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彩
2018年1月23日上午,湖南岳陽烈士陵園,張亞和公公早早來到了張超墓前。
空氣有些濕冷,天空飄著蒙蒙細雨。很長一段時間里,張亞總是夢到張超,夢中他一遍遍地說:“我怎么能回家,我還沒有上艦……”
2017年從遼寧艦回來之后,張亞就和公婆決定,再重新打開丈夫的墓,把以前沒有來得及做的事情重新補上。
那天的張亞特意穿上軍裝。在剛剛打開的墳?zāi)古?,她蹲下身跪在那里。她先是從身邊的盒子里取出一個做工精致的航母模型,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丈夫的骨灰盒旁,然后又取出一架小巧玲瓏的殲-15飛機模型,仔細地拆裝、組合,最后擺成飛機著艦的狀態(tài),輕輕地放進航母模型的甲板上。
認真做完這一切,張亞一下子跌坐在碑前,一遍遍撫摸著丈夫那含笑的遺照,忍不住放聲大哭……
思緒再一次回到那個讓張亞永遠刻骨銘心的日子。2016年4月27日,12時59分,遼東半島某艦載機訓(xùn)練基地,張超駕駛117號艦載機進行著陸。這是張超著艦飛行最后一次訓(xùn)練。10天之后,他將和戰(zhàn)友們一起在遼寧艦飛行甲板上著陸,正式完成航母飛行資質(zhì)認證。
此時此刻,張亞正坐在長沙駛往沈陽的列車上。她要去赴一場和丈夫的約會,見證飛行員丈夫第一次著艦飛行,并從他的手里接過慶功的鮮花。
這天晚上6點,窗外漸漸黑影模糊,車廂里陸續(xù)亮起了燈。張亞習(xí)慣性地摸摸手機,又到了和丈夫通話的時間了——每次訓(xùn)練完畢,丈夫總會報來平安。
可今天的電話咋沒有準時響起?
4個多小時過去了,張亞內(nèi)心開始有一絲不安。張亞的預(yù)感是準確的,中午的訓(xùn)練中,張超的戰(zhàn)機發(fā)生電傳故障!指揮臺下達了跳傘指令,張超沒有執(zhí)行。機頭繼續(xù)上揚,30度、40度、50度……張超還在努力保住戰(zhàn)機,但也錯過了最佳跳傘機會。機頭仰角接近80度時,張超按下彈射按鈕。但是,這樣的角度,這樣的高度,傘不會打開了……
不祥的預(yù)感越來越強烈,張亞通過密碼登錄了丈夫的微信。飛行員的微信群里,一個戰(zhàn)友接連發(fā)了三個祈禱符號。緊接著,第二個戰(zhàn)友,第三個戰(zhàn)友,第四個戰(zhàn)友……一排祈禱祝福符號,讓張亞的心咚咚地狂跳起來。
她鼓足勇氣給團長發(fā)去短信詢問。片刻的沉默之后,她最不敢相信的消息還是傳過來了:“張超出了點意外,人已經(jīng)跳傘了,掉在了海里,正在搜救?!?/p>
剎那間,張亞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
終于熬到火車到站。看到部隊一下子來了那么多人接她,張亞“撲通”一下癱軟在地。她什么都明白了。
短短4.4秒,生死一瞬。為了挽救戰(zhàn)機,張超獻出了他29歲的年輕生命。
第二天上午。殯儀館里,哀樂低旋。張超靜靜地躺在鮮花中。張亞怎么也無法相信丈夫已經(jīng)離她而去:他只是太累了,他一定是睡著了。她內(nèi)心被掏空了一般,整個人輕飄飄的。她輕輕地跪倒在丈夫身邊,唯恐弄醒了他,輕輕地撫摸著他冰冷的臉,一遍遍親吻著他的唇,湊近他的耳邊,低低地耳語著。此時此刻,時間仿佛停止了流逝……
良久,良久。她跟工作人員要來一把剪刀,細心地剪下自己的一縷頭發(fā),輕輕放進他胸前的口袋里:“這是我們來世相認的信物,你帶著吧?!?/p>
一直站在旁邊的是訓(xùn)練基地司令員戴明盟,這位久經(jīng)歷練的艦載機飛行英雄此時也淚流滿面。他悲痛地對張亞說:“對不起,張超是我接來的,我卻沒有把他照顧好,有什么要求請盡管說!”
