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相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 重慶,400047)
潮州歌冊是廣泛流傳于潮汕地區(qū)的古老的民間說唱文學,被稱為“潮汕婦女的百科全書”[1],有著突出的區(qū)域及性別文化特質。目前,關于潮州歌冊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文獻資料的搜集整理、歌冊的傳承保護以及歌冊與“潮汕女子文化”的關系等方面。如肖少宋[2]對當前所存歌冊文獻進行了較為全面的綜合梳理;劉文菊[3]立足田野調查,對潮州歌冊的“活態(tài)”生存和發(fā)展提出建議;陸小玲[4]探討了歌冊傳承的變遷過程及其對女性人格的影響;廖文蘭等[5]重點研究了歌冊為什么以及怎樣對潮汕婦女產生影響。當前,關于潮州歌冊的整體研究日趨成熟,但以單篇作品為對象的個案研究不多,其中關于作品改編的研究更是鮮有人問津。譚正璧等[6]認為“改編通行的戲劇和小說”是潮州歌冊重要的題材來源。通過對歌冊梁祝故事的分析研究,可以窺見潮州歌冊在改編傳說故事的過程中對“圣君賢臣”“勸善懲惡”等民間教化觀念的接受和對“致中和”的民間文化心理的展現。
梁祝故事作為我國古代四大民間傳說之一,在文學、藝術、思想上都具有巨大價值?!读荷讲S⑴_全歌》和《雙狀元英臺仔全歌》是根據傳統(tǒng)梁祝故事改編而成,是歌冊梁祝故事的典型代表。前者寫越州祝英臺以“父母之命”許嫁馬俊,務州梁山伯因不得與英臺廝守而與其雙雙化蝶。閻王認為梁祝乃兩情相悅,死有所冤,遂命以回陽,完婚成家。之后山伯考中狀元,因為拒絕宰相李立指婚而為李立誣告、迫害,最終在賢臣馮元禮幫助下識破奸相李立陰謀,李立被誅,山伯得封鎮(zhèn)國公?!队⑴_仔全歌》接續(xù)《梁祝全歌》又作改編,描寫山伯為李立所害,其子梁承長大考中狀元,歷經坎坷并報得父仇。相較于民間傳說,歌冊在故事背景、小說主題、故事情節(jié)、人物塑造等方面對梁祝故事作了較大程度的改動,并在小說體裁設置和人物形象塑造上彰顯了歌冊本身獨特的區(qū)域文學特質。
歌冊對傳統(tǒng)梁祝故事的改編首先體現為文學敘事上的整體改寫,主要涉及故事的背景、主題、情節(jié)等幾方面。
1.故事背景的重置。潮州歌冊通過梁山伯考中狀元的情節(jié),將故事的描寫場面轉向朝堂,使官場爭斗的大背景成為歌冊梁祝故事架構之前提。如歌冊《雙狀元英臺仔》開門見山,直接將忠臣梁山伯與奸臣李立的矛盾沖突置諸卷首,“再唱李立在京畿,暗恨山伯害不死,反來受封歸返員,不覺亦就十年余,想無毒計將伊除。乞伊享了千鐘祿,給假回來安樂居?,F刻朝中良馬無,良馬正是防干戈,待我薦伊山東去,買了良馬方無虞”[7]119。奸臣李立作為位高權重之宰相,多次加害山伯不成,又推薦其往山東買馬,最終山伯因天氣酷熱而死于買馬途中,此是“英臺仔”為父報仇之緣由。官場爭斗的背景決定了歌冊梁祝故事以“忠良”與“奸佞”兩派的斗爭為線索展開敘事??梢?,與傳統(tǒng)梁祝故事相比,歌冊設置了一個非常具體的政治環(huán)境,從而使梁祝故事的主題發(fā)生了轉向。
2.故事主題的變異。歌冊對于傳統(tǒng)故事的改寫,在主題上體現了它的變異性。梁祝故事本身具有深刻的思想內涵,“祝英臺女扮男裝,為的是尋求男女平等,習書學文;敢于違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的是追求真正的愛情,摒棄門當戶對、夫貴妻榮的傳統(tǒng)婚姻觀念,總之,梁祝故事以反抗封建禮教、崇尚愛情的鮮明主題,受到人民群眾的深深喜愛”[8]。歌冊則以梁祝二人的愛情故事為基礎,將“忠”與“奸”作為矛盾的主要方面展開敘述。如《英臺仔全歌》開篇寫道:
