里人早就知道哈利的威名,紛紛央求父親送他們一只狗崽,若不愿送,花錢買也行。父親滿口答應(yīng),家里雞雞鴨鴨養(yǎng)了一大群,承受不了再添加五只大狗的負(fù)擔(dān),何況索求的人都沾親帶故,不好駁了臉面。

狗崽滿月,已經(jīng)能蹣跚小跑了,跑著跑著就摔一個大跟頭,沾一身土,四處張望,發(fā)覺沒人注意,撲棱棱一抖,皮毛炸開,灰塵蕩起,似是抖掉跌倒的尷尬。二舅來我家,選了一只和哈利最像的,顏色像,四肢像,連眼睛也像。中午,哈利離開小窩去吃飯,這和往日并沒有什么不同,母親趁這空擋抱起那只小狗掩在懷里,到堂屋,放進(jìn)提前備好的竹籃,二舅趕忙接過籃子,跨上二八大杠,急匆匆跑了。哈利吃完東西,發(fā)現(xiàn)少了只小狗,著急忙慌四處找尋,屋檐、雞籠、豬圈、院落都找遍了,卻沒有找到,焦躁浮在眼眶,嗷嗷叫,像一頭悲哀的狼。它怔怔望著母親,母親則視它不見,該喂雞喂雞,該喂鴨喂鴨,里里外外,瑣碎而忙碌。

晚上它沒吃東西,落落寡歡,守著狗窩寸步不離。它上次拒絕進(jìn)食還是在來我家的第一天。它陷進(jìn)一個全然不同的家庭,沒有起床哨和訓(xùn)練,沒有一切它所熟知的習(xí)慣,面對一群難定好壞的人,它心底習(xí)慣性設(shè)防。家人待它不錯,母親常說,貓、狗一口兒,都是家里的一份子,人吃什么,它吃什么,每天做飯多出一碗,是給它留的。它或許能夠體會身邊人的善意,心底的防備慢慢融化,起初對跟前的食物置之不理,逐漸伸鼻子嗅,黑色鼻頭一顫一顫,像只受驚的知了,確認(rèn)沒有危險,才伸出又長又紅的舌頭點一下,終于放下心,很快便把一盆飯菜舔個干干凈凈。

哈利從什么時候記住了家人的面目、聲音、氣息,我不知道,反正它似乎一直都能隔著大門判斷來人的敵意與友善。父親騎摩托車外出歸來,剛到村口,哈利最先知曉,并通報給母親,母親打開院門,五分鐘后,才聽見“突突突”的摩托車聲。父親騎車進(jìn)院,等不及熄火,它便偎上前用腦袋蹭、伸舌頭舔,左嗅右嗅地與父親親昵。有時母親找不見它,喊幾聲“哈利,哈利”,不幾分鐘,它就竄到面前,席地端坐等候指令。

過年格外讓人歡喜,莊稼人除了擺置吃喝,似乎沒有其他事情可做,便三三兩兩湊一桌打麻將。母親不同意父親打牌,害怕一年的收成在簡陋的木桌上推來扔去,被人白白拿走。他們下注其實并不大,一局幾塊錢的輸贏,不會傷筋動骨,即便如此,母親發(fā)覺有賭博的跡象,還是會加以制止。更多的時候,母親知道父親在誰家,便安排哈利去找,哈利自帶衛(wèi)星導(dǎo)航,七拐八拐,立定一戶人家門前汪汪叫,里面的狗也叫,鄰居的狗不明就里,也瞎起哄跟著叫,打牌的人受不了群狗狺狺,起身散場,父親和老牌友五叔一同出來,繞過門口的哈利,五叔拍一下它腦袋,說,“這狗簡直成精了?!?/p>