仿佛從一個遙遠的世界被拉回,張亞轉(zhuǎn)身看了看戴司令員,淚眼相望了好一會,才低聲說:“張超做夢都想上遼寧艦,現(xiàn)在他帶著遺憾走了,能否讓我?guī)е恼掌ズ侥干峡匆豢础?/p>
在張亞看來,張超留給她最珍貴的禮物,莫過于這個藍色的飛行頭盔了。她把頭盔擺在臥室里面的桌子上,很多次都夢見頭盔跟她眨眼睛。她覺得頭盔充滿了靈性,每天看到它,就仿佛看到張超在跟她說話。
張亞第一次見張超帶飛行頭盔是在2011年夏天。她瞞著父母悄悄地從杭州跑到部隊。教導(dǎo)員知道她是來和張超領(lǐng)結(jié)婚證的,就破例準她進場觀看。她眼看著張超身著飛行服,頭戴飛行盔,駕駛著雄鷹,熟練地起飛、降落,然后又敏捷地跳下飛機,摘下頭盔捧在手里,一臉特別燦爛的微笑朝她走來……她遠遠地望著,那個又酷又帥的男人,手中的藍色頭盔如同一個美麗的珍寶,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下發(fā)出奇異的光。而今,飛行頭盔已寄托著她對愛人無盡的緬懷和思念。
出事之后曾有人問她,是否后悔支持張超報名當(dāng)艦載機飛行員,是否應(yīng)該攔著他。張亞搖了搖頭。她知道,很多事情張超都可以隨著她,唯有飛行這事不行,張超愛飛行愛到骨子里,是誰也擋不住的。
2003年5月,身為家中“獨苗”的張超,聽到部隊招飛的消息后,執(zhí)意報了名。
2009年6月,23歲的張超完成了4年院校培養(yǎng)和航空兵訓(xùn)練基地1年訓(xùn)練后,因成績優(yōu)秀成為留校任教的少數(shù)人選之一。當(dāng)教官和戰(zhàn)友們紛紛向他祝賀時,他卻毫不猶豫地放棄了留校的機會,堅決要求到一線作戰(zhàn)部隊。
2015年的3月,尤為讓張亞難忘。春節(jié)過后,雖然丈夫又投入到了緊張的飛行訓(xùn)練中,但她內(nèi)心卻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與幸福感。自己已漸漸適應(yīng)部隊生活的簡單與平靜,一歲多的女兒越來越討人喜歡了,公婆春節(jié)前也從岳陽老家搬到部隊來團聚了,還有,團里已上報提拔丈夫為副大隊長,眼看著自己努力經(jīng)營的這個家越來越幸福,張亞的內(nèi)心非常滿足。
又是一個周五的黃昏,她正在廚房里忙活著,聽到下班回來的丈夫在門外大聲地喊她的小名:“甜阿里,我回來了!”看他一臉的激動,張亞問了句:“什么事這么高興?”
張超興奮地說:“艦載機部隊要從團里選拔艦載機飛行員,我報了名?!?/p>
如此意外的消息,讓張亞有些措手不及。她剛剛踏實下來的心像是突然又被拎到了半空。她伸手關(guān)掉打火灶,把炒了一半的菜放在那里,心怦怦直跳。
張亞想起2012年11月23日,在電視機上看到艦載機著艦成功的那一刻,丈夫也是像今天一樣激動和興奮。
張超似乎早就料到妻子的擔(dān)心,他反復(fù)安慰妻子:“優(yōu)秀的飛行員一定要‘上天能駕機,下海能著艦,我不想錯過,再說,當(dāng)初談戀愛,你喜歡的不就是我駕機的風(fēng)采嗎?”
