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 妖
沒有修不下去的時候,就是難點兒,就是慢,一點兒一點兒琢磨,干的時間長了,性子也就磨出來了,你越急它越不轉(zhuǎn),以前師父說急了就別干,你再干有可能還出婁子。上周邊轉(zhuǎn)轉(zhuǎn),安安心,接著干。所以在這兒的基本功就是耐心,坐不住的人干這個比較困難。時間長了,要是喜歡,再急的性格也能磨出來。
建院90周年展覽,我們挑了一對兒乾隆時期的大型鐘,這些鐘一直在庫房里擱著,100多年也沒有修過。按原設計有5個面,底下跑人,正面是兩層的四開門,第一道第二道門打開,里邊有轉(zhuǎn)花表演,中層以上有十幾只小雞拍動翅膀,還有一盆水,水上面有一只鴨子在游,然后是兩條小溪,一只大雞帶著一些小雞在啄食,中間自開門跟底下是同步的,打開后這個人在紡線。挑它們也是因為觀賞性比較強。
機芯打開一看,可能是皇上身邊的工匠修過,沒修好,零件拆完以后又合上了。里面又是塵土又是銹,零件全是散的,還有些壞了。好賴他還不錯,給你扔里頭,沒有拿出來擱別地兒,那缺幾個件修起來更麻煩了,這個基本沒有缺大件,個別的輪壞了,你還能補能修,四周也比較嚴實。這么多年搬家、調(diào)庫什么的,零件也沒掉出去,底下要有鏤空,零件掉出去兩三個小的,那修起來難度更大了。
這次我們就是從底下一步步修的,發(fā)條斷了,新配盤發(fā)條。調(diào)和齒輪也不行。這個鐘所有零部件全坐落在木板上,當時歐洲可能空氣潮濕,不像北方這么干,這木板經(jīng)過100多年熱脹冷縮什么的,變形得挺厲害。有的齒輪咬合也就是兩三毫米的量,這木板一變形,就達到五六毫米,修復起來,也是挺難的。目前調(diào)合適了,就看看伏天有什么變化。
過去的修復大多是為了展覽,都挑外形完整、缺失較少的修。現(xiàn)在為什么修的時間越來越長?因為挑不出來好的了,說實話,越來越破。近幾年沒太多展覽,時間比較充裕,就進行搶救性修復,都是挑外形破損、機芯復雜的。這些東西銹損得越來越厲害,再不修復,越往后修起來難度越大。從破的開始修,將來就能越修越容易。
文物修復必須有參照物,不能創(chuàng)造性修復。如果是一對兒鐘表,可以相互參照,缺什么可以配。沒有確切參照物,外形缺就缺了,零件壞了就自己修補。我們不會輕易說“一個零件壞得不能用了”,比如這齒輪,這個尖斷了,給它補一下,斷幾個補幾個,這一個尖0.3毫米,不算特別小,有比它還小的。如果所有齒都掉光了,那我們就換一個輪片,保留軸承,這就是最小干預原則。如果因為尖斷了、齒折了就換一個新輪,這是不允許的,換個新輪擱上就不叫最小干預了。因為這是原件,換的是新的啊。
修文物是跟古人對話,他們這么說,我也沒有什么太大的感覺。但的確感覺跟歷代修復過它的工匠有交流,你打開一個鐘,你能感覺到有的修得很敷衍,有的做得非常細。
修好一個特別復雜的東西是什么心情呢?原來你不知道它什么樣,修好恢復功能,看到它的表演原來是這樣,心里挺有成就感。別人知不知道誰修的無所謂。可能一輩子就這一次,這東西修好了,擱庫里,或者將來展覽,再想這么大修不太可能;有的人一輩子趕不到一次,像章一類的,上一代人修過,下一代人就沒機會干,因為百兒八十年的東西,不見得讓你再過手。一個人在這兒能工作多少年,我們干得早的也就跟個40年,這件東西修完了,40年之內(nèi)還能再修嗎?不可能。咱們現(xiàn)在保存環(huán)境這么好,恒溫恒濕,展覽也就把文物擺著,不像過去皇室天天玩,玩壞了再修?,F(xiàn)在文物保護得這么好,很少有機會再動,動也就是簡簡單單地上上弦,演示一下,或者有點兒小毛病,簡簡單單地修,簡單調(diào)試一下,不會徹底修。我覺得修好一件東西的機緣很復雜,不是人人都有這個機會。有的人這一輩子能趕上一件,有的人一輩子也不見得修得上?,F(xiàn)在這庫里還有好多待修的,一直沒動,上次修,可能還是清代。
(選自《我在故宮修文物》,有刪改)
解讀
木心先生曾說:“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有人在故宮里修鐘表,一修也是一輩子,比如王津。這里的時間過得格外慢,有的鐘表“上次修,可能還是清代”。修鐘表是與前任工匠對話,“沒有修不下去的時候,就是難點兒,就是慢,一點兒一點兒琢磨,干的時間長了,性子也就磨出來了”。這種“琢磨”,是一種境界、一種態(tài)度,如同一場修行,一個人、一輩子、一件事,以萬千錘來鑄一器。一流的心性鍛造一流的技藝,一流的技藝成就一流的事業(yè)。王津達到了凝心聚神、鐘情鐘表、物我兩忘的境界,以追求極致來消解浮躁,“術到極致,幾近乎道”。