五叔在哈利生產(chǎn)之后已經(jīng)來過好幾次,他看上一個體格最大的幼犬,骨架大一定能長大個兒,攆兔子追山雞不在話下。五叔常帶哈利逮野兔,那個冬天,哈利啃了不少兔頭、兔骨,除了我家,它最熟悉的人莫過于五叔了。那時的田野還算熱鬧,土地之下的世界不亞于炊煙裊裊的村莊,住著野兔、野雞、田鼠、黃鼠狼和諸多叫上名叫不上名的昆蟲。冬天追野兔,雪越大越好,沒過小腿,兔子耐不住饑寒,從雪下掏一個洞,探出頭四處查看,確定沒有危險,迅速跑出來匆忙覓食,邊吃邊四下瞅,兔子記性差,吃飽后只會原路返回。五叔看腳印能辨清野兔來去的方向,一路尋過去總有收獲。追是哈利的事,它腿長,但凡看見了,野兔極難逃脫。有只兔子聰明,躲進(jìn)一排連著的又細(xì)又長的水泥管兒,任憑五叔煙熏、跺腳,死活不出來,它想等人疲乏了,趁機逃脫。哈利在管道口幾經(jīng)掂量,把身體抻成一根肉條,鉆進(jìn)去一寸寸匍匐向前,好一陣爬撓的聲音之后,從管道另一頭,探出來受驚帶血的兔子,再探出叼著兔子的狗嘴,而后是貼地的狗頭、收緊的軀干、蓬松的尾巴,五叔回來說,他從未見過那樣文武雙全的狗,跟父親千叮嚀萬囑咐等下了崽給他留一只。

哈利似乎是用不吃東西來表達(dá)對失子的不滿。母親一如既往給它端飯菜,兩天后,它開始吃一些,對五叔送來的兔肉也并不拒絕,只是噙進(jìn)窩里守著。它不讓任何人靠近它的領(lǐng)地和領(lǐng)地中剩下的那四只狗崽。五叔連續(xù)來了三天,每次來都不空手,也不露出任何要侵害小狗的意思,第四次來,他把兔腿扔到遠(yuǎn)處,哈利跑過去叼,五叔抓起小狗揣懷里轉(zhuǎn)頭就走,哈利追過來,被父親一把拉住,它眼睜睜看五叔走遠(yuǎn)了。

哈利吠了一整夜。

我很想知道它喊叫的內(nèi)容,可是我聽不懂,我猜它是對五叔萬般仇恨。第二天起床,它還在叫,唾涎從嘴里垂下來,快要拖到地上,嘴角滿是白沫。我以前見過牛嘴邊的白沫,父親說是反芻,把胃里的食物倒出來重新咀嚼,哈利是不是也是要把胃里的兔肉倒出來,和五叔劃清界限。五叔很多天沒有來過我家,就算有事,也只在門外說完就走,他站門口,哈利也知道,它曾經(jīng)那么熟悉五叔的氣息,它知道了就憤怒,就要沖上去,像撲一只從雪地里探出腦袋的兔子,五叔三言兩語說完事,匆匆走了。

哈利變得較以往暴躁,對來家里的人,不管認(rèn)識不認(rèn)識,都先發(fā)一通脾氣。父親有時斥責(zé)幾句,并未起什么作用,就翻出長滿紅銹的鐵鏈子套在它脖子上,另一頭拴在側(cè)門走廊的門軸上,他擔(dān)心哈利管不住性子,誤傷了人。

它從未傷過人,即使它有傷人的本事。剛來我家時,村里的狗欺生,有意無意跟它爭奪食物,它雖驍勇,但難敵群狗攻擊,多半被搶去,它不追,不跟它們一般見識。郭建軍家的大黑是只匪氣十足的貨色,一臉兇相,仗著年富力強,成為村里一霸,那只京巴就是被它咬死的,為這事,父親一直耿耿于懷,但又不好發(fā)作,這些狗事,不值當(dāng)傷了村鄰感情。大黑個頭比哈利大,是村里最高大的狗,像頭小牛犢子,它搶過哈利的食,并未遭到很嚴(yán)重的抵抗,認(rèn)定哈利不是對手,越發(fā)放肆。