張亞本想過兩天再找團長說說這事,不料張超早已找團長說情批準他報了名。他還特意找到戴明盟說:“我真的很想飛艦載機,天大的困難我都可以克服?!?/p>
張亞還是很擔(dān)心:“難道你就一點也不怕嗎?出現(xiàn)了‘萬一怎么辦?”張超安慰她說:“放心吧,我技術(shù)好。再說,如果因為危險,你也不飛我也不飛,那讓誰去飛?”張亞沒再說什么。最終,張超以第一名的考核成績?nèi)脒x了。
張超犧牲后,張亞和家人曾一起來到他生前所在單位,了解到他所從事的事業(yè)和內(nèi)心的追求,張亞萬分感慨:“張超擁有的是一個普通人無法衡量的世界,他比任何人都富裕,都了不起。”那一次執(zhí)飛任務(wù)臨行前,兩人約好了回來要去補拍婚紗照,誰料命運并沒有安排這樣的機會。
張亞的床頭柜里,珍藏著三件心愛之物:一件是紅繩拴著的銀色掛飾,圓形的銀質(zhì)掛盤,一面刻著“我等你”,一面刻著“超愛亞”;一件是張超戴了許多年的手表;還有一件是女兒一歲時的照片。
這是張超犧牲之后,張亞從張超的床頭柜里取回的?,F(xiàn)在,張亞又按照同樣的存放方式,擺在了自己臥室的床頭柜里。不同的空間,相同的愛意。她一遍遍打開床頭柜,以這樣的方式,體會和感受著丈夫的思念與溫暖。
他倆的緣分,仿佛天生注定。大學(xué)時,他們一個在飛行學(xué)院,一個在民航大學(xué)。在表哥表嫂的牽線下,兩人一見傾心。
2011年過完年,張超和張亞準備在老家舉辦婚禮。兩人商量著要拍一套婚紗照。當(dāng)時,張超在海南,張亞在杭州。一個訓(xùn)練任務(wù)繁重,一個工作節(jié)奏緊張。
眼看婚禮的日子越來越近,張亞有點著急了。她自己選定了婚紗攝影館,試好婚紗,還和領(lǐng)導(dǎo)溝通,擠出了年假。就在她滿心期待愛人快點飛到杭州,為他們的幸福定格的時候,卻又傳來張超執(zhí)行新任務(wù)的消息。張超在電話里滿是愧疚地對張亞說:“先結(jié)婚,婚紗照再等等,等忙過這一陣,我們拍一套更好的。”不承想,這一等就等到雄鷹折翼。
結(jié)婚那會,張亞送給張超一塊天梭牌手表,但張超放在那里從來不戴。張亞又給他買了一塊阿瑪尼牌手表,他還是從來不戴。他一天到晚戴的就是那塊普通的手表。為此張亞很不理解,甚至有點不高興了。后來她才明白,原來張超喜歡的是手表里面指針上的小飛機。這塊手表一直陪伴他到生命的最后。
童話里說,結(jié)婚后,王子和公主就過上幸福的生活。但在張亞看來,在她和飛機之間,張超永遠把飛機排在第一位。
他的一生雖然短暫,卻無比燦爛。作為軍人,他留下了最為壯美的風(fēng)采。也許,這正是一名優(yōu)秀軍人最好的歸宿。
2018年秋天,筆者和張亞約好見面。雖然那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但同為軍嫂,和對同一份事業(yè)的理解,讓我們內(nèi)心有著更多的相通。
雖然過去兩年半了,但講到張超的離去,張亞依舊淚如泉涌。眼淚一滴一滴流下,都是穿石的痛。
“你相信靈魂嗎?”我問。
“以前不信,自從張超走了之后,我就信了。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只要心里想著想要見到的那個人,總會見到。有一段時間,我?guī)缀跆焯靿粢娝?,夢見他在哭,夢見他來跟我告別,讓我好好照顧我們的孩子。有時候我特別羨慕別人生病的樣子,有愛人在身邊伺候,有時間能在一起說說話。張超哪怕是殘了廢了,我也愿意照顧他……”
經(jīng)歷過失去愛人的張亞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張亞了。她依然清麗單純,只是變得更淡定更強大,也比任何時候更理解了愛人的事業(yè)。
2017年6月1日,基地特意安排張亞去艦上參觀。當(dāng)看著一架又一架殲-15飛機成功掛鉤著艦,聽著飛機起飛前巨大的聲響,看著尾部冒出熾熱的藍紫色火焰,她忍不住跑到艦邊嚎啕大哭。
張亞說:“那一刻,我懂了,我的丈夫從來就不完全屬于我,他屬于我們的國家與民族,屬于軍隊與國防,屬于中國海軍走向深藍的偉大事業(yè)!”
“是的,一個人一輩子能有幾次機會接近自己的夢想?而張超一輩子從事的都是自己喜歡干的,他是很幸福的?!惫P者對張亞說。
她說:“我想替張超把這身軍裝穿下去,我今年還報了研究生,雖然現(xiàn)在身上的擔(dān)子很重,但是只要努力還是可以兼顧,趁著年輕,多學(xué)些知識,只有讓自己變得強大,才能完成想要做的許多事……”
愛人走了,就在剩下的時間里把愛人愛過的再愛一遍;若愛人連光也帶走了,就學(xué)著讓自己發(fā)光。而這,或許也是張超想要看到的希望之光。
(摘自《解放軍報》2018年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