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土田健次郎
(早稻田大學 文學學術院,日本)
朱熹認為,人皆可以成圣,理想的社會就是圣人組成的集體,天下萬民各明其明德,平天下就會實現(xiàn):
人皆有以明其明德,則各誠其意,各正其心,各修其身,各親其親,各長其長,而天下無不平矣。(《大學或問》,《朱子全書》第6冊,第511頁①本文在做引用時,盡量依據(jù)現(xiàn)在通行的版本,標明頁碼和出處。其中朱熹的著作,除《朱子語類》外,均依據(jù)朱杰人等主編的《朱子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將出處標在引文之后。但是實際上,筆者在研究過程中,更多使用過去的刊本,標點和斷句等方面難免與現(xiàn)行本有所不同,這一點請讀者見諒。)
然而,朱熹真的相信這樣的世界會到來嗎?即使從上古圣王的時代算起,這樣的社會都不曾存在過。所以在朱熹看來,個人修養(yǎng)的完善與社會的安定如何關聯(lián)在一起,就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個人即使成為圣人,天下也不會立刻太平。圣人孔子的時代,“平天下”不也沒有實現(xiàn)嗎?
如果照字面意思,“平天下”可解釋為“安定天下”。每個人都需要成為王者,才可以進行天下的安定統(tǒng)治。但是朱熹的意思并非如此,他在《大學或問》中就此說道:
曰:治國平天下者,天子諸侯之事也。卿大夫以下,蓋無與焉。今大學之教,乃例以明明德于天下為言。豈不為思出其位,犯非其分,而何以得為為己之學哉。曰:天之明命,有生之所同得,非有我之得私也。是以君子之心,豁然大公,其視天下,無一物而非吾心之所當愛,無一事而非吾職之所當為。雖或勢在匹夫之賤,而所以堯舜其君,堯舜其民者,亦未嘗不在其分內(nèi)也。又況大學之教,乃為天子之元子眾子,公侯卿大夫士之適子,與國之俊選而設。是皆將有天下國家之責而不可辭者,則其所以素教而預養(yǎng)之者,安得不以天下國家為己事之當然,而預求有以正其本、清其源哉。(《朱子全書》第6冊,第513~514頁)
“治國”、“平天下”不是天子諸侯之事嗎?——朱熹先提出這個設問,然后做了回答。即所謂“平天下”、“治國”,并非指王和諸侯對天下國家的統(tǒng)治,而是說即使是平民百姓,盡到自己的責任,就是對天下安定的貢獻。朱熹在說明“性”的時候,常常用官職作比喻。盡自己的職責,就意味著盡“性”。
另外,對于“天職”,朱熹說道:
耳目口鼻之在人,尚各有攸司。況人在天地間,自農(nóng)商工賈等而上之,不知其幾,皆其所當盡者。小大雖異,界限截然。本分當為者,一事有闕,便廢天職。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推是心以盡其職者,無以易諸公之論。但必知夫所處之職,乃天職之自然,而非出于人為,則各司其職以辦其事者,不出于勉強不得已之意矣。(《朱子語類》卷十三第83條,第235~236頁)①本文引用《朱子語類》時,均依據(jù)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并將頁碼標在引文之后。
“職”這個詞,對于皇帝,對于宰相,都可以使用。
臣聞,人主以論相為職,宰相以正君為職。二者各得其職,然后體統(tǒng)正而朝廷尊。(《己酉擬上封事》,《朱子全書》第20冊,第623~624頁)
皇帝、宰相、士大夫,都需要各盡其職。
朱熹的思想同時滿足了個人的內(nèi)在完善和社會分工兩方面的需要。在他看來,由圣人組成的理想社會像是一個接近無窮大的數(shù)字。現(xiàn)實中,他所設立的目標,是在有德之君的手下,賢臣云集,民眾也一定程度得到教化。而要實現(xiàn)這個目標,道學為社會所認知、所學習,是必不可少的條件。