父親從城里回來,捎回半頁牛肺,丟給哈利,哈利飛起身接住,大黑看見了跑過來要奪,父親下了摩托車,不等它來搶,虛踢一腳,大黑一躲,跳開一丈遠(yuǎn),翻過身要撲父親,哈利丟掉嘴里的牛肺,沖向大黑把它撞翻在地。大黑似乎有些吃驚,翻身掙脫,穩(wěn)一穩(wěn)神,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低吼,兩頭狗都壓低身子,聳鼻呲牙,像是夜晚村里人去屠宰場上工時腰間掛著的一排匕首,我第一次見發(fā)狠的哈利,皮毛炸起,全身如同拉緊的彈弓,隨時可以彈出去,它們相互試探幾次后,終于廝咬一起,扭作一團,從村西頭一路打到村東頭,從村東頭又打回村西頭,另外幾只狗想加入戰(zhàn)陣,不知道要幫誰,或者看看陣勢兇惡,誰都不好相幫,只在外圍搖尾助威。一只喜鵲從瓦房頂飛到楊樹梢,跳上跳下,在樹枝間穿梭,嫌視野不夠開闊,又飛到電線上,一路追蹤,原來鳥也喜歡看熱鬧。

撕打到村中間的時候,郭家人想把它們拉開,用木棍擊打兩條狗的背,它們氣性正大,好像這場勝負(fù)關(guān)系到未來在狗中的話語權(quán),各不退讓,一邊躲木棍一邊繼續(xù)廝打。哈利瞅準(zhǔn)時機,一口咬住大黑的下頜,再也不松開,用鞭子抽也不松開,被腳踹也不松開,拖著大黑且打且逃,直到它覺得大黑沒有反抗余地,才撇下一眾人和狗跑回了家。那只喜鵲看完結(jié)局,撲棱棱飛走了,不知道是不是藏在我家院子里高大的核桃樹上。

哈利是皮外傷,很快就愈合了,大黑骨折的下頜沒再接上,病狺狺捱幾天,死了。郭建軍用匕首切斷大黑的四個腳掌,又劃開它的肚子,用刀尖一點點剝下一張完完整整的狗皮,釘南墻上晾,他說狗皮和狼皮一樣,療愈風(fēng)寒效果奇佳。他對大黑的死雖有怨言,可想到大黑也曾殺死京巴,一命抵一命,算是扯平。又央求父親等哈利產(chǎn)了崽,送他一只,父親一百個不愿意,但架不住他三天兩頭軟磨硬泡,最終答應(yīng)了。

哈利對母親的態(tài)度自第一只狗崽失蹤之后冷淡很多,對五叔更是惡劣,對我也不像以往親昵,它兇巴巴的樣子,著實讓我感覺害怕。以前我曾無數(shù)次趴在它背上,臉埋進(jìn)脖頸細(xì)密的毛里,狗毛有些兇悍的臭味,實在很好聞,它馱著我招搖過市,極大滿足我內(nèi)心蓬勃的虛榮。村里人說騎狗爛褲襠,我騎過哈利很多回,好幾次從狗背上下來,先低頭檢查,褲襠并沒有爛,知道大人的話并不足信,依舊爬上狗背滿村子撒野。哈利懷了孕,我就沒再騎過,丟了崽,我連靠近也不能。

郭建軍半夜爬上房頂,趴在房檐,伸出腦袋,我希望他一不小心掉下來,正好落到狗窩里,變成一只狗,就像豬八戒掉進(jìn)豬圈變成豬一樣。他用手電筒照亮狗窩,三只小狗擠到一處,睡得正酣,肚子一起一伏,像冬天飄落的雪。哈利卻醒著,它一直醒著,好幾天我沒見它睡覺,眼角糊滿濃痰一樣的眼屎。郭建軍用嘴咬住手電筒,兩手各拎一根綁著網(wǎng)兜的長竹竿,一根伸向窩里,哈利一口咬住竹竿不再放松,就像當(dāng)時咬住大黑的下頜,郭建軍拉起竹竿,把哈利拉到半空,又用另一根網(wǎng)兜伸下去,哈利顧此失彼,眼看著最瘦弱的那只小狗被網(wǎng)到半空,消失在濃重的夜里。

