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向花

女孩輕盈翻越高墻到達蘇軾的院內(nèi)，是農(nóng)歷月末的深夜。月亮船兒在剛剛發(fā)芽的梧桐枝丫后緩緩游動，鴻雁的腳步聲若隱若現(xiàn)傳至她耳中。女孩輕手輕腳走到斜對那扇窗的位置，躲在樹后探頭沖滿窗燈光羞澀一笑。蘇軾還未歇息，室內(nèi)的他在做什么呢？假如他知道一個豆蔻年華的女孩偷偷來會他，究竟會做何感想？

女孩來時袖內(nèi)藏著她剛寫的小楷，隨著雙臂擺動小楷隔著袖袋在她的胳膊上柔柔摩蹭，使她驀然想起蘇軾迷人的詩句。她熟讀他所有的詩句，那些鮮活的詩詞早已融化在她的生命中。

她把小楷取出捧在手心，擺在窗上突然出現(xiàn)的人影面前。人影拿起那張紙，輕輕展開，人影問她，是你寫的詩？她說是。這只是之前她的想象，正是基于無數(shù)次想象，她才禁不住迫切想見蘇軾。

窗上果然出現(xiàn)一人影，她判斷那就是蘇軾。只見他一手舉書一手背在身后，頭微微后傾，誦讀詩書的聲音傳出窗外，動人的剪影映在窗上。女孩望著聽著，秀美的面龐微微含笑，婀娜的身姿稍稍前傾，大地含羞，月夜寧靜。女孩禁不住趨前幾步，想要離蘇軾更近一些，沒承想，繡花鞋尖觸到什么，咕嚕嚕一響，誦讀聲停止。只見窗上剪影凝神靜聽，女孩似被點定身穴，一動不能動。剪影移步窗前，猛啟窗扉，環(huán)視窗外。正在梧桐枝頭踱步的一只鴻雁，受到驚嚇，撲棱著翅膀騰空而起。女孩也似驚鴻，瞬間飛越墻外。飛跑太急，只聽見心口噗通噗通狂跳不已。

后來，女孩總禁不住回憶那晚的絲絲縷縷，想了很久也不明白，那么想見，為什么機會降臨時竟迅速逃離？

女孩沒想到蘇軾會四處向人探詢夜訪人是誰。他說他看到粉紅的裙角掠墻而去，如飄飄仙女。女孩掩口羞羞地笑了，女孩怎么也沒想到，蘇軾竟然問到父親頭上，寵她如公主的父親告訴蘇軾是她夜訪。父親說，聽說是她，蘇軾的臉騰地紅了。父親還說，他告訴蘇軾，女兒十六歲，因貌美溫柔賢惠遠近聞名，被眾青年才俊求之而不得。父親說完意味深長地笑了。

她分析父親的笑，得出結(jié)論，蘇軾對她有意。她開始對她和蘇軾的未來抱有確切的希冀。

等了好久，不斷有媒人來提親，卻沒有蘇軾的消息。女孩打算再去看看那扇窗子，她隱隱地盼望在他窗前能發(fā)生點什么，而不只是她鴻雁一樣受驚越墻而去。

那晚沒有月亮，女孩翻越墻壁再次走向蘇軾，心口重新塞滿無數(shù)只小鼓。窗子一片黑暗，和房子融在一起，和夜晚融在一起。女孩想，蘇軾歇息了吧？她緩緩移至窗前，靠在窗邊，閉上眼睛，腦子里一片空白。

女孩盼望著哪天燈能夠亮，她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越墻，去看那窗。每次去，燈光都是暗的，無論早無論晚。漸漸地她明白，蘇軾離去了。

蘇軾竟然離開這里，出乎女孩的意料，她的心情無法平復。她用指尖輕輕點著窗欞說，你為什么要離開呢？是我的行為讓你看輕了我，要像避災禍一樣避開我？

幾個月后，蘇軾回來看女孩，女孩心里疑惑又驚喜。那是個有月亮的晚上，遠遠地，蘇軾走來了。蘇軾在她面前站定，從袖中取出一張四折的紙展開點燃。亮光里女孩看見紙上的幾個字“卜算子”。紙頁在女孩墳前燃盡，騰起的一縷輕煙久久不散。

女孩兒本為天上小仙女，來人間游歷十六年，憂傷至極，已返回天庭。女孩聽見蘇軾暗啞的聲音，蘇軾說，這是我寫給你的詩，我讀給你聽。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首，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讀完一陣沉默，只有月亮在薄云里移動。很久后，女孩聽見蘇軾嘆道，我出遠門，只為辦件急事，我本打算回來向你提親的，你聽到了嗎？

淚水順女孩臉頰滑落，遺憾涌上心頭。女孩說，我聽到了。女孩兒看到一片樹葉從枝頭斷裂，葉兒對樹枝懷著深深眷戀，在蘇軾身旁緩緩旋轉(zhuǎn)下落，盤旋又盤旋，久久不愿落地。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