皇帝的皇位得到認可,在于他的王朝是正統(tǒng)的。在日本,正統(tǒng)與道統(tǒng)之間的界限不明;而在中國,基本上“正統(tǒng)”意味著政權(quán)的正統(tǒng)性(Legitimacy),“道統(tǒng)”意味著學理的正統(tǒng)性(Orthodoxy)。不過這只是基本用法,有時也存在將“道統(tǒng)”比喻性地稱作“正統(tǒng)”的情況。
“正統(tǒng)”一詞,在朱熹之前已有使用。漢代班固的《典引》等古代的作品中,已可見到用例。而到了宋代,如眾所知,歐陽修、司馬光、蘇軾、章望之等人的正統(tǒng)論,更是喧騰一時。②有關正統(tǒng)論的研究數(shù)量眾多,其中饒宗頤的《中國史學上之正統(tǒng)論》(香港:龍門書店,1977年)具有代表性,書中對資料做了搜集,并附有解說。
而“道統(tǒng)”一詞,在朱熹之前幾乎沒有使用。③錢大昕說“道統(tǒng)”始見于李元綱《圣門事業(yè)圖》(1172年)“其第一圖曰傳道正統(tǒng)”(《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十八);劉子健(James T.C.Liu)舉出這一觀點之后,認為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百一(1136年)所載朱震舉薦謝良佐之子克念的文章,才是“道統(tǒng)”最早的用例(“How Did a Neo-Confucian School Become the State Orthodoxy?”,Philosophy East and West 23,no.4,1973)。這里出現(xiàn)了道統(tǒng)論,卻沒有使用“道統(tǒng)”一詞。另外,朱熹以前雖然有“道統(tǒng)”一詞,含義卻與理論化的道統(tǒng)論不同。道學道統(tǒng)論的形成過程,見土田健次郎《道學の形成》(東京:創(chuàng)文社,2002;中文版:朱剛譯:《道學之形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確立“道統(tǒng)”一詞的功勞,很大程度還是在朱熹。④筆者對于朱熹道統(tǒng)論的看法,見土田健次郎著《道學の形成》。尤其《中庸章句序》的“蓋自上古圣神繼天立極而道統(tǒng)之傳有自來矣……”這段話更是廣為人知。有關朱熹的道統(tǒng)論有兩個層面:一個是在儒學內(nèi)部主張道學的正統(tǒng),另一個是在道學內(nèi)部主張自己的正統(tǒng)。
下面討論朱熹的道統(tǒng)論。從上古圣神到堯、舜、禹、湯、文王、武王,都是王者以道相傳授。這意味著這一階段道統(tǒng)與正統(tǒng)相重合,而到了并非王者的孔子,道統(tǒng)與正統(tǒng)相分離,孔子成為了單獨的道統(tǒng)繼承者。有一種看法認為,孔子未成為帝王,給儒教埋下了怨恨的種子⑤淺野裕一:《孔子神話―宗教としての儒教の形成》(東京:巖波書店,1997年)。;但是反過來看,或許這才是儒教的幸運。正因為道統(tǒng)從政權(quán)問題中脫離出來,才使得儒教的道不局限于執(zhí)政者和高官,所有的人都有機會直接參與進來?!叭私钥梢猿墒ァ边@個道學的主張,以人人皆可以接受道統(tǒng)為前提。在這里,儒教的學問與修養(yǎng)不再限于統(tǒng)治層,而是對所有的人都可以提出要求。
余英時指出,繼承“道統(tǒng)”的王者們既是圣人,又居天子之位,兼具“內(nèi)圣外王”兩面;并且以《中庸章句序》中的“上古圣神”至周公為“道統(tǒng)”的時代,孔子以后為“道學”的時代。①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臺北:允晨文化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筆者對于此書的書評,見土田健次郎《宋代士大夫の営為はいかに研究されるべきか―余英時『朱熹的歴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をめぐって―》(《中國―社會と文化》24,2009 年)。但是筆者認為,孔子以后依然是道統(tǒng)。