撫平一只狗的悲慟需要多久?父親的答案是一星期,這一星期,我時常見它撕扯那條生銹的鎖鏈,咬得血跡斑斑,有時用爪子撓墻,白墻上留下一道道深深淺淺的抓痕,如秋耕的田地。

跟前的飯盆不像以往那么干凈,每頓都剩下一多半飯菜,麻雀很機靈,從四面八方趕來,先站在樹梢和房檐上查看險情,然后落到地上,蹦蹦跳跳向飯盆靠近,哈利懶得搭理它們,它們縱身一躍,烏泱泱擠進(jìn)盆里,七嘴八舌啄得飯渣飛濺,人靠近了,嗚啦啦坐地起飛,停在屋檐排成一線,東張西望假裝無辜。

哈利瘦了,皮松毛懈。父親以為它病了,請來村里衛(wèi)生員,衛(wèi)生員繞著哈利左查右看,用細(xì)木棍扒拉扒拉哈利的糞便,看了尿液的顏色,說一切正常。但哈利明明不正常,卻說不上來的不正常,冷漠、孤僻,見人就奓毛,也不狂叫,只從喉嚨里擰出干澀的低吼。

能接近它的現(xiàn)在只有父親。如果它還對人抱有希望的話,也只存在父親身上,畢竟是他把它從部隊接回家,并在這之前給它無盡的安慰??蛇@安慰是什么呢?無非是粗茶淡飯一日三餐罷了,而它給予人的卻遠(yuǎn)勝于此,看家護院、通風(fēng)報信、陪伴玩樂,如果不是身體局限,連春耕秋收都能代人勞動。

夏天,麥子焦黃,層層麥浪如同豐收后人心底一波波的喜悅,這喜悅不耐儲存,稍微誤了時辰,下一場雨,這一年的辛勞就付諸東流了。人在那幾天格外忙碌,要跟天氣搶時間,收割、碾穗、打場這些忙哈利都幫不上,但它有力氣,可以拉車。別人家割完麥子,碼上架子車,套上?;蛘呒依锏哪腥耍赃昕赃昀酱螓湀?。我家沒有牛,我家有哈利,那個秋天你能看見鄉(xiāng)間的小路上,一只狗穿梭于田地和村莊,來往反復(fù),不知疲倦。夜晚,村莊沉沉入睡,偷糧食的賊如時醒來,田鼠和野兔就由它去吧,反正田野那么廣闊,它們放開肚量也吃不了多少,可怕的是人,得手一次,能掠走半畝田。

哈利睡在麥場,似乎在睡,閉著眼,肚皮在月光下一起一伏,聽見動靜,立刻聳起身,睜眼打量,一定是有陌生人路過。過路人看見麥場里熠熠兩點星光,發(fā)一會兒怔,徑直走了。有一個沒走的,趴進(jìn)麥場邊干涸的溝渠,等到凌晨,窸窸窣窣爬出草窠,確定無人發(fā)覺,剪斷栓牛的繩,牛迷迷糊糊跟著走,也不吭聲,哈利知道了,叫醒沉睡的人,把夜一同叫醒了。

村長與父親素來交好,找到父親說村委大院無人看守,要借哈利一個農(nóng)忙時節(jié),父親當(dāng)然不答應(yīng),就又求父親等哈利生了崽,給村委留一只,留就留吧,就當(dāng)是給村里作貢獻(xiàn)了。村長平時不常來我家,可哈利認(rèn)得他,他一進(jìn)門,哈利就汪汪叫個不停,可它被牢牢鎖住,怎么都掙不脫,脖子上的項圈如同緊箍咒,越掙扎越焦灼越痛苦,把頸上的皮勒出一圈圈折痕,似乎是另一圈緊箍咒。父親用一支裹著厚厚棉布的鐵鉤,趕著小狗往外撥,很快把小狗撥出哈利的勢力范圍,它瘋了一般,沖父親大吼大叫,父親嫌它不懂事,厲聲斥責(zé),它轉(zhuǎn)頭又咬鎖鏈,牙齒咬出了血。