“冤冤相報無差遲,梁、李兩家伊戴天,蒼天若不開皇眼,忠良被害情凄慘。梁孫要報父冤仇,父仇不報恨難休……高中反被奸臣害,險險一命歸陰鄉(xiāng)。世人勿學惡心機,惡人自有惡人治。從古奸讒無結局,看來良善有團圓?!盵7]119
對“忠孝”的頌揚是歌冊突出表達的主題之一?!霸俪讲籂钤?,指日榮封回家返,光宗耀祖蔭妻房,英臺夫人好心機,夫妻和順又好施。蒼天不負忠良后,推抹早得麒麟兒,多勸世人得善修,若遇貧窮當濟周,得志當為天下雨,舍去錢銀將德留?!盵7]119對“善”的極力勸誡是歌冊反復吟詠的基調,“褒善貶惡”是歌冊故事的另一重要主題。
3.故事情節(jié)的拓展。歌冊對梁祝故事的背景與主題上的變動必然帶來內容和情節(jié)上的拓展和延伸。廣泛流傳于民間的梁祝故事——“彩蝶雙飛”不過兩千來字,而單就《雙狀元英臺仔全歌》來說,其內容就多達十卷,近十萬字,大大豐富了原作內容。情節(jié)上,原始的梁祝故事止于“梁?;?,歌冊則采用超現實手法,借助傳統(tǒng)小說的“入冥”書寫,使二人起死回生,完婚成家,化愛情悲劇為團圓喜劇。又以山伯考中狀元卻為奸人所害,重建故事框架,而山伯之子梁承在各路神仙以及賢臣馮元禮的幫助下報得父仇,則突出了改編故事的玄幻性和忠孝仁義的倫理教化觀。
歌冊對于梁祝故事背景、主題、情節(jié)等的建構、改寫,必然觸及人物角色設置層面的變動,如梁祝兒女梁承和明月、奸臣李立、忠臣馮元禮以及昏庸皇帝等皆是不見于傳統(tǒng)梁祝故事的新造角色。同時,歌冊作為潮汕“女性文學”,對女性形象的突出刻畫,成為其重要的創(chuàng)作特征。
歌冊對梁祝故事的改編,充分融入了潮汕區(qū)域特色,其以韻文為主的文學體裁樣式很好地配合了說唱的文學表達方式。同時,對女性形象的突出刻畫,體現了潮州歌冊作為“潮汕女書”“閨中文學”的鮮明特色。
1.獨特的體裁樣式。潮州歌冊是潮汕地區(qū)特有的文化現象,其在體裁上,以五言或七言韻文為主,間雜說白;在表現形式上,主要體現為口頭說唱技藝的運用。如《英臺仔全歌》寫皇上下詔命山伯往山東買馬,歌冊唱道:“欽差奉命不敢遲,一直就到梁府來。山伯見旨心驚駭,未知旨內兇共吉。焚香接入無放閑,欽差當堂開讀明。御史跪落萬歲稱,欽差一一讀知道,聲聲高讀在廳庭?!盵7]120歌冊中的句子皆為七言韻句,而對于詔令內容等少數不便押韻的地方,則采取說白方式。
“詔曰:爾御史梁山伯給假在家,已經數載,不嘗入朝理事。只因國中少欠良馬,命卿前往山東采買良馬一千匹,銀項就在地方府庫支取?!盵7]120
歌冊在情節(jié)推進、人物塑造、主題深化等方面的表達皆是通過講唱韻文來實現的,這種雅俗共賞的表現形式適應了普通群眾的需求。同時,“潮汕文化以潮汕方言為內核”[2]2,而潮州歌冊作為潮汕文化的一個縮影,正是以潮汕方言寫就的。歌冊文中夾雜有大量的潮汕俗字俗語,如“怎么樣呢”叫做“做年”,“什么人、什么地方”叫做“值人、值處”,又如“生恁兄妹這二人”“家內并無乜親堂”“恁”“乜”等,這些方言俗語的融入,體現了潮汕地方文化與傳統(tǒng)故事的有機結合。
歌冊在改編傳說的過程中,以其獨特的藝術形式對文本進行續(xù)編改寫,使傳說故事在進入歌冊后,更加適應說唱形式的需求,彰顯了民間文學對底層群眾審美趣味的迎合,有利于教化思想的滲透和植入。