這里重要的是,對于正統(tǒng)與道統(tǒng)的具體關系,朱熹幾乎從未說起。道統(tǒng)的傳人如果必須是王者,那么宋朝皇帝應當繼承道統(tǒng);然而,朱熹雖然要求皇帝理解道,卻沒有以道統(tǒng)傳人作為必要的前提。一度斷絕的道統(tǒng)得以重新延續(xù),并非出自皇帝之手,而是有賴于周敦頤和二程;可見,道統(tǒng)的問題脫離了王權(quán)而得以獨立。
另外,元朝以后出現(xiàn)了治統(tǒng)論,認為皇帝繼承了朱子學的道統(tǒng);日本則出現(xiàn)了皇統(tǒng)論,主張?zhí)旎始澜y(tǒng)、正統(tǒng)于一身。②土田健次郎:《「治統(tǒng)」覚書―正統(tǒng)論·道統(tǒng)論との関係から―》,《東洋の思想と宗教》23,2006年。治統(tǒng)論是將道德上并不完美的皇帝,無條件認定為道統(tǒng)的傳人,這就削弱了朱子學原本的道德理想主義特點。朱熹的思想對于政權(quán)持嚴格的道德理想主義態(tài)度,而這正是依靠正統(tǒng)與道統(tǒng)的分離而成立的。
對朱熹而言重要的是,孔子并非王者。最接近孔子的是一介布衣的顏回,士大夫眼中的榜樣就是這個顏回。這意味著,“道統(tǒng)”從政治權(quán)力中解放出來。圣人純粹成為心境的問題;圣王之間相傳的道統(tǒng),其核心也是堯舜禹相授受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書經(jīng)·大禹謨》)這個道德性的傳授。換句話說,“道統(tǒng)”論的本旨在于,上古圣神相傳而來的道就是一個心的問題。這個心的問題可以“平天下”,是題中應有之義;然而側(cè)重點卻在于,“平天下”的根本在于人心。
下面討論朱熹的正統(tǒng)論。一般認為宋代的正統(tǒng)論,發(fā)端于因修史和制定朝廷儀禮的需要而對五代各朝正統(tǒng)與否所進行的探討。以后者為例,由于王朝需要配以五行之一,所以探討五代各朝的正統(tǒng)與否,都聯(lián)系宋朝所對應的五行,從而奠定宋朝儀禮的總基調(diào)。
但是宋朝特色的正統(tǒng)論,則起于認識到政權(quán)的正統(tǒng)性與道義性的不一致。蘇軾有言:“正統(tǒng)之論起于歐陽子,而霸統(tǒng)之說起于章子”(《正統(tǒng)論·辯論二》)③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21頁。,認為歐陽修是這種正統(tǒng)論的發(fā)端,此后蘇軾的“名”、“實”之論也在此意義上顯得重要。朱熹的正統(tǒng)論將王朝的道義性與“正統(tǒng)”概念截然分開,就是這種宋朝式正統(tǒng)論的一次體現(xiàn)。④筆者對于朱熹正統(tǒng)論的看法,見土田健次:《朱子學の正統(tǒng)論·道統(tǒng)論と日本への展開》,吾妻重二主編、黃俊杰副主編:《國際シンポジウム:東アジア世界と儒教》,東京:東方書店,2005年。
明確闡述朱熹正統(tǒng)論的,是《資治通鑒綱目凡例》(以下稱《凡例》)。一般認為,《凡例》是朱熹親筆所作,但是也有人持懷疑的態(tài)度。歸根結(jié)底,從現(xiàn)存資料來看,是否為朱熹親筆確有懷疑余地,然而也難以斷定非朱熹所作。⑤《資治通鑒綱目》一般認為是趙師淵在朱熹的基礎之上完成的(七家注所附朱熹致趙師淵的八封信)。但是有關趙師淵的資料太少,具體成書過程無法確定。相對于此,《凡例》一般認為是朱熹的親筆,但是也有懷疑的意見,如清朝的王懋竑就舉出《凡例》經(jīng)王柏之手才出現(xiàn),黃榦等門人沒有提及這兩點,暗示偽作的可能性(《朱子年譜考異》卷一)。近年,湯勤福也主張《凡例》是偽作(《朱熹給趙師淵“八書”考辨》,《史學史研究》1998年第3期);對此,郭齊認為這種懷疑可以理解,但是證據(jù)不夠充分(《關于朱熹編修〈資治通鑒綱目〉的若干問題》,《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6期)。