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十四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我這次清明節(jié)回老家卻趕上陽光燦爛的好天氣,運(yùn)氣不錯。
正站在家里陽臺上曬太陽,突然看到隔壁單元一樓的王奶奶在院子里晾衣服。我心頭一動:好幾年沒見到她,她身形佝僂了不少,動作也遲緩了很多。
我回到房間里問我媽:“隔壁單元的王奶奶,今年高壽?”
“一百歲了?!蔽覌屄曇衾锿赋鼍匆狻?/p>
我和這位王奶奶雖然做了多年鄰居,但沒打過交道,僅限于路上遇到時叫一聲奶奶好。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她是何身份,有何經(jīng)歷,家里有什么人,統(tǒng)統(tǒng)一無所知。我對她最深的印象是她總在院子里高聲招呼家人,聲音洪亮高亢,音調(diào)古怪,像一匹馬在嘶鳴。
二十年前,外公去世后,外婆搬到我家常住。她那時已經(jīng)七十多歲,對周邊環(huán)境又不熟悉,幾乎不出門。突然有一天,我們發(fā)現(xiàn)她交到一個朋友,就是王奶奶。
我外婆站在二樓陽臺上,王奶奶站在院子里,兩人不能促膝聊天,就互相喊話:“你老人家身體好哇!”
“你老人家身體好!”
王奶奶比我外婆大將近十歲。我外婆耳朵不太好,但王奶奶天生高嗓門。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奶奶和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奶奶,就這么一聊好半天。
前年我回家的時候,和我媽路過一家敬老院。我媽說:“王奶奶前不久在這里住了大半個月?!?/p>
“為什么王奶奶要住敬老院?”我追問道。我媽就干脆和我講了講王奶奶的生平。王奶奶本是單位食堂的員工。在四十九歲那年,她的丈夫和兩個兒子接連去世,一家人只剩下她一個。后來食堂里另一位喪偶的師傅和她年齡相仿,兩人就結(jié)合成新家庭。第二任丈夫有個女兒,對王奶奶也很孝敬。
“這不是很好嗎?為什么只剩下一個外孫女呢?”
我媽接著說:王奶奶的第二任丈夫早就不在了。前幾年,她的女兒又去世了。倒不算夭折,享年七十多歲。
就這樣,王奶奶現(xiàn)在和唯一的外孫女一起生活。外孫女離異了,兒女在外地,也是孤身一人。她去外地治病,王奶奶就只能去敬老院。
從敬老院回來之后,王奶奶贊不絕口,對我媽說:敬老院飲食、住宿條件都很好,處處有人照顧,工作人員也都和氣周到。
她又問:“好久沒見你媽媽了,她還好吧?”
我媽說:“她現(xiàn)在住在我哥哥家,挺好的?!?/p>
王奶奶不知道,我外婆已經(jīng)在2014年的冬天去世了。
屈指一算,我外婆享年九十多歲,王奶奶也確實(shí)該有一百歲了。我意識到,我之所以這幾年沒感覺到她的存在,是因?yàn)樗埠芫脹]亮出招牌式的大嗓門了。今天再次見到她,我有些驚喜:咱們樓里竟然出了位百歲老人,整棟樓的人仿佛都沾上了福氣。她明顯老了,但依然能自己在院子里晾衣服。我不禁想對她喊一聲:“你老人家身體好哇!”
四十九歲那一年,她連續(xù)失去三位至親。當(dāng)時已年近半百的她,又怎么想得到自己還將在人世間繼續(xù)行走五十多年呢?
在清明時節(jié),偶爾遇到這樣的艷陽天,實(shí)在令人欣喜。草木盡綠,碧空如洗,春日的陽光第一百次灑在王奶奶身上。天地不仁,草木無情,春光從不過問人世間的生老病死。我們卻不能不年復(fù)一年在春光中陶醉。
明天一早我們一家要去祖墳上掃墓祭奠。陽世與陰間永世隔絕,而清明節(jié)是一扇短暫的窗口,活著的人趕在此時探望去世的親人,期待用紙錢香火傳遞信息,也盼望著冥冥虛空中有魂魄注視我們,撫摩我們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