2.對女性形象的突出。潮州歌冊素有“潮汕女書”之稱,其演唱者和聽眾主要是潮汕女性。歌冊表演有其特有的模式,“演唱者將歌冊放于眼前,照本宣科,形式簡單易于掌握。家庭婦女之間自娛自樂的演唱則更加自由隨意,可以一邊做手工一邊聽唱,如果演唱者唱得累了,其他人就會接替下去”[2]32。從受眾角度出發(fā),歌冊梁祝故事除改變了原作情節(jié)簡單、人物單一等方面的不足外,在人物塑造上,更加注重對女性形象的刻畫。《梁山伯祝英臺全歌》有這樣的情節(jié):番人欲進兵中原,故意獻上九曲龍珠寶,若是無人能穿則起兵,最終英臺穿之而使番兵退,這一情節(jié)以維護國家和平的高度來刻畫英臺巾幗英雄的形象。又如《英臺仔全歌》中梁山伯為奸臣所害,英臺孤身寡人,克服艱難,哺子成人,為父報仇,終獲團圓等,這一系列情節(jié)的展開,皆由英臺這一角色來串聯(lián),使祝英臺直接成為故事的主角人物,這也配合了歌冊著重塑造女性形象的創(chuàng)作傾向。再如,歌冊寫梁承不聽母勸,欲進京趕考,代父除奸,英臺“聽得垂垂啼”,又“大罵梁承不肖兒,敢此忤逆不聽母,苦苦害我費心機,望你長成解母憂,不料今日將母丟”[7]123。歌冊中的英臺既溫柔賢惠,又不失剛烈耿直,其形象飽滿生動、貼近民眾?!队⑴_仔全歌》結尾寫道:“古道無男全靠女,梁家伏祀伊香燈?!盵7]238英臺獨自將兒女撫養(yǎng)長大,并且育之成才,這是對英臺能力的褒揚?!肮诺罒o男全靠女”一句著重強調了女性在家庭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實非男性可比,強調婦女皆當自強如此,起到很好的教化作用。此外,歌冊對英臺之女明月的形象的描繪也很突出,“女兒明月美貌清,天姿國色如筆描。挑花刺繡無人強,行年亦有十四歲。從母教誨識文章,女子隨母習針織”[7]123。明月不僅長相貌美,其“從母識文章”“隨母習針織”是當時潮汕婦女生活的真實寫照。
吟唱歌冊是潮汕女性的一種娛樂活動,而“當音樂被有目的地用來傳達特定含義時,它的象征性就開始了擴展。這種象征的擴展性是音樂本身之外的意義,是人們賦予它的”[9]。歌冊作為一種特殊的音樂也是如此。古代潮汕女性無學可上,歌冊既是女性學習字詞、知識的主要載體,同時也是她們的知識架構、文化認同建立的主要依據。歌冊更深層次的象征性則表現為民間教化觀的植入,即對勸善懲惡思想觀念的宣教和對忠孝節(jié)義等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弘揚。
儒學是中國古代官方意識與社會文化的主流價值系統(tǒng),這種價值系統(tǒng)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是作為“精英之學”存在的。而至明代中后期,陽明心學逐漸流行、壯大,平民講學者大量涌現,儒學出現明顯的世俗化傾向,“這種世俗化傾向事實上并沒有改變儒學的正統(tǒng)地位,相反,這種轉變通過受到傳統(tǒng)儒家思想侵染的文人之筆墨,投射到白話通俗小說之中,反而加速了其世俗化進程”[10]3。儒家思想的基本觀念通過世俗化而融入通俗小說,并借通俗小說這一獨特的表達樣式,擴大了儒學在民間之影響。潮州歌冊產生于明代[11],而這一時期恰恰是儒學世俗化的關節(jié)點,原本屬于普通百姓(主要是婦女群眾)的歌冊故事便成為儒學思想傳播的載體,逐步形成一套符契官方儒學思想并滲透于小農階層的精神世界里的民間教化觀。這種民間教化觀,將儒家對忠孝賢明、為善勿惡、家庭和睦等社會價值的追求落到實處,其既是當時官方教化思想的具體化,又是對官方教化觀某種程度上的補充。