而日本的中砂明德在整理以往的觀點并詳細調(diào)查各種刊本和資料的基礎上,認為《凡例》是否為朱熹所作,最終無法斷言;即使確為親筆,依據(jù)《凡例》擅自增改“考異”、“考證”而附于《資治通鑒綱目》的工作,也是在朱熹生前居住的建陽進行的(《中國近世の福建人:士大夫と出版人》,名古屋:名古屋大學出版會,2012年)?!顿Y治通鑒綱目》在朱熹逝世將近20年后出版;所有宋刊和元刊的刻本都沒有《凡例》,元代程端禮的《程氏家塾讀書分年日程》中雖然有所提及,但是中砂明德提醒,這并不意味《凡例》在當時已經(jīng)普及??傊@里并不針對朱熹本人,而是在朱子學的范圍內(nèi)進行的討論。最終留下的疑問是:朱熹對《資治通鑒綱目》(以下稱《綱目》)表現(xiàn)出異常的執(zhí)著,既然是該書的《凡例》,朱熹理應在書信等文章中有所提及,而且門人弟子也應對其有所討論,然而兩者都沒有。不管怎樣,《凡例》作為朱子學正統(tǒng)論的明確表述受到傳承,是不爭的事實。
《凡例》的內(nèi)容直截了當,令人吃驚。成為正統(tǒng)的條件,就是統(tǒng)一天下并維持兩代以上。如果取得了天下,而不能傳給下一代,則依據(jù)“篡賊謂篡位干統(tǒng)而不及傳世者”(《凡例·統(tǒng)系》)的規(guī)定,只是“篡賊”而已。相反,秦朝雖然焚書坑儒,由于持續(xù)了秦始皇、秦二世兩代,所以獲得正統(tǒng)的認可,隋朝同樣也是如此。例如,《綱目》在秦始皇去世時,就用了表示天子駕崩的“崩”字(《綱目》卷二,始皇帝37年)。
朱子學正統(tǒng)論有一個最大的特點,是將蜀國認定為三國時期的正統(tǒng)。一般容易認為,朱熹這樣認定是出于道德上的考量;然而實際上,劉備的德行等等與此無關,將蜀漢定為正統(tǒng),僅僅因為劉備是漢朝王室的后裔。也就是說,統(tǒng)一王朝的繼承者,即使淪為地方政權(quán),也視為正統(tǒng)。
這里依據(jù)《凡例·統(tǒng)系》,將正統(tǒng)、篡賊、無統(tǒng)整理如下:
正統(tǒng)……周、秦、漢、晉、隋、唐。
篡賊……漢之呂后、王莽、唐之武后之類。
無統(tǒng)……周秦之間、秦漢之間、漢晉之間、晉隋之間、隋唐之間、五代。
即使原則上統(tǒng)一天下并維持兩代以上是受天命的標志,將秦、隋這種在儒教的立場上難以接受的朝代也認為正統(tǒng),終究會讓人有所抵觸。順便一提,日本江戶時代的朱子學者淺見絅齋指出,如果秦朝王室尚存,即使?jié)h奪得政權(quán),秦依然是正統(tǒng)(《靖獻遺言講義》卷二《三國正統(tǒng)辨》)。①近藤啓吾、金本正孝編:《淺見絅斎集》,東京:國書刊行會,1989年,第318~321頁。
另一方面,朱熹似乎又持有三國無統(tǒng)論。
問:“正統(tǒng)之說,自三代以下,如漢唐亦未純乎正統(tǒng),乃變中之正者。如秦西晉隋,則統(tǒng)而不正者。如蜀東晉,則正而不統(tǒng)者?!痹?“何必恁地論。只天下為一,諸侯朝覲獄訟皆歸,便是得正統(tǒng)。其有正不正,又是隨他做,如何恁地論。有始不得正統(tǒng),而后方得者,是正統(tǒng)之始。有始得正統(tǒng),而后不得者,是正統(tǒng)之余。如秦初猶未得正統(tǒng),及始皇并天下,方始得正統(tǒng)。晉初亦未得正統(tǒng),自泰康以后,方始得正統(tǒng)。隋初亦未得正統(tǒng),自滅陳后,方得正統(tǒng)。如本朝至太宗并了太原,方是得正統(tǒng)。又有無統(tǒng)時,如三國南北五代,皆天下分裂,不能相君臣,皆不得正統(tǒng)。(義剛錄作:此時便是無統(tǒng)。)某嘗作《通鑒綱目》,有無統(tǒng)之說。此書今未及修,后之君子必有取焉?!?《朱子語類》卷一百五第54條,第2626頁)