一條狗的痛苦來源于無可奈何,無奈的原因是情感太盛,它想把自己當(dāng)人,有人的憐愛、信任和同情,可它畢竟只是一條狗,狗是不應(yīng)該有它自己的情感的,它只能以人的財產(chǎn)的形態(tài)茍活于世,或許這才是最幸福的生存方式。村里那么多狗,有大狗也有小狗,有公狗也有母狗,公狗看上了哪頭母狗就賤兮兮跟在屁股后面求交配,母狗生了崽,還不是一個個被當(dāng)做人情送出去,誰家沒事會養(yǎng)那么多條狗,誰家又會給狗養(yǎng)老送終,那些土狗可以的,訓(xùn)練有素的哈利也一定可以。父親以為一條狗的心理撫慰期是一個星期,看來也不對,一周過去了,哈利還是很暴躁,十天過去了,它還是很暴躁,父親給它喂食,它不領(lǐng)情,惡狠狠雙目相向,這是從前從未有過的。

母親是個多愁善感的女人,京巴和土狗死的時候,就難過好一陣子,如今看到哈利整日失魂落魄,全然沒有往日的神采,也感到很難過。母親說,最后這只小狗不能再送人了,要自己養(yǎng)著,無非是多一張嘴、多添一把柴、多做一碗飯的事,還能把糧食吃干吃凈了不成!

哈利并未從失去子女的痛苦中掙脫出來,原有的溫情一點點淡褪,變得不可理喻,我想再趴到它背上貼地飛行,簡直是癡心妄想。有好幾天我不曾去看它,去看它,它也不會給我好臉色,我想再過幾天它就會好起來,就像我的彈弓丟在找不見的角落,最多傷心幾天而已,如果有一個新的,誰還在乎舊的呢。

我萬沒想到哈利會死。它那樣健壯的狗怎么會死呢,它不會生病,不會衰老,在村里更沒有天敵,不但不會死,還能比其它任何狗活得都長,如果救人命能夠增壽的話。

東頭李老三的命是哈利救的。李老三比我小一歲,胖墩墩的,我總覺得他有些傻氣,見別人跳塘游泳,他也扎進(jìn)去游,別人往水塘中間去,他也往中間去,可別人會游泳,他不會。我當(dāng)時也不會游泳,但我只敢在塘邊撲騰,李老三卻不自量力,到深水處就淹了,水沒過頭頂,沉沉浮浮,喊都喊不出來。后來我看電視,溺水的人又喊又叫,覺得簡直是扯淡,他們一定沒有真正溺水過。水塘里玩耍的都是小孩子,自己玩得正歡,誰也沒有注意到命懸一線的李老三。放風(fēng)的哈利在岸邊看見了,箭一樣地躥進(jìn)水里,水面只露半個頭和兩個鼻孔,靜悄悄漂到李老三跟前,張嘴咬住胳膊,把李老三拉到淺水邊,幾個孩子把他拖上岸。哈利上了岸,猛然一抖身子,水濺人一身,還有不少泥點子。

李老三他爹晚上來我家道謝,拎一瓶酒,一只雞。酒和肉被人吃了,骨頭給了狗,哈利很開心,搖頭晃尾人前人后跳躥。李老三他爹也想要小狗,再拿一瓶酒、一只雞到我家,酒過三巡,說明來意。父親說,最后一只要自己養(yǎng)著,誰也不給。又說,這一只又瘦又小,還不好看,答應(yīng)等下一窩生了,再給他。這一只確實不大好看,頭上一簇灰不拉幾的毛,像村北頭兒啞巴頭上的疤癤。

李老三他爹趁了酒勁,大聲吆氣地說,哈利往輕了說是救命恩人,不對,救命恩狗,說的重了,那是祖宗,李老三是他家獨苗,為啥叫老三,就是希望有三個兒子,如果他當(dāng)時死了,他們家就要斷后,受了它的恩,總得報答吧,你肯定不會把哈利給我,養(yǎng)個哈利兒子總行吧。

父親被酒精迷了心,哈哈一笑,說,行!