明清時期,統(tǒng)治者大力推行科舉取士制度,考取功名成為讀書人的最高追求。素有“海濱鄒魯”之稱的潮汕,明代以科舉入仕者就約及三千,這些社會現象激起了普通百姓對獲取功名的豐富想象,因此,歌冊中出現大量的此類情節(jié)符合普通民眾的心理期待[2]111。如《靈芝記》《玉釧緣》《韓廷美》《紅書劍》等歌冊作品,皆以主人公考中狀元作為敘事話語模式,從中可見潮州歌冊在敘述過程中,對獲取功名、光宗耀祖情節(jié)的特殊偏好。如歌冊《雙狀元英臺仔》中對中舉情狀的描寫:
“梁承文章甚出眾,堪擇伊身狀元兒……狀元榜眼共探花,領賜御酒有三杯,三百六十名進士,又賜游街三日回。三人叩頭落金偕,金瓜鋮斧擺頭前,三人俱騎白良馬,引動人看鬧猜猜。一舉成名天下傳,威風凜凜人知端。”[7]127
歌冊對于中舉后的場面的描寫,可以想見當時人們對于中舉和仕途的渴望。歌冊作者往往深受儒家思想浸染,卻未走上科舉仕途,他們不僅僅單純地向往科舉入仕,還于此基礎上對“君臣”“父子”之道進行說教。
首先是對“圣君賢臣”的官場政治的期待。作者在創(chuàng)作歌冊作品時,對于理想的為君之道提出了自己的訴求,“念朕乃是正道君,須學仁政勿學昏”[7]136。歌冊唱道:
“都怨昏君聽奸臣,枉為國主管萬民;君不正來臣茹亂,從古相傳道如今。枉伊為君坐帝疆,聽信讒言害忠良;太虧俺家遭冤屈,有日江山賊人強。天公無目來容伊,有冤無伸做怎呢?”[7]174
儒家思想強調為政以德,對于君臣觀念有著自己的價值標準。歌冊也強調施行“仁政”,認為奸佞之臣的作惡和君王的昏庸休戚相關。正因為“君王無道聽伊言”,所以導致李立“如今弄權在丹墀”。而當奸臣把持朝綱時,官場風氣頹然不振,“再唱李立一奸臣,權把朝綱人無比,害盡文武喪歸陰,忠良之家被害亡,君王無道聽讒言,一朝權柄歸伊手,群臣驚散國內空。文官辭職逃走離,武將被貶遠在邊”[7]220。
奸臣當道,蒙蔽君王,致使忠良被冤,朝政昏暗,其罪當誅。與奸臣李立相對,歌冊也塑造了賢臣馮元禮、沈爺等形象,他們?yōu)槿酥艺\,堅決維護朝堂公正,在梁氏父子遇害時,敢于面圣直諫。當梁承將要被行刑之時,馮元禮舍身上奏不成,便以己之子代梁承受刑,顯現出凜然大義,是歌冊所頌揚的對象。在昏君奸臣當道和忠良賢臣罹難的鮮明對比中,歌冊的教化效果得到了加強。
其次,歌冊在以官場爭斗為背景重構故事時,不僅提出“圣君忠臣”的政治愿景,也同時對儒家之孝道觀進行宣教,“奴恁年幼事未曉,虧你爹爹遭奸臣。你母苦楚有萬端,你爹一身遭含冤。此仇今日不能報,真正虧人虧殺人”[7]122。
歌冊中的“孝”正是體現在梁承為父報仇上。《孝經》云:“君子之事親孝,故忠可移于君?!盵12]“孝”是“忠”的基石,孝道訓育出孝子,而孝子則又轉移此“孝”以事君。在家國同構的封建專制社會中,“事親孝”與“忠于君”本就是歸于一體的。歌冊中,梁承報父仇和除奸臣體現了“處家則孝”“出仕則忠”的忠孝兩全思想。
《尚書》里有“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13]的說法,《周易》里有“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14]的觀點。善惡報應觀念本就是儒家思想中固有的一種價值評判體系,它強調民眾道德層面的“為善勿惡”。歌冊所蘊含的民間教化觀體現在對“揚善戒惡”的道德規(guī)誡上,表現為忠臣的善有善報和奸佞的惡有惡報。