這條語錄為陳淳所記,同時黃義剛也在場;根據(jù)田中謙二的年代考,這種情況出現(xiàn)在朱熹70至71歲這個人生的最后時期。②田中謙二:《朱門弟子師事年攷》,《田中謙二著作集》第三巻,東京:汲古書院,2001年。該文初刊于《東方學報(京都)》四四,1973年;續(xù)作《朱門弟子師事年攷続》(《東方學報(京都)》四八,1975年)?!吨骷吩诖嘶A上進行了大幅增訂,本文引用均依據(jù)《著作集》版。按文中的說法,《綱目》也是三國無統(tǒng)論。然而,與此相反,下面的語錄顯然是蜀漢正統(tǒng)論。
溫公《通鑒》以魏為主,故書蜀丞相亮寇何地,從魏志也,其理都錯。某所作《綱目》以蜀為主。(《朱子語類》卷一百五第55條,第2637頁)
問《綱目》主意。曰:“主在正統(tǒng)。”問:“何以主在正統(tǒng)?!痹?“三國當以蜀漢為正,而溫公乃云,某年某月諸葛亮入寇,是冠履倒置,何以示訓。緣此遂欲起意成書。推此意,修正處極多。若成書,當亦不下《通鑒》許多文字。但恐精力不逮,未必能成耳。若度不能成,則須焚之?!?《朱子語類》卷一百五第56條,第2637頁)
前者語錄的記錄者不明;后者是余大雅,據(jù)田中謙二的年代考,是朱熹50至60歲之間的語錄。③田中謙二:《朱門弟子師事年攷》,《田中謙二著作集》第三巻。由此看來,朱熹或是同時兼有蜀漢正統(tǒng)論和無統(tǒng)論,或是由蜀漢正統(tǒng)論變成了無統(tǒng)論。引文后者說,寫作《綱目》的動機之一,就是主張蜀漢的正統(tǒng)?,F(xiàn)在的《綱目》也是以蜀漢為正統(tǒng)。說他由此變成了無統(tǒng)論,一時讓人難以置信。而且如果蜀漢只是“正統(tǒng)之余”,而非“正統(tǒng)”,同樣南宋也被金奪去了北方半壁江山,也不能稱之為正統(tǒng)了。這個問題不易解答,只有待于他日另考。
對于正統(tǒng)論中的道義性缺失,明代朱子學者方孝孺提出了質(zhì)疑。其《釋統(tǒng)》(《遜志齋集》卷二)一文的內(nèi)容,表示如下:
正統(tǒng)一 三代、漢、唐、宋
變統(tǒng)三……“取之不以正” 晉、齊、宋、梁
“守之不以仁義” 秦、隋
“夷狄而僭中國,女后而據(jù)天位”符堅、武氏①徐光大點校:《方孝孺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66~68頁。
這里意識到夷狄政權(quán)的問題,可能還是受元朝的影響。朱熹雖然說“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閨門失禮之事,不以為異”(《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六第49條,第3245頁),但是無意將唐朝視為夷狄的朝代;他的正統(tǒng)論中,華夷之別尚不明顯。眾所周知,唐王朝出身于武川鎮(zhèn)軍閥,有濃厚的鮮卑血統(tǒng)。另外,方孝孺的分法,就其結(jié)果而言,與區(qū)分正統(tǒng)和霸統(tǒng)的章望之《明統(tǒng)論》(載于《經(jīng)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十一蘇軾《正統(tǒng)論》所附的南宋郎曄注中)相近。②蘇軾撰,郎曄選注,龐石帚校訂:《經(jīng)進東坡文集事略》,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1957年。
總之,方孝孺追求朱子學的道德主義,結(jié)果連朱熹本人的正統(tǒng)論都進行了批判。然而,如果在正統(tǒng)的條件中要求完美無瑕的道義性,那么即使方孝孺列為正統(tǒng)的漢、唐、宋,其實也不能稱之為正統(tǒng)(淺見絅齋《靖獻遺言講義》卷八《正統(tǒng)說》)。③近藤啓吾、金本正孝編:《淺見絅斎集》,第362頁。