父親仍然用那根裹棉布的長鐵鉤子,想把最后一只狗崽勾出來,沒成功。哈利一口咬住鐵鉤,父親一失神,鐵鉤脫了手,就又找一個更長的鉤子,哈利再次一口咬住,李老三他爹攥根木棍扒拉狗崽,試圖把狗崽撥弄出來,哈利發(fā)了急,猛然松開鉤子,轉(zhuǎn)身一口叼住狗崽,壓低前身,死死盯住父親和李老三他爹。父親丟下長鉤,說:“算了,等過幾天再逮也不遲?!崩罾先鶅裳郯l(fā)直,脾氣也變得僵硬,脖子一梗,說:“還不信逮不了個狗!”

他彎腰撿起長鉤,不等往前伸,只聽噗嗤一聲,一股血從狗崽脖子處汩汩淌出,順著絨毛,滴滴答答砸到地上。兩人頓時怔住了,不知所措,過了好長時間,鐵鉤掉到地上,狗崽也摔落地上,一動不動。

哈利瘋了。它撕心裂肺的叫聲響徹村莊,一次次往外沖,鐵鏈子也沒能禁錮住它,“砰”一聲斷開,父親慌忙貼墻站定,順手操起木棍防衛(wèi),可它并未對人攻擊,就在院子里瘋狂跑,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月亮浮在天上,一層層穿過云,隱進(jìn)去了,漏出來了,院子里也時明時暗。哈利如一團飄忽不定的影,沖進(jìn)廚房,掀翻了案板和碗碟,沖進(jìn)堂屋,掀翻了座椅和收音機,父親沒有阻攔,可能也阻攔不住,任它橫沖直撞。不知道過了多久,月亮漂得很遠(yuǎn)了,狗搖搖晃晃站住了,不再叫,垂首而立,偶爾抬起頭看一眼父親,眼睛里滿是濃郁的暗影,我看見一群馬從它眼里奔騰而過,消失不見了,它也抬頭看一眼母親,母親不敢看它,扭頭用手背擦掉奪眶而出的淚。它最終耗盡抬頭的氣力,血漬混合的唾液流了一地,匯成月亮的形狀,父親想靠近,往前走一步,它后退一步,依然站定,地上就有兩個血紅的月亮。

天亮的時候,哈利死了。

郭建軍來我家,說:“這么好的狗,死了真是可惜。”又說:“死都死了,剝了吧,狗皮真的是好東西,防風(fēng)擋寒治風(fēng)濕?!?/p>

父親沒搭理他,扛起哈利,從門后拽出鐵鍬,摔門而出。隔著荒草,我看見他蹚過樹林和溝渠,蹚過寒冷和風(fēng),在田地東頭,挖一口四四方方的坑,又鋪滿麥秸,把哈利放進(jìn)去,埋了。開春的時候,那塊土地已經(jīng)鋪滿了抓地柳和狗尾巴草,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出來。

直至今日,我時常懷念有哈利的日子,懷念騎著狗招搖過市,然后查看褲子是否真的爛了。彼時我無法完全理解哈利死前的百般心情,不能理解它經(jīng)受了多少磨礪,多少刀割般的疼痛。后來讀書,說古代有一種刑罰,叫凌遲,一刀刀割破肌膚,把人肉片片切掉,到最后只剩森森白骨。那五只離去的小狗不正是哈利被切割的靈魂么,而這也只不過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另外的,它和人之間一寸寸拉近的距離,早就被人連根斬斷,片甲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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