歌冊梁祝故事圍繞李立與梁祝夫婦及其子梁承之間的矛盾斗爭展開,“梁孫要報父冤仇,父仇不報恨難休,意望高中鳴冤主,昏君無道不自由。李立乃是除人殃,死期未到難主張,高中反被奸臣害,險險一命歸陰鄉(xiāng)”[7]119。山伯高中狀元,因不從奸相李立指婚之事,被李立設計害死,山伯之子梁承因而肩負為父報仇之使命。在梁承鋤奸復仇的過程中,善與惡形成涇渭分明的兩派。首先,作為“善”的代表,梁祝夫婦既有“好心機”,又“和順又好施”。所以歌冊唱曰“英臺夫妻好善施,不上數載產二兒,先得一男后得女,男女兩得喜心機”[7]119。梁祝夫婦因樂善好施、懷有仁心,而得到兒女兩全、家庭美滿之好報。在寫到科舉考試時,歌冊寫道:“有德之人中金榜,無德場內喪陰司”。能否高中狀元,并不在其準備得如何,有德之人才能高中金榜。而梁承之所以能高中狀元,正因他是擁有“好德”的忠良之后。而與善人之善德相對,奸臣李立等犯有欺君罔上、殘害忠良等諸多惡行。李立因山伯拒絕了其指婚,便欲除掉山伯,“再唱李立在京畿,暗恨山伯害不死,反來受封歸返員,不覺亦就十年余,想無毒計將伊除”[7]119。李立故意推薦山伯暑天往山東買馬,使山伯中暑而死于途中。李立為了斬草除根,誣陷山伯之子梁承,馮元禮替梁承辯護也被誣陷為“同謀亂黨”。而李立最大的惡則表現在通番謀逆上,妄圖內外勾結,謀篡皇位。所謂“善惡到頭終有報,這事來早與來遲”,篇中早已預告李立下場,“奸臣惑主展威風,昧言瞞上假盡忠,有日泄露事敗露,難免法場受劍鋒”[7]158。另一奸佞嚴彪,則倚仗其父權勢,橫行枉法、陷害他人,致使“一府之人盡埋怨”,無人不憎恨他。最后,為善的梁承、馮推皆加官進爵,作惡的李立、嚴彪都被誅殺。《雙狀元英臺仔》開門見山,“世人勿學惡心機,惡人自有惡人治,從古奸讒無結局,看來良善有團圓”[7]119。其結尾再次重申要為善勿惡,“淡淡青天不可欺,舉頭三尺有神祈,善惡到頭終須報,只爭來早與來遲”[7]238-239。善有善報,因此“有團圓”,惡奸之人終將不會有好結局。
王陽明[15]在談到通俗作品的教化功能時說:“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曉,無意中感激他良知起來,卻于風化有益?!备鑳哉峭ㄟ^善惡兩派的斗爭展開故事情節(jié),從而傳達了“揚善戒惡”的傳統(tǒng)價值觀,并起到了勸人為善的宣講教化作用。吳士余[16]20說:“小說思維意識的形成取決于特定民族歷史的文化構成。在中國,這種文化構成主要是儒學?!比鍖W中的“行善戒惡”觀念對小說影響頗深。歌冊對于梁祝故事的改編,自始而終都體現了勸善思想??梢姼鑳浴白鳛槿鍖W文化的一種具體形態(tài),文學的審美和藝術思維確定了它的基本意向:以人為主題審美對象,倫理道德的價值判斷為審美目的的運思趨向和思維圖式”[16]20。文中反復言說“冤冤相報無差池”,不斷提出“良善之人有結局”,歌冊作為通俗講唱文學,基本上遵循了“善”這一儒學思維指歸。
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認為“任何文學作品都帶有功利性,這種功利性就是教誨”[17]。儒典《詩經》教人“溫柔敦厚”,屈原詞賦教人探求真理,《荷馬史詩》教人生活準則,歌冊對于忠孝、德善的宣揚,體現的恰恰是文學所固有的淑世功能,是民間文學作品功利性的具體表現。
歌冊梁祝故事一改原始傳說“梁?;钡谋?,代之以善人有好報的團圓結局。如描寫“忠義”兩全的馮元禮一家,“喜得一家受封贈,安排香案謝青天。兄弟孝順聽爹言,就排香案謝上蒼。合家歡喜謝天地,有忠有義名聲香。馮家自此大團圓,夫妻好命世間稀。馮推后產生三子,長成個個步丹墀”[7]238。又如描寫梁氏家庭:
“祝氏太太壽元長,后來五代同一堂。為善之人天必佑,聲名傳揚于四方。梁承后來五男兒,又產二女人知機。五男二女皆成器,長成侍主扶帝基。新春夫人產一男,二女賢惠蓋世間。從此功名代代有,富貴榮華乞人傳?!盵7]238