這讓人想起朱熹與陳亮的爭論。陳亮認為漢、唐是道已顯現(xiàn)的時代,而朱熹予以否認。在朱熹看來,統(tǒng)一天下之時具備完美道義性的朝代,周之后一個也不存在。所以淺見絅齋為朱熹解釋道,他所認為正統(tǒng)的王朝,并不意味道義上也同樣完美(淺見絅齋《靖獻遺言講義》卷八《正統(tǒng)說》、《劄錄》)。④《劄錄》收錄于西順蔵、阿部隆一等校注:《山崎闇斎學派》,日本思想大系31,東京:巖波書店,1980年。道義上完美的朝代,就是如此地難得。既然如此,現(xiàn)實中可以期待的,就只有作為政治主體刷新朝政的士大夫,以及通過帝王學對帝王所做的感化。士大夫的力量將在此參與進來,而先決條件即是將其凝聚在一個共同的對象上;所以正統(tǒng)論在此發(fā)揮作用,它決定正統(tǒng)的政權(quán)并提供忠誠的對象。
朱熹所生活的南宋,已經(jīng)成為了地方政權(quán);但既然是對于統(tǒng)一王朝北宋的繼承,按照朱熹的規(guī)定,依然是正統(tǒng)。人們需要向南宋朝廷盡忠,正是由于它是正統(tǒng)的王朝。然而,如前所述,正統(tǒng)的王朝不意味著皇帝就是圣人,所以這里需要帝王學的登場。
朱熹與陳亮之間那場著名爭論的焦點,就在于政治的安定是否可以視作道的實現(xiàn)。朱熹在給陳亮的信中,如此寫道:
夫人只是這個人,道只是這個道,豈有三代漢唐之別?但以儒者之學不傳,而堯舜禹湯文武以來轉(zhuǎn)相授受之心不明于天下。故漢唐之君雖或不能無暗合之時,而其全體卻只在利欲上。此其所以堯舜三代自堯舜三代,漢祖唐宗自漢祖唐宗,終不能合而為一也。(《朱子文集》卷三十六《答陳同甫》8,《全書》第21冊,第1588頁)
陳亮認為,漢唐太平之世就其結(jié)果而言,道已經(jīng)顯現(xiàn);而朱熹認為,不具備對道的理解,就不存在道的實現(xiàn)。理解道的前提,是認識到理解道的必要性。有此認識,才可以逐步向理想的狀態(tài)前進;無此認識,政治上的成果永遠都只是一時偶合而已。“心”對于帝王而言非常重要,就此朱熹說道:
臣聞,天下之事,其本在于一人,而一人之身,其主在于一心。故人主之心一正,則天下之事無有不正。人主之心一邪,天下之事無有不邪。(《己酉擬上封事》,《朱子全書》第20冊,第618頁)
這篇文章是光宗即位,下詔廣求意見(淳熙16年),60歲的朱熹應此準備上奏的奏章。結(jié)果,朱熹并沒有上奏。就其原因,黃榦在《朱子行狀》中如下說道:
會執(zhí)政有指道學為邪氣者,力辭新命,除秘閣修撰,仍奉外祠,遂不果上。(《朱了全書》第27冊,第550頁)
即因為朝中有道學的敵對勢力,所以沒有上奏。朱熹意識到敵對勢力而放棄上奏,反過來看,不正意味著這篇奏章中可能有濃厚的道學色彩嗎?
這篇奏章由十條建議組成:
一、講學以正心
二、修身以齊家
三、遠便嬖以近忠直
四、抑私恩以抗公道
五、明義理以絕神奸
六、擇師傅以輔皇儲
七、精選任以明體統(tǒng)
八、振綱紀以厲風俗
九、節(jié)財用以固邦本
十、修政事以攘夷狄(原注:按前總目,此處當有修政事以攘夷狄一條,今缺。)
第一、二條是學問與修養(yǎng),第三條是用人。朱熹究竟在哪些方面對皇帝抱有期待,從中可以清楚地看到。
皇帝致力于學問與修養(yǎng),意味著他對于道的覺醒。在朱熹看來,皇帝在道上覺醒,任用賢相,進而使民眾得到教化,就是安定天下的第一方略。換句話說,擁有最高用人權(quán)的皇帝準確地用人,才可以使朝政得到刷新。
皇帝用人的得當與否,取決于皇帝自身的見識。為培養(yǎng)這種見識,士大夫能做的,就是提供帝王學。程頤在《論經(jīng)筵劄子》3(《程氏文集》卷六)的“貼黃”中說:
臣以為,天下重任,唯宰相與經(jīng)筵。天下治亂系宰相,君德成就責經(jīng)筵。由此言之,安得不以為重。①程顥、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540頁。
在這里經(jīng)筵能與宰相并提,就是因為它是傳授帝王學的地方。
朱熹也在《通書解·治第十二》中,對于人才任用有如下強調(diào):
君取人以身,臣道合而從也。(周敦頤原文:“心純則賢才輔。”)
眾賢各任其職,則不待人人提耳而教矣。(周敦頤原文:“賢才輔則天下治?!?
心不純,則不能用賢。不用賢,則無以宣化。(周敦頤原文:“純心要矣,用賢急焉?!?②周敦頤原文引自周敦頤著,陳克明點校:《周敦頤集》,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3~24頁。
余英時指出,士大夫的政治實踐主要有兩種方式。③余英時著:《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一是進入朝廷的權(quán)力中心,輔佐君主統(tǒng)治天下;二是成為地方官,重建局部的秩序,直接“澤民”。并且朱熹等道學家,原本傾向于后者(余英時又說,道學家也具有在中央輔佐君主的愿望)。朱熹擔任地方官時的努力,尤其社倉法的實施等,可謂其代表性事例。然而筆者認為,更應該考慮的是,道學所具有的帝王學的一面。道學家們向皇帝靠近,除了具體政策的實現(xiàn)之外,更為期待的是指引皇帝,讓他認識到“平天下”的基礎就在于心,從而使得以宰相為首的人選得到合理任用,而各項政策也都從此心的立場出發(fā)開展?,F(xiàn)實中,程頤等成為皇帝之師的例子,給了道學家鼓舞。他們熱衷于向皇帝直言,或是直接奔向帝王的懷抱。
道學以帝王學提供者的方式受到矚目,促進了其勢力的擴大。程頤以崇政殿說書的身份,成為了哲宗的侍講。舊法黨士大夫被王安石排斥出中央之時,他們深刻認識到神宗任用王安石這種人會帶來多么巨大的影響。所以當他們重回中央之后,就重視對年幼的哲宗進行帝王學教育,從而將身為布衣的程頤拔擢為侍講。這為道學在士大夫中間樹立帝王學形象奠定了基礎。后來程頤的弟子尹焞,也擔任了崇政殿說書。
朱熹針對神宗用人的影響之大,如此說道:
神宗極聰明,于天下事無不通曉,真不世出之主,只是頭頭做得不中節(jié)拍。如王介甫為相,亦是不世出之資,只緣學術不正當,遂誤天下。使神宗得一真儒而用之,那里得來。此亦氣數(shù)使然。天地生此人,便有所偏了??上?,可惜。(《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七第15條,第3046頁)
朱熹又盛贊神宗為“大有為之主”,并說如果任用了程顥,會取得很大的成果。
神廟,大有為之主,勵精治道,事事要理會過。是時卻有許多人才。若專用明道為大臣,當大段有可觀。明道天資高,又加以學,誠意感格,聲色不動,而事至立斷。當時用人參差如此,亦是氣數(shù)舛逆。(《朱子語類》卷七十二第75條,第1832頁)
在朱熹看來,任用王安石還是程顥,決定了政治的走向。
朱熹的帝王學中具有重要意義的,一個是《書經(jīng)·大禹謨》的人心道心之傳,一個是《大學》?!洞笥碇儭氛f明堯、舜、禹帝王之間所相傳的是心法,與陳亮的爭論中這一點也得到了突顯。帝王學是磨煉帝王的心法,道學正在這一點上發(fā)揮作用。
其一所謂講學以正心者,臣聞天下之事,其本在于一人,而一人之身,其主在于一心。故人主之心一正,則天下之事無有不正。人主之心一邪,則天下之事無有不邪。如表端而影直,源濁而流污,其理有必然者。(《己酉擬上封事》,《朱子全書》第20冊,第618頁)
另外,《大學》說“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強調(diào)的是從天子到平民都需要修身。《大學》是一部象征著從皇帝到平民都經(jīng)由同樣的階梯,向圣人努力的書。從“格物”、“致知”到“平天下”八條目的路程,皇帝與士大夫一同前行。寧宗即位,朱熹受命擔任煥章閣待制兼侍講,時年65歲,在《行宮便殿奏劄》2(《朱子文集》卷十四)中,向皇帝闡述格物窮理的必要性之后說道:
誠能嚴恭寅畏,常存此心,使其終日儼然,不為物欲之所侵亂,則以之讀書,以之觀理,將無所往而不通,以之應事,以之接物,將無所處而不當矣。此居敬持志所以為讀書之本也。(《朱子全書》第20冊,第670頁)
在此基礎上,又說道:
此數(shù)語者,皆愚臣平生為學艱難辛苦已試之效。竊意圣賢復生,所以教人不過如此。不獨布衣韋帶之士所當從事。蓋雖帝王之學殆亦無以易之。特以近年以來,風俗薄陋,士大夫間聞此等語,例皆指為道學,必排去之而后已。(《朱子全書》第20冊,第670頁)