歌冊梁祝對傳說的改編中雖有奸人害父、輾轉報仇等令人揪心的情節(jié),但是故事仍以團圓結局,這主要是為了迎合當時的審美趣味。
首先,團圓的結局契合“中和”思維熏陶下的民眾心理期待。郭永勤[18]認為,小說“大團圓”結局的結構方式,“不僅僅指才子佳人小說等婚戀作品中夫妻團圓、男中狀元、有情人終成眷屬、皇帝賜婚等皆大歡喜的現實結局,還指借助神仙幻想或佛道威力,為作品中的主要事件、人物找到一個大眾所期盼的圓滿歸宿,以及運用因果報應觀念,為悲劇的出現尋找一個能夠令讀者接受的理由,作家為了讓讀者能夠接受故事結局,總會尋找安慰讀者心理的由頭?!痹诟鑳浴读荷讲S⑴_全歌》中,梁祝雖已化蝶成雙,閻王因感之于二者姻緣之分,使之回陽,“同歸梁家,通知祝家,即為成婚”。在梁、祝兩家人的認可下,山伯與英臺的愛情也變得“合法化”。如此改編,二人的結合既沒有違背傳統(tǒng)禮制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滿足了觀眾尋求中和、圓善的心理期待。后梁山伯雖為李立所誣,卻終化險為夷,獲封鎮(zhèn)國公。在《雙狀元英臺仔》中,山伯被奸人害死,而故事的結尾梁承不僅報得父仇,更是成為“一夫二婦美少年”,英臺也得“長壽”之福報,并享盡五代同堂之樂。山伯被害的悲戚情節(jié)在故事結尾得以補償,聽眾緊隨劇情而生的或喜或悲的情緒也在故事收尾時得到最終滿足。
其次,就文化傳統(tǒng)層面而言,中國文化本身是強調倫理道德的,“強烈的倫理道德感使他們不愿承認人生的悲劇。善者遭難在道德家眼里看來是違背正義公理”[10]228,歌冊的作者多是落第文人,“他們一方面擁有去惡揚善、悲天憫人的人文情懷,另一方面要重視對傳統(tǒng)的維護”[10]228,而對倫理道德的強調所帶來的效果,事實上迎合了普通民眾的審美情趣。
其三,明末社會動亂,自萬歷后期開始,潮州經歷數十年動亂,直到清康熙時平定臺灣,弛東南海禁,潮汕地區(qū)才進入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時期[19]。在長期的社會騷亂中,歌冊以其特殊的形式予人歡樂,使受眾在現實中無法滿足的期待在歌冊故事中暫時得到補償,從故事的圓滿結局中尋得暫時的精神安慰,可以暫時逃離現實而獲得片刻的安寧。
一方面,歌冊的受眾期待以喜劇結尾的敘事模式;另一方面,歌冊的創(chuàng)作者也熱衷于宣揚積極正面的倫理主題,正是在這兩個因素的推動下,促成了歌冊的“大團圓”結局。而應當注意的是,歌冊的大團圓結局并未陷入才子佳人小說“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俗套,而是著重體現了“忠孝節(jié)義”和“為善勿惡”的民間教化觀念。
歌冊以民間傳說為改編底本,本身即具有廣泛的群眾基礎,而這種轉變本身也體現了文學作品的內在張力??偠灾?,歌冊作如此改編,其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科舉取士的時代背景和對國泰民安的生活愿景的渴望,激發(fā)了人們對“忠君賢臣”的理想政治模式的渴望與幻想;其次,儒學的勸善思想影響了歌冊的創(chuàng)作思想;其三,對市民心理的回應促使故事結局發(fā)生變化。歌冊所作的改編,是時代思潮、倫理道德、審美心理綜合作用的結果,其一方面通過教化構建了當時的潮汕女性的人生觀、價值觀;另一方面又在一定程度上展現了當時的潮汕百姓的政治態(tài)度、道德準則與價值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