“布衣韋帶之士”即普通士人之學,與帝王之學初無二致;對這一點的強調(diào),值得我們注意。朱熹又如下說道:
須得人主如窮閻陋巷之士,治心修身,講明義理,以此應天下之務,用天下之才,方見次第。(《朱子語類》卷七十二第75條,第1832頁。)
這里“人主”也只與“窮閻陋巷之士”一般;皇帝和士大夫都以同樣的方式,進行修養(yǎng)與學問?;实蹖W習《大學》,意味著與士大夫共享同一個前進的階梯;士大夫也好,皇帝也好,都從“格物”出發(fā),走向“平天下”。
朱熹在《己酉擬上封事》中,強調(diào)必須上正綱紀、下厲風俗的同時,又指出為此需要的是宰執(zhí)、臺諫、人主都各盡其職。
然綱紀之所以振,則以宰執(zhí)秉持而不敢失,臺諫補察而無所私,人主又以其大公至正之心恭己于上而照臨之。(《己酉擬上封事》,《朱子全書》第20冊,第625頁)
每個人都做好自己的角色,政治才可以良好運行。
另外,余英時指出,相對于《大學》,朱熹在給皇帝的奏章中,更多引用堯舜禹“人心”、“道心”之傳等《書經(jīng)》中有關王者的內(nèi)容①余英時著:《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但是需要注意,“格物”、“正心”在奏章中也有所強調(diào)。
紹興32年壬午夏6月,孝宗即位,33歲的朱熹上書了《壬午應詔封事》。文中朱熹先引用《書經(jīng)·大禹謨》“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說明了王者的基本精神;在此基礎上,對于當年重視“記誦華藻”,以及老、釋的“虛無寂滅”之害做了批評,之后說道:
是以古者圣帝明王之學,必將格物致知以極夫事物之變,使事物之過乎前者,義理所存,纖微畢照,了然乎心目之間,不容毫發(fā)之隱,則自然意誠心正,而所以應天下之務者,若數(shù)一二辨黑白矣?!w致知格物者,堯舜所謂精一也。正心誠意者,堯舜所謂執(zhí)中也。自古圣人口授心傳而見于行事者,惟此而已。至于孔子,集厥大成。然進而不得其位以施之天下,故退而筆之以為六經(jīng),以示后世之為天下國家者。于其間語其本末終始先后之序尤詳且明者,則今見于戴氏之《記》所謂《大學》篇者是也。故承議郎程顥與其弟頤崇政殿說書,近世大儒,實得孔孟以來不傳之學,皆以為此篇乃孔氏遺書,學者所當先務。誠至論也。(《朱子全書》第20冊,第572頁)這里朱熹強調(diào)了《大學》的“格物致知”在帝王學中的重要性,并說闡明這一點的正是道學。第二年,朱熹又在《癸未垂拱奏劄》中說道:
臣聞大學之道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而家之所以齊,國之所以治,天下之所以平,莫不由是出焉?!怂^大學之道,雖古之大圣人生而知之,亦未有不學乎此者。堯舜相授所謂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者,此也。(《朱子全書》第20冊,第631頁)
可以看到,《大學》與《書經(jīng)》中“危微精一”之語直接聯(lián)系在一起。朱熹65歲向?qū)幾谶M講時,雖說出于上意,但所講內(nèi)容正是《大學》。實際上對于皇帝而言,帝王學是令人厭煩的;程頤和朱熹做侍講時,其毫不妥協(xié)的態(tài)度,分別讓哲宗和寧宗最終都疏遠了他們。帝王學是向周圍旁觀的士大夫所做的一種宣傳。在皇帝看來,帝王學是一個負擔;而在士大夫看來,卻令人歡欣鼓舞。
朱熹帝王學的特色在于,正統(tǒng)和道統(tǒng)分開之后,對于道德性得不到保證的皇帝,要求與士大夫從事相同的學問和修養(yǎng),以此促使皇帝實現(xiàn)道學理想的用人?;实叟c士大夫都從各自的立場,踐行《大學》的八條目。這里存在一種分工,但君臣之間又得以產(chǎn)生君臣一體的感覺。朱熹的帝王學,正是從士大夫的角度所構(gòu)建的帝王學,所以士大夫社會可以顯示出其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